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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文学系列】作家中的作家:博尔赫斯小说的几个特点

 置身于宁静 2023-03-23 发布于浙江

提起拉美文学,不得不提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的拉美文学爆炸,在拉丁美洲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涌现了一大批优秀文学作品,以四大主将为代表:科塔萨尔,略萨,马尔克斯,弗恩特斯。那时的拉美地区人民,深受西方帝国主义、封建糟粕和政治独裁的迫害,在落后中被世界遗忘。这和我们二十世纪初的中国人民是有共同之处的,也是拉美文学如此深入八十年代中国作家人心的一个潜在因素。文学爆炸中的拉美作家们,没有盼来民族解放和独立,他们将社会、政治、幻想、原始宗教、荒诞糅合在一起,发起了对帝国主义殖民、封建宗教、军事独裁阵地的猛烈攻击。而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长于幻想文学,对推动拉美文学爆炸有着重要贡献,这就是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

博尔赫斯文学作品以小说、散文、诗歌为主,他的诗歌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聂鲁达、帕斯齐名,他的小说均为短篇小说,正如他在《小径分岔的花园短篇集》的序言里写道的那样,“编写篇幅浩繁的书籍是吃力不讨好的谵妄,是把几分钟就能讲清楚的事情硬抻到五百页。”将时间空间跨度都很长的故事浓缩为短篇,是博尔赫斯高超写作能力的体现,也形成了他的作品风格。博尔赫斯小说的写作时期跨度很长,从1935的《恶棍列传》,到1976的《梦之书》,比较有名的有:《小径分岔的花园》,《环形废墟》,《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通天塔图书馆》等。在此我想主要从《小径分岔的花园短篇集》中的几个短篇来解读,下面所引用的文字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著名翻译家王永年的译本。

       “比较好的做法是伪托一些早已有之的书,搞一个缩写和评论…我认为最合理、最无能、最偷懒的做法是写假想书的注释”。这是他小说在形式上的创新。代表性的有《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和《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

《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小说全文仅一万字,讲的是主人公在通过百科全书寻找乌克巴尔这个地方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虚构的世界特隆,这里的人们有着不同的语言文字、哲学、心理学、文学、数学,和神秘的宇宙观。起初,原始的特隆人信奉唯物主义理论,按照“九枚铜币”的说法:

“星期二,某甲走在一条冷僻的路上,遗失了九枚铜币。星期四,某乙在路上捡到四枚,由于星期三下过雨,钱币长了一些铜锈。星期五,某丙在路上发现了三枚铜币。星期五早上,甲在自己家的走廊里找到了两枚。”

“假设星期二至星期四之间四枚铜币不存在,星期二至星期五下午之间三枚铜币不存在, 星期二至星期五清晨之间两枚铜币不存在的这种想法是荒谬的。合乎逻辑的想法是,在那三段时间中的所有瞬间钱币始终存在,只是处于某种隐蔽的方式,不为人们所知而已。”

而后,一位特隆的思想家以唯心主义泛神论驳斥了唯物主义理论。他推测:

主体只有一个,那个不可分的主体即是宇宙中的每一个人,而这些人则是神的器官和面具。甲是乙,又是丙。丙之所以发现三枚是因为他记得其余的钱币已经找到……

在文学实践方面,单一主体的概念也是全能的。书籍作者很少署名。剽窃观念根本不存在:确立的看法是所有作品出自一个永恒的、无名的作家之手。评论往往会虚构一些作者:选择两部不同的作品——比如说,《道德经》和《一千零一夜》——把它们归诸同一个作家,然后如实地确定那位有趣的“文人”的心态……

博尔赫斯虚构的特隆类似于马孔多,都模糊了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界限,但区别在于,马孔多的虚构不甚多,马尔克斯着笔墨使写实与虚构两者的冲突正好达到了让虚构显得真实、让写实出的现实变得不写实或者叫荒诞的效果,《百年孤独》本质上仍然是现实主义文学;而特隆在虚构的深度上远远超出了马孔多,或者说用主要篇幅来强调非现实性,作者拒绝采用写实的手法,将《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称为幻想小说就比较恰当。特隆的现实性有没有?在哪里?有,博尔赫斯只是把写实这个动作转移到了读者的想象之中,现实与非现实矛盾的程度由读者决定,这样对于作者而言就确乎是一种偷懒的做法了,因为读者的想象力和对于矛盾的把握能力通常是远远不及我们的大文豪的。博尔赫斯似乎既照顾了读者,又没有完全照顾读者。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既然把写实从小说中剥离了出去,博尔赫斯是如何实现对现实与非现实界限的模糊呢?或者说,博尔赫斯是如何在大量的虚构中不通过写实与虚构的矛盾来体现虚构的真实性呢?

