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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事件:弭兵 | 左传拾趣

 时拾史事 2020-05-27

01

背景


前546年五月,经宋国大夫向戌努力斡旋,晋、楚两国同意就弭兵(罢战休兵)举行会盟,和平之光即将在饱经战乱的中原大地升起。

即便从前632年城濮大战算起,晋、楚争霸至此也已经持续了八十六年,双方实际较量的时间足足有上百年。在这百十年当中,若说最无奈的,当属夹在晋、齐、楚以及后来居上的吴等大国之间的众多中、小诸侯国了。一些太过弱小的诸侯国如杞、滕、薛、费、虢、邢等,要么随时被灭,要么早早成了晋、齐、楚甚至鲁、宋、郑等国的附庸。而像鲁、宋、郑、陈、蔡、曹、卫等中小规模诸侯,则不得不时而投靠晋国、时而投靠楚国,甚至还时不时被过气霸主齐国欺负一下,日子过得真正憋屈,最期待和平局面的莫过于他们了。
三十三年前,经由另一位宋国大夫华元的斡旋,晋、楚曾经达成过和平协议,那是两个霸主之间的第一次弭兵。双方当时所签的盟约中说:"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胙国。"意思是从此以后晋、楚两国不再刀兵相见,彼此和衷共济,共赴危难、共济灾荒。如果谁侵害楚国,晋国就去讨伐它;谁侵害晋国,楚国则去讨伐它。两国之间礼尚往来,道路通畅。诸侯不和,两国则出面协调;诸侯背叛,两国就出面讨伐。两国如果背叛盟誓,将遭神明诛杀,军队陨灭,国运不得长久。
不过,首次弭兵会盟后仅四年,双方便撕毁盟约,爆发了著名的鄢陵之战。楚国先是败于鄢陵,后又遭遇吴国不断侵扰,几十年来几乎再难北望,不复当年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中原的雄霸气势。而晋国也由于自身内乱不断等原因,堪堪维持中原盟主地位而已,一时也难以西征(秦)南讨(楚)。就这样,华夏大地出现了数十年相对平静的局势,诸侯间小的攻伐征战虽然间或还在发生,但少有大规模的战争冲突。各国纷纷转而忙于内斗,国与国间弭兵的需求又一次应声而起。

02

前奏


弭兵之事虽由宋向戌出面斡旋,《左传》说他意在借此扬名,而弭兵之意实起于晋大夫赵文子(即赵氏孤儿赵武,时任晋国正卿)。向戌有个有利条件——他与晋国正卿赵文子和楚国令尹子木两位关键人物的私交都非常好,晋、楚两国因此都愿意接受他的斡旋。

向戌先去晋国,向赵文子提议举行弭兵会盟。赵文子就此谋于诸大夫,大夫韩起(晋六卿之一,后接任赵文子任正卿)说:"战争,一则残害百姓,二则耗费财政,对小国来说更是严重的灾害。若有意弭兵,就算做不到,也一定要答应,否则楚国会表示同意并以此号召诸侯,到时晋国就会失去盟主地位。"晋国于是率先表态同意会盟。向戌再赴楚国游说,楚国果然也表示同意。但是当向戌试图说服过气老大——齐国的时候,齐国人却露出一副不愿参加的样子。好在齐国大夫陈文子出面发声,他说:"晋、楚既已同意,我们怎能轻易拒绝?何况大家都呼吁和平,我们却反对,这将使民众离心,以后怎么治理百姓?"齐国这才表态同意。向戌西渡黄河赴秦国说明情况,秦国也表示同意。当几个大国都表态之后,向戌遍告其他各路诸侯——弭兵盟会将在宋国召开。

