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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经典——周敦颐 《通书》 释要

 新用户38922816 2023-03-15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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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敦颐 《通书》 释要

作者周建刚,湖南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博士

周敦颐,原名惇颐,字茂叔,晚年在庐山筑“濂溪书堂”,后人称为“濂溪先生”。周敦颐是宋明理学的创始者之一,与张载、邵雍、程颢、程颐并称为“北宋五子”。南宋以后,朱熹等人追溯理学源流,将他列为北宋诸儒之首,号称为“道学宗主”、“理学开山”。

元人编修《宋史》,特立《道学传》叙述两宋理学的发展历史,以周敦颐为称首:

“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瞭若指掌。”

清代初年,黄宗羲、全祖望、黄百家等人编集《宋元学案》,对宋元时期的理学进行总结,其中也说:

“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周敦颐)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诸大儒辈出,圣学大昌。……若论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端数元公之破暗也。”

理学家认为,孔孟以后,汉唐诸儒皆为传经之学,至宋代中叶,周敦颐才破除汉唐经学的束缚,重新深入性理之精微。因此,周敦颐在儒学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被论定为“直接孔孟”而跨越汉唐的宋代儒者第一人,他“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有启发、先导性的“破暗”之功,宋明理学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这些评论,虽有程朱理学“道统论”的影响在内,不无夸张之处,但基本上还是有历史依据的。

周敦颐的著作,据宋人所说,原本有《太极图说》、《易说》、《易通》(即《通书》),还有诗集十卷,但多数已经散佚。现存的周敦颐著作,主要有《太极图说》、《通书》。此外,还有遗文22篇,包括杂文6篇,书帖6篇,题名10篇,其中最有名的是《爱莲说》、《养心亭记》、《拙赋》这三篇。周敦颐的诗歌现存38首(《全宋诗》收录33首,钱钟书《宋诗纪事补证》辑录5首)。周敦颐的著作、遗文和诗歌,宋代就开始有人开始收集整理,明清时还有人继续做这项工作,并以《濂溪集》、《周元公集》、《周子全书》等不同名目刊印行世。

在现存的周敦颐著作中,最重要的是《太极图说》和《通书》两种,这两种著作集中阐述了周敦颐义理思想之精微,因而最受理学家重视。历史上对《太极图说》的争议较多,但对《通书》则一直评价很高。《通书》是周敦颐最有代表性的著作。

01


《通书》由来和命名


关于周敦颐的著作,最早的记载见于潘兴嗣的《濂溪先生墓志铭》,其中说:“(周敦颐)尤善谈名理,深于易学,作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诗十卷,今藏于家。”

对此,朱熹认为,潘兴嗣《墓志铭》中提到的周敦颐著作是三种,即《太极图》、《易说》、《易通》。他在《太极图通书后序》中说:“故清逸潘公志先生之墓,而叙其所著之书,特以作《太极图》为首称,而后乃以《易说》、《易通》系之,其知此矣。”朱熹还进一步指出,在周敦颐的这三种著作中,所谓的《易通》就是后世所流传的《通书》,“潘公所谓《易通》,疑即《通书》,而《易说》独不可见。”

朱熹认为潘兴嗣《墓志铭》中所说的《易通》就是后世流传的周子《通书》,这一意见为后世的大部分学者所接受。如侯外庐等人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中说:“《易通》即是世所传《通书》,朱熹谓'《易通》疑即《通书》’,疑的是。潘志明说《易通》,未说《通书》,《通书》乃后人去易字加书字后的名称,朱熹谓不知始于何时,则在南宋时已无从定考。”据此,则《通书》原名《易通》,在流传过程中改名为《通书》,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但根据祁宽的《通书后跋》,祁宽所见的在二程弟子中流传的周敦颐著作已称为《通书》,可见《易通》更名为《通书》,至晚应是北宋末年的事。

《通书》的内容,今本有40章,各有章名。朱熹分析认为,周敦颐的著作中,《易通》和《易说》的内容是相互关联的,“《易通》疑即《通书》。盖《易说》既依经以解义,此则通论其大旨,而不系于经者也。”也就是说,《易说》是对《周易》的每一卦进行“解义”,而《易通》则是对《周易》全经的“通论”。这种区别,有点类似于王弼的《周易注》和《周易略例》。但是由于周敦颐的《易说》已经遗佚,我们很难判断朱熹的这一说法准确与否。从现存的《通书》来看,其中既有通论《周易》的内容,也有对《周易》中具体某一卦进行解说,如第31章《乾损益动》,第32章《家人睽复无妄》,第40章《蒙艮》,此外,还有一些内容则与《周易》完全无关。因此,有人怀疑,今本《通书》可能不是《易通》的原始面貌,其中掺入了《易说》乃至周敦颐的其他著作。

从《易通》的书名来看,朱熹判断此书为“通论其大旨”,应该是可信的。但今本《通书》中又确实有专门解释某一卦卦义的内容,与《易通》的书名立意不合。南宋时,朱熹的弟子度正访求周敦颐遗书,得知周敦颐生前曾以《姤说》和《同人说》寄赠友人傅耆,度正认为:“二说当即所谓《易通》者。”对此说法,冯友兰先生反驳说,《姤说》和《同人说》当是周敦颐《易说》中的内容,“周敦颐大概对于《周易》,有专讲易卦的,这是《易说》;有通论《周易》的,这是《易通》。《易说》和《易通》的分别就像王夫之《周易内传》和《周易外传》的分别。大概这两部著作后来都残缺了,有人把剩余的部分混为一书,总名之曰《通书》。”冯友兰先生的这一解释比较合理,今本《通书》可能就是在《易通》的基础上,混合了《易说》的一部分内容而编成的。

02


《通书》的版本流传


周敦颐的著作在他身后的流传过程中,最早就是以《通书》的名义出现的,《通书》一度是周敦颐著作的总名。

南宋祁宽在绍兴十四年(1144)所写的《通书后跋》中说:“《通书》即其所著也。始出于程门侯师圣,传之荆门高元举、朱子发。宽初得于高,后得于朱,又后得和靖尹先生所藏,亦云得之程氏,今之传者是也。逮卜居九江,得旧本于其家,比前所见,无《太极图》。或云图乃手授二程,故程本附之卷末也。校正舛错,三十有六字,疑则阙之。”按祁宽所说,他所见到的《通书》版本,共有两个系统,一是“程门本”,在二程的弟子侯仲良(字师圣)、尹焞(号和靖先生)等人手中流传;二是“九江家藏本”,即九江周敦颐后人中流传的本子。据祁宽说,这两个版本在文字上相差不大,一共才有36个字的不同,主要区别在于“程门本”后附有《太极图》,而“九江家藏本”则无《太极图》。祁宽推断,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差别,是由于《太极图》是周敦颐“手授”给二程的,所以“程门本”将其附录在《通书》之后,而“九江家藏本”则没有记载《太极图》。