先看看另外两篇小说:《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和《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这两个短篇纯粹是虚构了两个作家,并对虚构作家的虚构作品进行了评论。这类写法看起来比较简单,不需要事实根据全凭作者幻想,但实际上这几篇小说又完全没有虚构的感觉,而是真实文学的评论或者真实的故事,很大一个原因在于作者在文中使用了考究的写作手法,如《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主人公枚举了皮埃尔·梅纳尔的作品:

(a)  象征主义的十四行诗一首,在《贝壳》杂志上两次发表(略有改动)(一八九九年三月和十月)。

(b) 专论一篇,探讨编纂一部诗歌词典的可能性,其中的概念不是表达普通语言的同义词或婉转语,“而是约定俗成的、主要为满足诗歌需要而创造 的理想事物”(尼姆,一九零一年)。

(i) 法语散文的基本格律规律的剖析,以圣西蒙的作品为例(《罗曼语族语言杂志》,蒙彼利埃,一九零九年十月)。

(j) 驳吕克·迪尔坦(他否认此类规律的存在),以吕克·迪尔坦的作品为例(《罗曼语族语言杂志》,蒙彼利埃,一九零九年十二月)

以上内容不仅作品本身是虚构的(作家本身虚构),像《贝壳》、《罗曼语族语言杂志》也都是虚构的,但采取这样的形式似乎显得真实可信。换句话说,虽然这是一篇小说,从结构上来看却是文学评论。扩展到其它文学体裁上,博尔赫斯似乎很有这样的爱好,有人说他的小说是诗,他的散文读起来像小说,他的诗歌又往往让人觉得像散文。虚构式考究的风格离不开他深厚的文学素养(所有拉美文豪的共性)和长期在图书馆工作的熏陶,以致于他的考究形式包含了对文学、哲学、宗教的丰富思考,让读者沉浸于他的智慧中,这是他的光芒点或者之所以是博尔赫斯的原因之一。

相较于马尔克斯纯内容上的冲突矛盾,这样的写法是把矛盾冲突转移到了文学的“真实”形式与 虚假”内容上,是一种文学结构与文学内容的冲突,别人是把真实的内容写得假,而博尔赫斯是用真实的方法写假。其表象,在于虚构的真实性,通过手法使在形式上真实,让文学整体展现的虚构性显得不那么“虚构”;但本质上是真实的虚构性,在文学的内部,内容是纯粹虚构的(证明文学整体无法摆脱虚构性),手法的真实多一些,形式上的真实就多一些,内容上的真实就显得相对少一些。所以手法对形式在真实性的影响上是直接的正向的,手法对内容的影响是间接的反向的。当方法做到完全真实,形式上的虚构就完全消失,文学整体表现出绝对真实的形态,但文学内容也便凸现得绝对虚构了。这是形式与内容在手法变化下的运动的联系与矛盾。

因而相较于现实主义文学,此种写法在于比较地容易脱离现实。而当一篇小说被其充满,形式不再是为内容服务而成了目的,它也就失去了同现实的所有联系,变成了含有若干金句的一堆虚无。以《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为例,纯粹的文学评论,其价值在于批判。以文学评论为形式的小说,因为是文学评论的结构使小说脱离了现实,而因为本体是小说或者说是虚构,丧失了文学评论的批判性,准确的说是有批判但无批判价值。至于他被冠以作家中的考古学家,这恐怕是一种讽刺,好比是厨师届的歌星,钢琴家中的篮球明星(原谅我在文学评论中采取小说的写作手法)。

喜欢博尔赫斯的人说他小说充满了智慧的光芒,用小说的形式表达哲学,作家略萨说他,“他打破了传统的束缚,把小说和散文推向了一个极为崇高的境界”。而不喜欢博尔赫斯的人,则觉得他的小说言之无物,作家纳博科夫说他,“远看是一个很壮观的城堡,当你走近,再走近,会发现里面是一个空的舞台,没有任何东西。”

