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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的《黄山八胜图》

 夕妙斋 2023-03-17 发布于海南

康熙十五年(1676)二月,石涛正在为程圣瑞画芭蕉的时候,喝涛从泾县回来,这让石涛喜出望外,《丙辰春仲喜圣瑞兄雨中见访,索写蕉叶,正拟搦笔,值家兄泾溪远归,戏写芭蕉,漫题请正》一诗,将石涛的兴奋之情,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随后,石涛去了泾川的桃花潭,然后由泾县入黄山。

现藏京都泉屋博古馆的石涛《黄山八胜图》未标创作时间,但其中《桃花源白龙潭上同冰琳上人》一开诗中“伊予忆仙源,梦寐怀幽探。辗转忽十载,春风乘舆篮”,指从康熙六年(1667)初游黄山算起,到这一年,正好十年。因而汪世清明确指出,“此诗康熙丙辰三游黄山所作”。汪世清:《石涛诗录》,第2页;另见第184页。

“八胜图”实即“胜景图”,明代以前“胜景图”的创作大概有三种情况:地图式、写实式和超现实性三种——“地图式”如很多名山志里的插图,“写实式”如传为王维的《辋川图》、李公麟的《山居图》,着力点在对某一名胜的地貌与建筑物做突出描绘;“超现实性”则有如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王蒙的《青卞隐居图》等等,更注重笔下景物理想化的象征意味。

石涛的《黄山八胜图》虽然是明代以来“胜景纪游”的延展,然而却以其绘画艺术的高超性,成为明末清初画家中画黄山众多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此作20.4厘米,横27.1厘米,纸本、浅设色,分别描绘了《山溪道上》《黄山道上怀冠五曹郡守》《白龙潭》《莲花峰》《鸣弦泉》《汤池》《扰龙松》和《文殊院》八个场景。每幅作品上都有一首或两首题诗。清末曾被广州藏家潘正炜收藏,后流失海外,现藏日本泉屋博古馆。细品每幅作品,仿佛从其背后都能读出精美的故事来。

当然,这八幅作品的顺序,不一定是最初的顺序。

与前引曹鈖《游黄山记》相对照,可以发现此组作品可能是将前两次的游历记忆——比如他在康熙八年(1669)与曹鈖同游黄山——汇于此一册中,依据香港开发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的《石涛书画集》第V册收录顺序,依次为:

第一幅《山溪道上》,题诗一首:

驱车别旧田,行色望新安。

日晚客心急,山阴云气寒。

一筇求合远,半榻拥衣单。

赖有幽探兴,能忘道路难。

画中一人,或为石涛的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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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幅为《黄山道上》“怀冠五曹郡守”:

万里青鞋□,□峰黄澥心。

风高闻坐啸,讼息想长吟。

署是烟霞坞,诗皆山水音。

自惭非惠远,情忆谢公深。

这一定是石涛与曹鈖在游山过程中提到了曹鼎望,遗憾他没有同行,因而石涛写的是一首怀念性的诗歌。

这幅画,山峦起伏,虽然近景山峰苔点繁复,线条墨色皴染强明,而“画眼”则置于群山环抱中熠熠生辉的山庄楼阁。我们从画家画上的题识“黄山道上怀冠五曹郡守”可以猜测出,石涛作此图时,应是他数年后对往昔登临黄山的追忆。画的似乎是曹鼎望的官署,曹鈖登署中紫翠楼遥望黄山之处。那楼宇中凭窗眺望的老者,大概就是画家怀念的徽州郡守曹冠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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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幅为《祥符题壁》,题七绝一首:

游人若宿祥符寺,先在汤池一洗之。

百劫尘根都洗尽,好登峰顶细吟诗。

祥符是建于唐代的一座古寺庙,时称汤院,宋时,改名祥符寺。这里以温泉著名,石涛和梅清都非常喜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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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幅画白龙潭水景,题跋里含有“桃花源白龙潭冰琳上人”之语:

沫飞方百斛,瀑挂忽千寻。

时讶山林动,平□日月沉。

穷源无尽意,到此得空心。

我欲呼龙起,为霖下暮阴。

左方一人立于瀑布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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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的水,都集中于山脚之下,在各水系中,以汤泉和白龙潭最著名——汤泉以奇胜,白龙潭以景胜,潭在白云溪,由祥符寺左边的小路即可到达。相传黄帝在此取潭水炼丹,感白龙现身,因而名为白龙潭。白龙潭之奇,在于“方广十余丈,深不测,高三丈有奇,仅以数石累凑而成,可见石之大。更幸此大石无一落潭中,得成此奇也。”而更壮观的是,“水从叠石乘高而下,一石仰承”“汹涌之势凌空,喷射遍溪,见水不见石。”(闵祥嗣:《黄山志定本》卷一《形胜志一》“潭”条。)一个号为汤睡庵的文人更说:“登白龙潭,天下无水!”也难怪石涛以白龙潭为题材的作品,不止这一幅。