祁宽本人也出于程门,是尹焞的弟子。尹焞所藏的《通书》,“亦云得之程氏”,是直接传自于二程,这一记载应当出自于祁宽亲闻尹焞所说,具有高度的史料价值,是可信无疑的。这也说明,周敦颐与二程之间确实存在学术授受,并非泛泛“从游”的关系。而《通书》最早的版本,就分成“程门本”和“九江家藏本”两个系统。

南宋初年,随着二程“洛学”学术地位的抬高,周敦颐的《通书》开始逐步流行。程门弟子中,被列为“二程再传”的胡宏,曾写过一篇《通书叙略》,其中说:“《通书》四十章,周子之所述也。”胡宏没有说明他所见《通书》的版本来源,但他与二程弟子关系密切,“尝见龟山于京师,又从侯师圣于荆门”,由此可以推测,他所得到的的《通书》应该也是“程门本”的一种。胡宏所见的这种“程门本”《通书》,他说是“叙而藏之”,可见并没有刊印。朱熹在编印“长沙本”《通书》时,曾以胡宏所传的《通书》作为底本。

祁宽和胡宏所见的《通书》,可能都是北宋晚期到南宋初期流传的抄本,并没有刊印。南宋初年,最早以《通书》为名刊印的周敦颐著作,先后有“舂陵本”、“零陵本”和“江州本”。其中,“舂陵本”出现最早,南宋学者叶重开在《舂陵续编序》中明确说:“濂溪先生《通书》,传之者日众,舂陵本最先出。”其次则是绍兴28年(1158)曾迪刻印的“零陵本”《通书》,以及乾道二年(1166)林栗刻印的“江州本”《通书》。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刊印于南宋初年,由无名氏编纂的《诸儒鸣道集》中,卷首第一篇就收录有《濂溪通书》》,这一版本可称为“鸣道本”《通书》。

“舂陵本”、“零陵本”和“江州本”《通书》的具体情况,今天已不太了然,但从南宋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留下的记载来看,“舂陵本”、“零陵本”和“江州本”都出自于周敦颐后人的家藏本,但在刊印过程中有所改变。朱熹在多次编刻《通书》的过程中,对这些早期版本有所了解。据他所说,“右周子之书一编,今舂陵、零陵、九江皆有本,而互有同异。”又说:“故清逸志先生之墓,叙所著书,特以作《太极图》为称首。然则此图当为书首,不疑也。然先生既手以授二程,本因附书后。(祁宽居之云)传者见其如此,遂误以图为书之卒章,不复釐正,使先生立象尽意之微旨,暗而不明。而骤读《通书》者,亦复不知有所总摄,此则诸本皆失之。”根据朱熹的说法,这些早期版本的《通书》都将《太极图》附录在后,这可能是受到南宋初年“程门本”《通书》流行的影响。而见之于《诸儒鸣道集》的《濂溪通书》,据陈来先生考证,“鸣道本”《通书》卷末没有收录《太极图》,符合祁宽所说“九江家藏本”系统的特征,可能是出自于这一版本系统。“鸣道本”《通书》在章节上分为三十五章,也不同于胡宏本《通书》的四十分章。

朱熹针对这些《通书》早期版本,经过多方比较,最后决定采取胡宏“叙而藏之”的“程门本”《通书》为底本,以“舂陵本”、“零陵本”和“江州本”作为参校,重新编一部他心目中理想的《通书》。朱熹先后编纂、刊刻的《通书》共有四个版本,即“长沙本”、“建安本”、“延平本”和“南康本”。“南康本”最后出,自“南康本”出现之后,《通书》就基本定型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样子。

朱熹第一次编刻的“长沙本”《通书》,刻印于乾道二年(1166)。“长沙本”基本依据胡宏所传《通书》,在结构上没有做任何调整。他后来在编刻“建安本”《通书》时曾加以反省说:

“而长沙《通书》因胡氏所传,篇章非复本次;又削去分章之目,而别以'周子曰’加之,于书之大义虽若无害,然要非先生之旧,亦有去其目而遂不可晓者,如《理性命章》之类。”

胡宏本《通书》出自程门,也是将《太极图》附录在《通书》之后,对于这一点,朱熹的“长沙本”《通书》一仍其旧,并没有进行更动。总体来说,朱熹的“长沙本”《通书》与早期的“程门本”《通书》并没有重大区别,也没有体现出朱熹个人的学术主张,所以他后来说:“长沙本最后出,乃熹所编定,视它本最详密矣,然犹有所未尽也。”

朱熹第二次编刻的“建安本”《太极通书》,刻印于乾道五年(1169)。相较于“长沙本”而言,“建安本”《通书》在结构、内容上都进行了重大调整。最为重大的调整是,朱熹依据潘兴嗣《濂溪先生墓志铭》的记载,认为《太极图》是《通书》的提纲,因此一改以往诸本将《太极图》附录于《通书》之后的做法,将《太极图》置于《通书》之首,“故今特据潘志,置图篇端,以为先生之精意,则可以通乎书之说矣。”“建安本”由于进行了这一重大的结构性调整,因此朱熹将书名改定为《太极通书》,以突出《太极图》在周敦颐著作体系中的首要地位。除此之外,“建安本”还对《通书》的篇章次序进行调整,改变了“长沙本”依据胡宏传本将《通书》章名削去的做法,恢复了每章的名称,删去了每章开头的“周子曰”,“至于书之分章定次,亦皆复其旧贯。”最后,则是在《通书》的附录部分,将旧有的蒲宗孟《墓碣铭》等“铭、碣、诗、文”一并删去,代之以朱熹自己撰写的《濂溪先生事状》。朱熹之所以要删去蒲宗孟的《墓碣铭》等诗文,主要原因在于这些记录不是出于程门系统,有损于周敦颐的“道学家”形象,所以他“又即潘志及蒲左丞、孔司封、黄太史所记先生行事之实,删去重复,参互考订,合为《事状》一篇。至于道学之微,有诸君子所不及知者,则又一以程氏及其门人之言为正,以为先生之书之言之行,于此亦可略见矣。”通过朱熹的努力,“建安本”《太极通书》基本树立了周敦颐作为道学先驱者的地位和形象。