回到幻想文学内容本身,博尔赫斯幻想文学的“幻想”涉及了无限、时间、宇宙、循环等关键词,这些不可捉摸的事物是作家们发挥想象力的肥沃土壤,总可以问,是否存在不同的时间?有几个平行宇宙中的“我”?未来是历史的循环吗?作家们对诸如此类问题的把握,与自然科学家本质上是不同的,因为其目的不是探究宇宙的科学理论,并不是要也不能弄清楚究竟是否以及为何存在平行的时间宇宙,作家对于问题的思考不是遵循着严谨的逻辑和繁琐的科学法则,相反是通过文学的创作规律和手法,来纯粹地表达从文学家角度对于此类问题的思考,思考不一定是为了解答,而是纯粹地展现文学家们眼中的未知或(和)以未知展现背后的人与人生哲理。

博尔赫斯对时间的思考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展现得较为清晰。这是一部侦探题材的小说,小说主人公余淮为了通知组织对一个城市进行轰炸,选择对一个与城市同名的汉学博士史蒂芬进行暗杀,发现史蒂芬对其曾祖彭冣很有研究,史蒂芬为余淮揭开了曾祖所著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小说背后的秘密。“小径分岔的花园”内容是个时间的迷宫:

 “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

如果在每一时刻都考虑到事件的所有可能性,那么这一部书在连续的时间上也就成了无限,故而实际“小径分岔”指的是时间上的概念。在彭冣对时间的思考上,小说描述为:

“显而易见,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彭冣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

在科学家对时间的探讨上,牛顿讲绝对的时空观,即时间和空间是绝对的、同外界任何事物无关的,这似乎不能满足文学家们对于时间的想象;后来辩证唯物主义提出,时间、空间都是物质本身的属性,物质的各种量在外界的作用下随时间空间变化。从这个角度看,“小径分岔的花园”似乎是辩证唯物主义时空观的浪漫表达。我们每一个人并不是走在一条时间的宽阔马路上,如果把时间另喻为一座迷宫,我们是走在迷宫中,迷宫出入的路线就是我所真实经历的,或者说我真实经历的就是迷宫的正确路线,这个时刻我从迷宫走入,下个时刻我从迷宫走出,迷宫的岔路、死路我没有走过,但却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不存在的时间于我没有意义罢了。广义上来讲,迷宫也好,花园也好,既包含了时间也包含了空间,这是一个对于我这个存在运动的描述方法,并不是什么独立于我的存在,而我的意识与迷宫的变化决定了我运动的轨迹。

博尔赫斯对于此类问题的描述充分展现了一个文学大家的丰富想象力,他的文本向读者们用各种鲜艳的涂料疯狂地刻画宇宙、时间、永恒中的神秘感与非现实性,以致于后世许多拉美作家都在描写神秘与非现实性中或多或少地得到了借鉴。对于这样的题材,我个人认为在我读过的所有博尔赫斯小说里将结构和内容处理得最好的是《环形废墟》,但是在这里我不准备展开来谈,把想象与思考的空间留给读者。

最后还想谈谈博尔赫斯的政治主张。文学家有一个通病,就是从文学的角度认识政治,很少有人对政治本身有深刻认识,遑论他们的政治主张,许多文学家实际是文学的伟人、政治的矮子。博尔赫斯也不例外,他的标签是“反庇隆主义”。博尔赫斯反对庇隆的军事独裁和极权主义被后世理解成“反极权知识分子”、“文化英雄”。但表面是博尔赫斯反庇隆主义,实际上是博尔赫斯反对庇隆个人,将庇隆主义称为法西斯,将拥护庇隆的工人们称作流氓。庇隆执政半年后,博尔赫斯被调离当地图书馆的助理馆员职位去当一个国营市场的家禽及家兔稽查员。从此博尔赫斯成为了坚定的反庇隆主义者。但博尔赫斯的红颜知己之一、阿根廷小说家埃斯特拉·坎托说,庇隆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任命博尔赫斯的是庇隆政府中得势的知识分子,换句话说,此事更可能源于文人相轻1】。博尔赫斯也与“反极权知识分子”无半点关系,甚至可以被称为其反面,庇隆下台后的两任将军都是军事独裁者,但博尔赫斯却表示支持,并接受了其颁发的全国文学奖,其中一位叫魏地拉的将军在上台后对民主进步人士进行有系统的迫害和残杀,据国际人权组织估计,至少有三万人遇害和失踪——这正是阿根廷历史上黑暗的“肮脏战争”时期1】

【1】滕威:作为文化英雄的博尔赫斯 。https://www./a/nfpl-5863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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