第五幅为《前澥观莲花峰》,题五言律诗一首:

海风吹白练,百里涌青莲。

壁立不知顶,崔嵬势接天。

云开峰随地,鸟阔树相连。

坐久忘归去,萝衣上紫烟。

莲花峰是黄山的最高峰。这一山景,许多画家都画过。另左上角还有一首五言诗:

绝壁临千仞,攀援兴益浓。

径迷通一天,风怯抱孤峰。

松冷日无色,云开月□重。

空花散流影,奇绝信仙踪。

诗后补题:“登莲花峰绝顶,有石大如月轮,内横一松,俗称月里娑罗。苦瓜和尚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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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幅画的是鸣弦泉一带景色,题诗一首:

丹井不知处,药灶尚生烟。

何年来石虎,卧听鸣弦泉。

诗后又题:“寻药炉丹井,复看鸣弦泉。旁有山君岩。石涛元济苦瓜和尚。”(后作于1698年的十二开《山水精品册》,同样题了这首诗,款后略有不同:“寻药炉丹井,复看鸣弦泉。旁有山君岩。今以二樵子点出。苦瓜老人济。”)

鸣弦泉瀑布占据了画面的主体,然而“画眼”却是右下角山君岩下掩于岚影中的两个采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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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幅画炼丹台一带景色,画右侧题七古一首:

山之奇兮黄之峰,峰之奇兮多奇松。

真奇哪得一轻示,一峰拔出蹲拢龙。

拢龙盘旋数十丈,枝枝叶叶争抢攘。

我来游观不敢扪,金光逼逼若飞屯。

翠翠髯鬣亦奋迅,风雷呼起山山应。

吾将收拾在毛锥,兴到临池逢人赠。

左侧偏下题“炼丹台逢箨庵吼堂诸子”:

一上丹台望,千峰到杖前。

云阴封曲径,石壁划流泉。

声落空中语,人疑世外仙。

浮丘原不远,萝户好同搴。

诗中提到的“箨翁”名黄湘,歙县潭渡人。“吼堂”是黄山的僧人,法名成绪。石涛与他们相遇,可以在曹鈖的《黄山游记》中找到记载,且他们相遇之处又似乎是同一个地点。

扰龙松因其姿态奇异,成为当时画家最喜欢表现的题材之一,渐江、梅清都反复画过不止一次。

徐霞客在游记里曾花了大量笔墨描写形状怪异的黄山松——植物学者的解释是,因黄山海拔高,地表山石多而泥土少,养分不足,因此松树长直者不多,大多矮小粗短怪异,陡峭的山上或是高峻的石崖上,那些形状怪异、悬空盘结的松树,高的不超过一丈,矮的仅有几寸,松针很短,盘根错节而枝干弯曲如虬,越是短粗越是老松,越矮小越怪异,徐霞客感叹:“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

现北海宾馆贵宾楼前有一条小山路,很可能就是徐霞客当年前往接引崖、始信峰和石笋矼时走的路,在这条小路上,可以近距离看到扰龙松。

扰龙松是徐霞客在黄山游记中明确记载的两棵古树之一,“晨餐后,由接引崖践雪下。坞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结,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几与峰等,所谓'扰龙松’是也”。(《徐霞客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上册,第16页。)奇特的扰龙松在黄山松中因其奇特,竟至有“帝松”之称。

石涛的这幅扰龙松不像渐江那样将松作为画面的主体,盘曲的虬松虽然是画面上最浓重的笔墨,然而它的精彩之处乃在于扰龙松的峰头上几个观景闲话的高士,这四个高士在石涛的笔下虽然并未得到清晰的描绘,然而却极传神,堪称此画的点睛之笔——因为他与友人曹鈖在这里巧遇僧人箨庵、吼堂诸人,他们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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歙县汪洪度撰《黄山领要录》附蘖庵禅师《黄山纪恨·炼丹台》有一段妙论,引于此处,也有助于领略石涛绘画之妙:

造物一大丹青手,至黄山,则诸家皴法尤无弗备:披麻、铁线、解索、鼠迹、蟹脚(皆各家皴法),各因其地以施,然山势雄峭,皴用大斧劈为多,至炼丹台,又迥然异矣。台在炼丹峰下,黄山诸峰侧影旁轶,敷华如菡萏,台藏贮其中,若菂中之意,方广可置万人。三面劖削,前临无地,忽一峰拔地而起,端拱乎台,名紫玉屏。屏顶虚粘危石,笔床砚山,如几案间物,旁诸峰石,簇簇然似欲从壑底争先以上,而未能者。其为质也皆瘦,其为色也皆泽,其为痕也皆遒,细幽翳蜷,丽婉媚似,全用画眉笔皴染而成焉……[ 赵敏校注:《黄山志四种校笺》,黄山书社,2018年,第88页。]