朱熹在编定“建安本”《太极通书》后,又意外地得到另一种非“程门本”的“九江家藏本”系统《通书》版本,因传自临汀杨方,故又称“临汀杨方本”。朱熹以“建安本”《太极通书》与“临汀杨方本”《通书》互校,发现有十九处不同。朱熹以“理校”的方法对此进行处理,校正后的本子称为“延平本”。在校正“延平本”的当年,也就是淳熙六年(1179),朱熹最后一次整理周敦颐著作,编定为“南康本”《太极通书》。“南康本”《太极通书》的内容,朱熹自己在序文中交代是:“右周子《太极图》并《说》一篇,《通书》四十章,世传旧本遗文九篇,遗事十五条,事状一篇,熹所集次,皆已校定,可缮写。”朱熹所编定的“南康本”《太极通书》,其实是周敦颐著作的总集,其中《太极图》、《太极图说》和《通书》已经分开为两种著作。这一分类方法,其后为各种陆续出现的周敦颐著作集如《濂溪集》、《周子全书》等沿用。

概括《通书》的版本情况,大致可以发现,自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年,周敦颐的著作逐渐开始流行,而“通书”一名则是周敦颐著作的总称,并不仅指今本的四十章《通书》。以《通书》为名的周敦颐著作,有的包含有《太极图》,有的则不含《太极图》。但即使是含有《太极图》的早期“程门本”《通书》,也仅仅是将《太极图》作为“书之卒章”,也就是《通书》的一部分,并不视为一种独立的著作。直到朱熹编定“建安本”、“南康本”《太极通书》后,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变。朱熹以潘兴嗣的《濂溪先生墓志铭》为依据,提出《太极图》是濂溪学术的精要,在“建安本”中将其由原本的篇末提升到篇首,在“南康本”中则彻底将《太极图》、《说》与《通书》分开,由此才形成了今天所见的四十章《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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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通书》与《太极图说》的关系


关于《通书》与《太极图说》的关系,历史上主要有两种说法:

一种意见以朱熹为代表。朱熹认为,《太极图说》是周敦颐最重要的著作,《太极图说》和《通书》是“宏纲”和“细目”的关系,因此必须将《太极图说》置于《通书》之先,领会了《太极图说》才能明白《通书》的义理,否则的话,“骤而语夫《通书》者,亦不知其纲领之在是也。”

另一种意见则以陆九渊为代表。陆九渊对《太极图说》是否周敦颐本人所作有所怀疑,同时他指出,即使《太极图说》果真是周敦颐本人的作品,也只是少年时的不成熟之作,《通书》则是周子思想成熟时期的作品,其义理不但不需要依靠《太极图说》来阐明,而且与《太极图说》完全不一致。

朱熹的意见,主要见于他在完成编定“南康本”《太极通书》后写的《太极图通书后序》,在序文中他提出如下意见:

“盖先生之学之奥,其可以象告者,莫备于太极之一图。如《通书》之言,盖皆所以发明其蕴,而诚、动静、理性命等章为尤著。程氏之书,亦皆祖述其意,而《李仲通铭》、《程邵公志》、《颜子好学论》等篇,乃或并其语而道之。故清逸潘公志先生之墓,而叙其所著之书,特以作《太极图》为首称,而后乃以《易说》、《易通》系之,其知此矣。然诸本皆附于《通书》之后,而读者遂误以为书之卒章,使先生立象之微旨暗而不明;骤而语夫《通书》者,亦不知其纲领之在是也。”

朱熹所指的《太极图》,包括《图》和《说》在内。他除了指出《太极图》是《通书》之纲领,有时也强调《通书》对理解《太极图》所起的作用,“周子留下《太极图》,若无《通书》,却教人如何晓得?故《太极图》得《通书》而始明。”在朱熹看来,《通书》与《太极图说》的义理是一致的,《太极图说》比较宏观,《通书》则进一步细化了《太极图说》的义理,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但在陆九渊等人看来,朱熹的说法是不成立的。陆九渊之兄陆九韶首先提出疑问说:

“《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盖《通书·理性命章》,言论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曰一,曰中,即太极也,未尝于其上加无极字。《动静章》言五行、阴阳、太极,亦无无极之文。假令《太极图说》是其所传,或其少时所作,则作《通书》时,不言无极,则作《通书》时,盖已知其说之非矣。” 

陆九渊接续陆九韶的观点,在淳熙十四年到十六年之间,与朱熹有过著名的“无极太极之辨”。事后,陆九渊在《与陶赞仲》这一书信中总结自己的观点说:

“《太极图说》,乃梭山兄辩其非是,大抵言无极而太极是老氏之学,与周子《通书》不类。《通书》言太极不言无极,《易大传》亦只言太极不言无极。若于太极上加无极二字,乃是蔽于老氏之学。又其《图说》本见于朱子发附录。朱子发明言陈希夷太极图传在周茂叔,遂以传二程,则其来历为老氏之学明矣。周子《通书》与二程言论,绝不见无极二字,以此知三公盖已皆知无极之说非非矣。”

南宋绍兴五年(1135),朱震在向高宗赵构进呈著作的《进周易表》中提出,周敦颐的《太极图》传自穆修,其渊源可以上溯至北宋初年著名的华山道士陈抟。这一线索,在胡宏的《通书序略》中也提到过,可见是当时流传甚广的说法。陆九韶只是怀疑《太极图》是周子“少时所作”,陆九渊则重提朱震《进周易表》中的说法,直接判断周敦颐的《太极图》来自陈抟一系的传授,因而《太极图》和《图说》体现的都是道家思想。但另一方面,陆氏兄弟对《通书》的评价并不因此而降低,他们认为《通书》真正体现了周敦颐成熟时期的思想,因而具有高度的思想价值。他们甚至举出例子说,《通书》中只提“太极”而不提“无极”,这正说明周敦颐后期已经明白《太极图说》的思想近于道家,因而摒弃不谈。

朱熹和陆九渊的“无极太极之辨”,有理学、心学之争的背景,双方所争论的,并不仅仅在于《通书》和《太极图说》的关系,主要还在于两家义理之异同。但朱陆之争客观上确实将这个问题凸显出来,成为历代理学家绕不过去的问题。自宋代以来,程朱学派在刊印、阅读周敦颐著作时,总是遵循朱熹的处理方法,以《太极图》、《图说》与《通书》合为一体,将《太极图》、《图说》置于《通书》之先。而陆九渊学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贬抑《太极图》、《图说》而肯定《通书》。据朱熹的弟子陈淳记载,陆氏门人对周敦颐的著作存在区别对待的态度,重《通书》而轻视《太极图》,“读《通书》而不肯读《太极图》,而读《通书》只读白本,不肯读文公解本。”

明代理学家罗钦顺也有类似的看法。他批评《太极图》“极力模拟,终涉安排”,但又赞美“《通书》四十章义精词确,其为周子手笔无疑。至如'五殊二实,一实万分’数语,反复推明造化之妙,本末兼尽,然语义浑然,即气即理,绝无罅缝,深有合于乎《易传》'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之旨,与所谓'妙合而凝’者有间矣。”“五殊二实,一实万分”两句出自《通书》的《理性命》章,“妙合而凝”则出自《太极图说》。罗钦顺以《通书》和《太极图说》对比,认为《通书》与《太极图说》有区别,《通书》在思想的合理性方面明显要高于《太极图说》。罗钦顺的说法以他自己的“气本论”哲学为判断标准,并不见得完全合理,但客观上反映了一大批学者的看法。

明末清初之际,随着反理学思潮的升温,周敦颐的《太极图》和《图说》再度成为攻击目标。黄宗炎、毛奇龄等人都运用考据学的方法,试图证明周敦颐《太极图》出自道教的陈抟系统。现代学者李申等人的研究表明,黄宗炎、毛奇龄等人的考证存在很大的缺陷,并不足以说明周敦颐《太极图》与道教的关系。但在客观上,这股思潮对当时的思想界影响很大。黄宗羲在编撰《宋元学案》时,列有《濂溪学案》两卷,后经其子黄百家编定成书。黄百家在处理《通书》和《太极图说》的关系时,颇费踌躇,他最后没有遵循明代《性理大全》的编排法,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将《通书》置于上卷,《太极图》、《图说》置于下卷,其实是受到他的叔父黄宗炎的影响。据他自己说:“百家所以不敢乃依《性理大全》之例,列此《图说》于首,而止附于《通书》之后,并载仲父之辩焉。”全祖望在《周程学统》中也指出:“若夫周子之言,其足以羽翼六经而大有功于后世者,莫粹于《通书》四十篇。而'无极之真’原于道家者流,必非周子之作,斯则不易之论,正未可以表章于朱子而墨守之也。”黄百家、全祖望都认为《通书》是周敦颐最精粹的著作,而《太极图说》则存在诸多疑点,不能代表周敦颐的学术思想。这一观点是受到清初考据学的影响而形成的,《濂溪学案》以《通书》为首、《太极图说》为次的编排方法,就反映了当时学术界对周敦颐学术的看法。

综合起来看,对于《通书》和《太极图说》关系的争论,其实是宋学内部理学派和心学派争端的反映。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派,和以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派,都是从自身的哲学立场出发,力图对“理学开山”周敦颐的学术性质作出分判。其中理学派的朱熹等人,试图将周敦颐的学术看成一个整体,从而《太极图说》和《通书》是“纲”与“目”的关系。而心学派的陆九渊等人,乃至明清之际的这批儒家,则试图将周敦颐的学术看成是前后发展的连续关系,《太极图说》或是传自道家,或是周敦颐“少时所作”,总之是不成熟的作品,而《通书》才是周敦颐思想成熟时期的作品,因而只能以《通书》来阐释周敦颐的理学思想。这两种看法,各有其义理依据,但都缺乏有效的文献佐证,而清儒如毛奇龄等人的考证则纯粹出于意气之争,并无扎实的旁证材料。因此总的来说,如朱熹那样把《太极图说》看成是《通书》的纲领固然有失偏颇,但如陆九渊等人认为《通书》与《太极图说》完全无关,也是站不住脚的。

我们今天抛开学派之争,客观地对待这个问题,可以发现,《通书》中的内容是与《太极图说》密切相关的。尤其是《通书》中的《动静章》和《理性命章》,在内容上与《太极图说》很相似,可知是出于同一思想体系。关于这一点,现代学者中有许多人进行过论述。如牟宗三说:“案此《图说》全文,无论思理或语脉,皆同于《通书》,大体是根据《动静章》《理性命章》《道章》《圣学章》而写成。”但牟宗三另一方面又指出:“《图说》固大体根据《动静章》《理性命章》《道章》《圣学章》而写成,然《通书》之论诚体者却不能见之于《图说》,此即示《图说》并不能为《通书》之先在纲领或综论。”牟宗三认为《太极图说》晚出于《通书》,是依据《通书》中的内容写成的,这一说法纯出于他的义理判断,并没有多少事实依据。但他从文本出发,通过对比而指出《通书》与《太极图说》的密切关系,这一意见,是值得我们参考的。此外,朱伯崑在《易学哲学史》中也分析了《通书》的《动静》、《理性命》、《道》、《圣学》四章,得出了与牟宗三大致相同的结论:“以上所引,说明《太极图说》中的基本观点及其辞句,见于《通书》,并非如陆氏所说,与《通书》没有关系。”

《通书》既与《太极图说》有内在联系,剩下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太极图说》中有“无极”观念而《通书》却只提“太极”而不提“无极”呢?对此问题,陆九渊等人认为,这是因为《通书》的思想较之《太极图说》更为成熟,因而主动舍弃了来源于《老子》的“无极”概念。朱熹对此所论不多,但从他的整体主张来看,“无极”就是“太极”,论“太极”而“无极”自在其中,因此《通书》不必再重复言及“无极”。今天看来,《通书》既然与《太极图说》义理相通,也就看不出周敦颐作《通书》时有何理由主动舍弃“无极”。《通书》中虽没有谈到“无极”,但《诚下》章“静无而动有”,《诚几德》章“诚无为”,《顺化》章“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都是对“无”的另一种表述。由此可见,《通书》中并没有放弃“无”或“无极”这一类思想。至于今本《通书》中没有提到“无极”,则是由于《通书》所重在于人伦道德与礼乐刑政,宇宙论已不是其重心所在,即使“太极”也仅在《动静》章中提到一次。另外,今本《通书》已非《易通》原貌,我们也不能排除后人在编辑周敦颐遗作时遗漏了相关章节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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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书》的结构和主要思想


周敦颐的《通书》篇幅短小,共计40章,2601字。全书的结构并不统一,40章的内容看起来是随意编排的,并没有一定的章法布局。此书可能已不是潘兴嗣在《濂溪先生墓志铭》中所提《易通》的原貌了,后人在编纂过程中混入了一些其他内容,并打乱了原书的结构。全书主旨与《周易》和《中庸》相关,也涉及《论语》、《春秋》,以及儒家一贯重视的“礼乐”、“刑政”、“师道”等主题,内容比较丰富。祁宽在《通书后跋》中概括说:“此书字不满三千,道德、性命、礼乐、刑政,悉举其要,而又名之以通,其示人至矣。”比照今本《通书》,祁宽的这一说法是符合事实的。