在蘖庵禅师(1598—?)的眼中,黄山天然就具有各种不同的皴法,他举例说,炼丹台的石质、色泽、痕迹稍有不同,似应以“画眉笔皴染而成”才好——石涛此册中的许多画面,笔墨松透,以浅绛渲染,时有青绿介入,异常鲜活。

石涛《黄山八胜图册》里的八幅作品在意境的营造上具有高度的统一性,但笔墨与构成的变化却是极其丰富的,如汤泉池水两端层层看起来质硬多棱叠起的山石;莲花峰上显得圆浑庄重的巉岩;而扰龙松及周边的山石却带有明显的马牙皴和折带皴的痕迹。

第八幅为《初上文殊院观前海诸峰》,长题七古一首:

十日祥符何足妙,直上老人峰始啸。

手携竹杖拨天门,眼底飞流划石奔。

忽然大笑震天地,山山相应山山鼓。

惊起九龙归不归,五丁六甲争斗舞。

舞上天都崱屴(疑脱一字,汪世清补“岩”字),峥开万丈之劈斧。

银台金阙在天上,文殊座立遥相望。

迎送松环一线天,不可阶处如蚁旋。

立雪岩分前后澥,云生浪拨采莲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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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构图上看,这是《黄山八胜图》中构图最复杂的一幅,前半部以近景的云门作为主体,左右中景和远景的山峰被推向画外,画中一人顺着山间的路向画同深处走去,随着视线的游移,作为黄山标志的天都峰和莲花峰被石涛刻意地勾画出来,复杂的结构、多皴的笔墨,不仅使山体显得壮阔和厚重,也显示了石涛驾驭复杂画面的能力。尤其是在画面几乎正中心的位置上,石涛题了几行字:

玉骨冰心,铁石为人。

黄山之主,轩辕之臣。

款仅署一“济”字——这种题款方式,在宋元之后已为少见——但这绝不是石涛的一时兴起,他或者就是要在这个引人注目的位置上表达自己的心声:与“黄山之主,轩辕之臣”相匹配的“黄山是我师”和“黄山是我友”就要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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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看画中那个登山者的左上方,有几块巨石堆积在一起,侧面极类似于一个人形,“头”和“肩”上生有草苔。我相信石涛路过这里的时候一定也要惊讶于造化的神奇,因而他特意在这一“远古的石巨人”边上题字,强调它应该是“黄山之主、轩辕之臣”,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影画在巨石的边上。巫鸿说:“很明显,石涛把自己表现成一个微缩版的'黄山之主’。回顾整套册页,我们认识到这次登黄山对石涛来说绝非简单的旅游观光,而是一个寻访历史、精神升华的过程。”(巫鸿:《全球景观中的中国古代艺术》,第261页)

泉屋博古馆创建人住友宽一曾赞誉石涛的《黄山八胜图》不输西方的“印象派”,甚至“影响了二十世纪前半叶的日本画家”。从户外写生的角度看,住友宽一的这一评价不无道理。

《黄山八胜图》有别于石涛其他的应酬之作,更不像他晚年笔下的那种率易、简约,而是幅幅精心构图、细琢慢画,他认真地处理每一片树叶的勾勒、点染,认真地处理每一个配景人物,法度谨严,而又气韵生动。

这八幅作品中,有五幅落款为“苦瓜和尚”——如果我们从他作品落款的时间和习惯来看,当在离开宣城定居金陵时期所作。但诗或许创作于更早,抑或是后来在其作品上补题也未尝可知。

有意思的是,故宫藏《黄山图册》,尚多“湿笔”,而《黄山八胜图》则几乎全用渴笔勾勒——这意味着从松江到宣城之后的石涛已经完全摆脱了松江画派的影响,开始加入到程邃、渐江、戴本孝、梅清等多以渴笔勾勒的画家阵营里去。傅申的观察很有意思,他说,对于渴笔勾勒风格的选择,既有技法上的考虑,也有风格意义上的考虑。一方面,在技巧上,湿墨更难控制;而干笔作画时,行笔一定要比较持重,可免去用湿笔而生的流滑之病,有利于藏拙;另一方面,干笔容易表达荒率苍莽之气。干而简的笔,甚至是区分南北画风、业余与非业余画家的重要标尺,具有人格象征意义——这种干枯的用笔,沉重地勾勒出了遗民画家“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萧条淡泊、寂寞荒远的意境。(傅申:《明清之际的渴笔勾勒风尚与石涛的早期作品》,《朵云》2003年第52期“石涛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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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藏石涛《黄山图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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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江笔下的扰龙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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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笔下的蒲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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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笔下的汤池

石涛以外的画家们所画黄山,除了胜概纪游之外,还因受者的不同而具备了山水画的“私人性”,这样的表现方式在士人间进行思想和情感交流非常有效。而石涛的出现,不仅使中国山水画进入到了全新的阶段,也展现了全新的个人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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