《通书》尽管简略,在宋明理学的发展史上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周敦颐的《太极图》和《说》,其来源和思想实质,在历史上一直众说纷纭,颇富争议。但就《通书》而言,却从来没有人提出异议。黄宗羲等人编撰《宋元学案》,在《濂溪学案》中,一反明人《性理大全》中的次序,以《通书》为上卷,《太极图说》为下卷。之所以这样安排,黄百家提出的理由是:“《性理》首《太极图说》,兹首《通书》者,以《太极图说》后儒有尊之者,亦有议之者,不若《通书》之纯粹无疵也。”不管黄宗羲等人对《太极图说》的看法是否客观公正,但由他们的意见可以看出,《通书》之“纯粹无疵”,在历史上是有定评的。

《通书》的结构,明儒曹端在《通书总论》中引用朱熹的一个说法:

“《通书》文虽高简,而体实渊悫,且其所论,不出乎修己治人之事,未尝剧谈无极之先、文字之外也。”

南宋学者黄震也认为《通书》的结构就是“修己”、“治人”两部分,但说的更为详细,可以参考,抄录如下:

周子《通书》,《诚上》章主天而言,故曰'诚者,圣人之本’,言天下之诚,即人之所得以为圣者也。《诚下》章主人而言,故曰'圣,诚而已矣’,言人之圣,即所得于天之诚也。《诚几德》章言诚之得于天者皆自然,而几有善恶,要当察其几之动,以全其诚,为我之德也。《圣》章言由诚而达于几为圣人,其妙用尤在于感而遂通之神,盖诚者不动,几者动之初,神以感而遂通,则几之动也纯于善,此其为圣也,诚一而已。人之不能皆圣者,系于几之动,故《慎动》次之;动而得正为道,故《道》次之;得正为道,不沦于性质之偏者能之,而王者之师也,故《师》次之;人必有耻则可教,而以闻过为幸,故《幸》次之;闻于人必思于己,故《思》次之;师以问之矣,思以思之矣,在力行而已,故《志学》次之。

凡此十章,上穷性命之源,必以体天为学问之本,所以修己之功,既广大而详密矣。推以治人,则《顺化》为上,与天同功也。《治》为次,纯心用善也;《礼乐》又其次,治定而后礼乐可兴也。继此为《务实》章、《爱敬》章,又所以斟酌人品,而休休然与之为善。盖圣贤继天立极之道备矣。余章皆反覆此意,以丁戒人心,使自知道德性命之贵,而无陷辞章利禄之习。开示圣蕴,终以主静,庶几复其不善之动,以归于诚,而人皆可圣贤焉。呜呼!周子之为人心计也至矣。

黄震将《通书》的结构划分为两个部分,即“修己”与“治人”,这和朱熹是一致的。《诚上》、《诚下》、《诚几德》、《圣》、《慎动》、《道》、《师》、《幸》、《思》、《志学》这10章的内容,主要阐述“修己之功”;《顺化》、《治》、《礼乐》、《务实》、《爱敬》诸章则“推以治人”。这一划分方法是有所见的,《通书》主要就是从“性命之源”的角度论述如何培养个人的道德主体性,进而推行礼乐教化,治理天下。这符合儒家“修己治人”的一贯主张,也是后世儒者一致认为《通书》“纯粹无疵”的主要原因。

《通书》文字简约,内容晦涩,但其中提出的一些思想概念,以及经典诠释方法,对理学的发展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简单来说,《通书》原名《易通》,以《周易》经传中的“天道观”思想为根底,但其中又融合了《中庸》的“性命之学”内容,从而使思孟学派的心性学说接上了“天道”的源头,能够在理论高度上抗衡佛道的形上心性说。这是宋初理学在开创阶段的重大理论成就,因此朱熹等人推崇他“直接孔孟”,黄百家在《宋元学案》评论他说:“若论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端数元公之破暗也。”这些评语,并非完全夸张,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实际的。

关于《通书》的思想内容,以下从本体论、道德论、礼乐论三个方面进行具体分析:

1

神妙万物”的宇宙本体论

《通书》中的有些内容,是与《太极图说》直接相关的。如《动静》章和《理性命》章,朱熹都说是“发明《图》意”,牟宗三等人也认为与《太极图说》直接相关。对这些章节内容的解读,就必须与《太极图说》联系在一起。

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的宇宙论思想,究竟属于本体论范畴还是属于发生论范畴,素来有争议。其中的原因在于,《太极图说》的首句“无极而太极”,在不同的版本中作“无极而生太极”(临汀杨方本)、“自无极而为太极”(洪迈《国史》本)。如果按照这些版本中的文句理解《太极图说》,那么“无极”、“太极”就分别是宇宙发生的两个阶段,以下依次演化出阴阳、五行和乾坤万物。这仿佛落入了《老子》的“有生于无”之说。陆九渊就是这样理解《太极图说》的,他说:“无极二字,出于《老子》'知其雄’章,吾圣人之书所无有也。《老子》首章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宗旨也。'无极而太极’,即是此旨。”果如其言,《太极图说》所体现的是根源于道家的宇宙生成论思想。这种思想在汉唐儒家和道教中极其常见,即无形无相、浑沦为一的“太极”元气发生、演变出有形有象的宇宙万物。

我过去对此问题曾做过分析,现引据抄录于此:

周敦颐最为人熟知的概念就是'太极’。'太极’出自《易传》,但在自先秦到汉唐的儒学发展进程中,'太极’这一概念并不为人重视,也很少有人从学理上对其进行阐释。唐代孔颖达的《五经正义》中,《周易正义》的孔颖达疏将'太极’解释为天地未分之前的元气。唐代华严宗高僧在《原人论》中说:'气形之始,即太极也。’可见宋代以前儒释知识分子都一致认为'太极’就是'元气’,这一概念本身并没有多高深的义理。宗密甚至以鄙薄的态度说:'故知佛教法中,小乘浅浅之教,已超外典深深之说。’”

如果周敦颐思想仅止于此的话,那么也不过就是汉唐旧宇宙论思想的余波,他所谓“直承孔孟”的“破暗”之功,也就无从说起了。

我们仔细读《通书》,就会发现,《通书》中的宇宙论思想,表述得远比《太极图说》清楚。《通书》中与《太极图说》相关的内容,主要有《动静》和《理性命》两章。在这两章中,集中阐述了一种与汉唐旧宇宙论截然不同的宇宙本体论思想。

《动静》章说: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动则不通,神妙万物。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闢兮!其无穷兮!

《理性命》章说:

厥彰厥微,匪灵弗莹。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大小有定。

《动静》章里提出并区别了两种动静:即物之动静和神之动静。物之动静是“动而无静,静而无动”,而神之动静则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周敦颐最后总结说:“物则不通,神妙万物”,也就是说,具体的事物或是动,或是静,局限于自身而彼此不能相通;而神的动静与一般事物不同,它脱离具体的动静之相,超出自身而“妙万物”,与万物贯通。从这一点上来看,与“物”所区别的“神”,必然不是阴阳、五行之类的具体“存在者”,而是超越于这类具体“存在者”之上的形上本体。此形上本体落实到具体存有中,由此而有阴阳、五行、四时、万物的产生,这就是《动静》章下半节所说的“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

《通书》中的本体论思想,在《理性命》这一章中也有所体现。《理性命》章也和《太极图说》一样,有一个“二气五行”而“化生万物”的宇宙发生演变的论述,但最后则总结说“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大小有定”。这就是说,现象世界由“二气五行”化生而来的万事万物,其存在都以“一”为体,“一”体现在万物之中,从而使万物各正性命。这里的所谓“一”,朱熹解释为“一理”,其实也就是“太极”。“太极”作为形上本体,不离于万物,而又不囿于万物,这就是“万一各正,大小有定”。后来理学家提出“理一分殊”的命题,其实也是从《通书》发展而来的。

《通书》中的思想,较之《太极图说》更为明确,是一种典型的宇宙本体论思想。在这方面,朱熹的解读比较准确。他用“月映万川”解释《理性命》章的“一实万分”:

“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一太极,如月映万川相似。”

“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这是释氏也窥见得到这些道理。濂溪《通书》只是说这一事。”

朱熹认为,《通书》必须和《太极图说》对照阅读,他注解《通书》时,指出《动静》和《理性命》这两章完全是“发明图意”,也就是说这两章内容是对《太极图说》的阐释。如果遵照朱熹这种说法,那么《太极图说》中所体现的也是本体论思想,陆九渊等人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我们细读《动静》、《理性命》等章的内容,确实和《太极图说》极为相似。但《太极图》和《太极图说》,从整体上来看是对宇宙生成过程的描述,用生成论来进行解释也是合情合理的。对此问题,朱、陆以来,直至当代,学术界争议颇多,至今没有定论,在此不拟进行详细解说。但有两点可以略作提示:第一、《通书》中的《动静》、《理性命》相关篇章,确实与《太极图说》有关,这一点自朱熹到牟宗三,均无异议,这也可见《通书》与《太极图说》的义理是相通的,陆九渊等人重《通书》而轻《太极图说》是错误的。第二、周敦颐的思想从总体上来说,是生成论和本体论兼而有之,《太极图说》固然展示了宇宙生成的过程,但《通书》中更明确了生成背后的“神”之推动作用,因此周敦颐的思想应该是“生成中见本体”。“神”贯通于万物,但又“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顺化》)。这似乎可以解释《太极图说》的“无极而太极”。所谓“太极”就是“神”,所谓“不见其迹,莫知其然”就是“无极”。“神”或“太极”,就体现在“天道行而万物顺”的生成过程中,这就是“生成中见本体”。

周敦颐“生成中见本体”的思想,与汉唐儒家阶段性的宇宙生成论不一样,但和朱熹的超越于时空之上的绝对本体“理”也有距离,处于生成论和本体论发展阶段的中途,可以视为宋明理学本体论思想的最初发端。《通书》中所阐述的本体论思想,有其时代性的意义,一方面是提高了儒学的哲学思维,从而有力地反击了隋唐以来佛家蔑视儒学为“世间法”,“人天小教”,欠缺形而上学思维的看法;另一方面,则奠定了宋明理学在哲学思想上的根基,从而从二程“天理”概念的提出铺平了道路,喊出了时代的先声。

2

“以诚为本”的道德修养论

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论述了天道之“太极”之后,又将其下贯为人道之“人极”,以构建其天人相贯的道德修养论思想。他在《太极图说》中对“人道”的道德论、修养论只是蜻蜓点水地提出了一个大纲,“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而在《通书》中,则以“诚”的观念为中心,将《中庸》与《易传》的思想进行贯通,进行了比较细致的论述。

今本《通书》中,第一、第二章名为《诚上》、《诚下》,第三章名为《诚几德》。这几章内容集中讨论了“诚”的问题。

《通书》第一章《诚上》说: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

《诚上》章通篇引用《周易》经传,如“大哉乾元,万物资始”等引文,都出自于《易传》。但《诚上》章引用《易传》中的文字,却主要是为了说明、阐释“诚”的概念。在儒家经典中,《中庸》对“诚”的阐述最为著名,也最为精彩,如“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因此,《通书》在第一章中提出“诚”的观念,并以《易传》的思想对“诚”进行阐释,说明《通书》试图做到将《易传》和《中庸》的思想贯通为一体,建立一个以天道为本的道德性命学说体系,这在儒学发展历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

《易传》和《中庸》虽同为儒家经典,但其核心思想却并不相同,因而在儒学发展历史上所起的作用也不一样。《易传》的思想,主要涉及关于宇宙自然的“天道观”;而《中庸》的思想则主要是关于人类的德性修养之“诚”。当然《中庸》也简单地提到了天道之“诚”与人道之“诚”的关系,但如何将两者贯通以实现“天人合一”之“诚”,却是《中庸》始终没有解决的问题。《通书》的《诚上》章,以简明扼要的语言,指出“诚之源”的问题,这就将《中庸》的“诚”挂上了《易传》的“乾元”。有了《易传》天道观念的支持,道德之“诚”就是宇宙之“诚”,而不再是人类社会孤立突兀的价值观。这一说法,对于宋明理学的形成极为关键。

明儒刘宗周说:“濂溪为后世儒者鼻祖,《通书》一编,将《中庸》道理又翻新谱,直是勺水不漏。第一篇言诚,言圣人分上事,句句言天之道也,却句句指圣人分上家当。继善成性,即是元亨利贞,本非天人之别。”《通书》对《中庸》道理的翻新处就在于,“句句言天之道也,却句句指圣人分上家当”,也就是将宇宙之“诚”落实为圣人之“诚”,从而为人类的道德本性寻找到了天道的根源。由此,《通书》就将宇宙论和道德论合而为一,实现了天道、性命贯通意义上的“天人合一”,所以刘宗周强调指出:“继善成性,即是元亨利贞,本非天人之别。”

“诚”的概念在《通书》中十分重要。《通书》中“诚”字凡二十见,涉及八章内容。侯外庐等人在《宋明理学史》中指出,《通书》中的二十个“诚”字,大部分是道德论范畴,少部分是宇宙论范畴。这一意见是十分准确的。《通书》之所以大费周章地从“天人合一”角度来阐述“诚”的意义,主要是为了论证儒者如何通过道德修养而成为圣人。宋明儒者皆怀有“成圣”之理想与信念,实际上也是从周敦颐开端的。《通书》中的《志学》章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圣人的境界就是“同天”的境界,这个境界其实就是“诚”。“诚”是天道流行的真实无妄,也是人类道德本性之“纯粹至善”。

《诚下》章说:

“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

就人类道德实践的“五常百行”而言,都以“诚”为本源,人之所以能成为圣人,也是因为“诚”。但在人类的实际生活中,往往不能完全体现“诚”,而所谓的“五常百行”也就虚有其表,徒具形式,实质上为“邪暗”所塞。面对这种状况,《通书》提出,“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也就是说,行为的发动要顺应“诚”,就能自然而然(“无事”)地在生活中体现儒家道德所要求的“五常百行”。因顺“诚”而行是自然的,所以“至易”;又因做到“诚”需要有高度的精神修养工夫,所以“行难”。

通过《通书》的论述,我们可以了解到,“诚”是一个宇宙论和道德论、价值论合一的命题。就宇宙之“诚”而言,它表现为气化流行、万物生长过程中的创造性力量;就圣人之“诚”而言,它是“五常百行”的本源,也就是道德行为的推动性力量。这两者在本质上是合一的。《二程语录》中说,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欲以观万物生意。这实际上说明,周敦颐是从宇宙的创生力量中领悟到了人性的存在奥秘,因此而结合《中庸》和《易传》,阐发道德性命之本源。

《通书》对“诚”这一概念的阐释,对宋明理学有深刻的影响。众所周知,儒家的理想在于“内圣外王”,理学更是将“内圣外王”融为一体,试图由道德主体的重塑而构建合理的人间秩序。在塑造道德主体性方面,先秦思孟心学派的《中庸》一贯为人重视。唐代李翱的《复性书》就指出《中庸》是儒家的“性命之书”。但如何将《中庸》的“诚”与天道挂上钩,从而确立其根源性、本体性的地位,却始终是儒家学者所要面对的难题。宋儒远绍先秦孔孟,意在于摆脱汉唐经学,重溯儒家智慧的“活水源头”。周敦颐的《通书》,融合《易传》与《中庸》,就为儒学的发展解决了这一难题,从而为理学的“内圣”开拓了新的境界、新的领域。不但如此,《通书》还围绕着“诚”提出了一系列的概念和方法,如“诚”、“神”、“几”、“主静”等,这就为宋明理学提出了一个粗略的“心性学”的纲领,为理学的发展铺平了道路,其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

3

礼先乐后”的礼乐政治论

按照宋人黄震的说法,《通书》中的论述,除了“上穷性命之源”的“修己之功”,还要

“推以治人”,也就是涉及到实际政治领域的礼乐教化和刑政措施。《通书》中对于这些问题的论述是丰富的,大致可以分为“顺化”、“礼乐”、“刑政”等具体问题。值得注意的是,《通书》在阐述“礼乐”、“刑政”等具体社会政治问题时,都将其与天道运行的阴阳气化、春生秋杀联系在一起,认为人间社会与自然世界的运行规律是一致的。因此,《通书》中的“礼乐政治论”,其特色还是在于“天人合一”。

《顺化》章说: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

《通书》中的政治观,是与天道观联系在一起的。周敦颐认为,理想的政治与天道的表现是一致的,这也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关系。天道以阴阳生成万物,圣人则以仁义养育万民。天道运行、四时有序而万物生长顺遂,圣人修仁义中正之德而万民感化,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是一样的。天道运行是一种“神化”的作用,也就是自然而然,无形无迹,却又鼓舞万物之生长,使天地之间充满生机。人类社会中的圣人治世,秉要执本,以德行感召而使人民潜移默化地受到教化,发挥的也是这种作用,因此说是“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顺化》章的政治理念,主张圣人奉行天道,以德化民,反对繁琐的“治术”,所以黄百家在《宋元学案》的按语中说:“此圣人奉若天道,以治万民也。道不远,术不多,胡为后世纷纷立法乎!”

儒家的教化首重“礼乐”,《通书》中有四章论及礼乐,可见对这个问题的重视。《通书》论“礼乐”的篇章有《礼乐》、《乐上》、《乐中》、《乐下》,后三章其实是一篇内容被拆分为上、中、下三章。《礼乐》章阐述礼乐教化的原理和纲领,以及礼和乐的关系是“礼先乐后”;《乐上》、《乐中》、《乐下》三章专论音乐,指出“乐本乎政”,主张恢复平和中正的古乐,反对“妖声艳辞”的“新声”。

《礼乐》章说:

“礼,理也;乐,和也。阴阳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而后和。故礼先乐后。”

《通书》对“礼”的定义是“理”。周敦颐在这里所说的“理”,尚没有二程兄弟所说“天理”的形而上意义,只是阴阳气化的“条理”,因此他接下来说“阴阳理而后和”。这和《顺化》章如出一辙,也是从“天人合一”的角度来阐释礼乐的根源性意义。阴阳气化的运行有条不紊,宇宙万物就有了和谐的秩序;同理,人世间有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的伦常规则,就自然会人心平和,在音乐上体现出来就是“和乐”。因此礼乐教化的原理在于“万物各得其理而后和”,首先要有和谐的伦常秩序之“礼”,而后才有中正平和之“乐”,所以礼和乐的关系是“礼先乐后”。

在《乐上》、《乐中》、《乐下》这三章中,周敦颐进一步阐述了他理想中的音乐形态。这三章的内容,今人有所概括:“在《通书》中,周敦颐特别重视乐的作用。与'乐’有关的一共有三章,即《乐上》、《乐中》、《乐下》。其中主要讲两个方面:第一,乐以正为本。再好的乐都源自于治理,和谐的音乐一定来自于好的治理,没有好的治理一定不会有乐之和。第二,好的乐一定是'淡而不伤’'和而不淫’的,《论语》里讲'哀而不伤’,这里讲'淡而不伤’。在周敦颐看来,淡与和是好的乐的标准,这是儒家基本的艺术观点。”

周敦颐论礼乐,主要是从教化和治理的角度出发,他说:“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太和焉。”(《乐中》)“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矣。妖声艳辞之化也亦然。”(《乐下》)周敦颐重视音乐,但他所注重的并不是音乐本身的美学意义,而是音乐在社会治理中可能发挥的潜在作用。他认为,理想的音乐本质上是天地之和、治理之和的反映,而“和乐”反过来又对人心风俗有化导作用。因此他主张“复古礼”“变今乐”,“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矣!”(《乐上》)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通书》中的“礼乐论”,对音乐的独立性的美学意义是有所忽视的,但从儒家传统的教化观念来说,音乐是教化的工具,而非审美、欣赏的对象,周敦颐的“礼乐论”是符合儒家的一贯主张的。

儒家以礼乐教化民众,但并不放弃刑政。周敦颐长期担任“司理”、“提刑”等司法官员,对此是深有体会的。《通书》中有《刑》一章,专论刑政司法。此外,侯外庐等人主编的《宋明理学史》统计指出:“考《易》有五卦论刑狱,讼、豫、噬嗑、旅、中孚。……周惇颐引用了其中的四卦。可见周惇颐论刑狱,根据《易》义。”《通书》中《刑》章指出:“天以春生万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既成矣,不止则过焉,故得秋以成。圣人之法天,以政养万民,肃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伦焉,故得刑以治。”(《刑》)这里如《顺化》、《礼乐》等章一样,一以贯之地以天道的运行规律为刑政的基本原理,天道运行而有春生秋杀,因此圣人效法天道,以仁政养育万民,又以刑政来约束人民的“欲动情胜”,以避免其“利害相攻”而“贼灭无伦”,所以刑是治理的必要手段,“故得刑以治”。

05


《通书》的阅读参考书目


周敦颐的《通书》,皆为短章札记,长者百余言,短者二十来字,然词约而义丰,义理蕴涵丰富,向来号称难读。

历史上对《通书》进行过注解的,最为著名的是宋儒朱熹的《通书注》、明儒曹端的《通书述解》,这两种注解代表的都是程朱学派的看法。陆王心学派对《通书》没有进行过单独的笺注,但在《宋元学案》中,黄宗羲曾根据刘宗周的观点,对《通书》进行过一遍笺注,保存在《濂溪学案》上篇中,可以视为明末心学派的《通书》注本。这些都是我们今天读懂《通书》的必要参考著作。

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也正是由于他的推崇和表彰,周敦颐才有了“理学开山”“道学宗主”的历史地位。朱熹曾多次整理周敦颐著作,今本《通书》即是朱熹参校多种早期版本而最后确定的。朱熹的《通书注》是他经过三十多年潜心研究而取得的成果,凝结着他的理学观点。朱熹认为《太极图说》与《通书》相表里,因此他基本上以《太极图说》中的观点来诠释《通书》。由于朱熹权威性的学术地位,这部著作在宋以后一直被奉为研读周敦颐《通书》的首要注释作品,有着巨大的历史影响。朱熹的《通书注》,附见于宋代以后各种版本《濂溪集》的《通书》正文之下,并收录于朱杰人等人主编的《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册。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河南渑池人。明初著名程朱派理学家,号称“明初理学之冠”。《通书述解》成于明宣宗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是曹端应门人之请而作,既成,四方学者争传诵之。是书先列《通书总论》,叙胡宏、朱熹、真德秀、黄瑞节等人对《通书》的评论,而后就《通书》本身逐句进行笺注,并在《通书》每一章的题目下加以简略的说明,以概括本章的大意,最后则附以《通书后录》,记载周敦颐的《养心亭说》及其遗事数则。其书皆抒所心得,大旨以朱子为归,文字简洁平易,条理清晰畅达,为初学所便。清代的四库馆臣称《通书述解》:“其言皆明正通达,极详悉而不支蔓,使浅学见之易解,而高论者亦不能逾。”曹端的《通书述解》,收录于“理学丛书”《曹端集》(中华书局2003年版)卷二。

黄宗羲等人在编撰《宋元学案》时,对《濂溪学案》进行了特殊处理,在排列周敦颐著作时,没有依据宋明时代一般的编排方式,而是将《通书》列为上卷,《太极图说》列为下卷,体现出明代心学派重《通书》而轻《太极图说》的倾向。黄宗羲在编撰《濂溪学案》上卷时,依据刘宗周的学说思想,对《通书》逐条进行笺注,黄百家又加以按语,形成了一篇完整的《通书》笺注。黄宗羲笺注《通书》,主要是对程朱理学派朱熹、曹端的《通书》注释有所不满,因而以刘宗周的心学思想重新加以笺注。《濂溪学案》上卷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独立的《通书》注本,体现了明代心学派对《通书》义理的发挥,具有高度的学术价值。《濂溪学案》(上)收录于《宋元学案》卷十一。《宋元学案》的常见通行版本,有中华书局1982年版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今人对《通书》进行注解并单独出版印行的不多见,但很多学者都在自己有关宋明理学的论著中,对《通书》做过整体性的注释、译释、疏解工作,这些著作对我们读懂《通书》有很大的帮助。以下对此择要进行分别介绍。

陈郁夫的著作《周敦颐》中,附录有《通书译释》。陈郁夫为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从事宋明理学研究。他的《通书译释》,对《通书》四十章逐章进行白话文翻译和注释。每章的译释分为“章旨”、“语释”、“说明”三个部分,“章旨”揭示大意,“语释”将每章内容翻译为现代语体文,“说明”则阐释义理思想。陈郁夫的《通书译释》言简意赅,对《通书》义理把握准确,是初学者读懂《通书》的入门之作。《通书译释》附录于陈氏所著《周敦颐》一书,该书1991年由台湾东大图书有限公司发行出版。

钱穆的著作《宋代理学三书随劄》,第二部分为《周濂溪〈 通书〉随劄》。该书为钱穆1981年秋至1982年夏为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研究所博士班讲课的“札记式”讲稿。1983年台北东大图书公司出版,2002年三联书店有简体字版 。全篇共有九个标题, 选讲《通书》中的二十章内容,并联系《太极图说》而阐发其义理。此书为“札记”形式,但有结构和条理,将《通书》中的相关篇章以专题串联在一起进行讲解,极其深入细致,有助于我们对《通书》的理解。

牟宗三的著作《心体与性体》(上),第二部第一章为《周濂溪对于道体之体悟》,其中第一节专门论述《通书》,题为《濂溪通书(易通)选章疏解》。牟氏疏解《通书》,纯从义理入手,选章内容则有《诚上》、《诚下》、《诚几德》、《圣》、《道》、《师》、《思》、《志学》、《圣学》、《顺化》、《动静》、《理性命》十二章。牟宗三是现代新儒学的中坚人物,他从现代新儒学的立场解读《通书》,哲学气息浓厚,是我们深入了解《通书》义理的必要参考著作。《心体与性体》一书,有台湾联经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等多种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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