03

过程


五月底,晋国正卿赵文子、郑国大夫良宵先后抵达宋都商丘郊外。随后,鲁国的叔孙豹、齐国的庆封和陈文子、卫国的石恶等人也相继到达。接着抵达的是赵文子的副手——晋大夫荀盈和邾国的国君邾悼公。楚国的令尹子木派公子黑肱打前站,先抵达宋国跟赵文子见面约定盟会内容。随后,向戌赶赴近邻陈国,在那里与楚国令尹子木见面确定盟会内容。然后是滕国的国君滕成公抵达。子木提出楚、晋两国各将自己的同盟国与对方交互见面,即晋国的同盟国去朝见楚国,而楚国的同盟国则去朝见晋国。向戌将子木的提议带回去转告赵文子,赵文子说:"晋、楚、齐、秦,四国实力相当。晋国不能指使齐国,犹如楚国不能指使秦国。楚君若能让秦君来朝见晋君,那晋君一定让齐君前去朝见楚君。"向戌把赵文子这番话传递给子木,子木立即派人乘传车("传"相当于后世所设驿站,不过驿站的马是用来骑的,春秋时期中原还没有使用马鞍、马镫等工具,马通常只用于驾车。)赶回郢都向楚康王请示。楚康王答复说:"齐、秦除外,请其他各国相互朝见。"向戌将楚君的意见带回,时间已到了七月初。由于同盟国交互朝见对方盟主的事已经落定,赵文子便与楚国先使公子黑肱先行盟誓以统一盟辞,以免正式盟会时对盟约内容再生争议。随后,楚令尹子木从陈国出发抵达宋国,陈国大夫孔奐、蔡国大夫公孙归生一并抵达,接着曹国和许国的大夫也到了。至此,晋、楚以及各自的同盟国均已到会。古时即便是参加会议,各国也会带上军队随行,以备不虞。此次既是弭兵之会,大家为表诚意都不修壕堑,各自皆以篱笆为墙,以示不相防备。

晋军驻扎于北面,楚军驻扎于南面,各自靠近自己国家的方向。晋大夫伯夙对赵文子说:"我看楚营那边氛围不对,担心可能出事。"赵文子说:"若楚人发难,我便由左路进入宋都,其奈我何?"七月五日,诸侯们即将在宋都西门之外举行盟誓仪式。楚国人身上都穿了铠甲,外面再套上衣服。楚大夫州伯犁说:"盟会本为纠合诸侯而来,我们却不讲诚信,这恐怕不行吧?诸侯都期盼着楚国施以信用,因此前来表示诚服。如果不讲信用,等于放弃怀柔诸侯的机会啊。"伯州犁坚持请求楚人解下铠甲。楚令尹子木说:"晋、楚之间长期无信,彼此行事皆出于一己之利而已。今天只要把事情办妥便可,是否显示出足够的诚信姿态也无所谓了。"伯州犁退下之后对下属说:"令尹怕是要完蛋了,我看不出三年必定出事。为求一逞个人之志而放弃诚信,其志又焉得而逞呢?言因志而发,信以言而出,志因信而立。言、信、志三者相互关联,相互统一,事然后能定。失去诚信,三者又如何达成呢?"赵文子得知楚人衣甲,不由得非常担忧,跟大夫叔向商量,叔向说:"怕什么呢?匹夫失信犹难得善终,何况纠合诸侯之卿大夫呢,若失诚信,其事必败。食言者不足以困人,先生不必忧虑。以诚信召集大家,却以虚假相待,没有人会赞同,他又能拿什么来害我?何况我们可以凭借宋都防御,宋国也必定会拼死对抗,就算楚国再增加一倍的兵力,又有什么可怕的?何况楚国人还不至于如此。如果楚国以弭兵的名义召集诸侯,却又兴兵害我,这是背信弃义于天下诸侯,那对晋国来说反而有巨大的好处,所以完全不必担心。"
鲁国只能算作中等国家,实力远远谈不上强大,平时多依附于齐、晋,甚至偶尔还会投靠楚国。此次弭兵盟会,鲁国派大夫叔孙豹与会。行前,鲁国正卿季武子吩咐叔孙氏说:"鲁国在会上应比照邾国和滕国行事。"因为邾国和滕国都是小国,贡赋之类相对较轻,季氏担心盟会要求诸侯同时尊晋、楚两国为盟主,则小国将纳贡于两国,贡赋将增加。结果邾国作为齐国附庸、滕国作为宋国附庸都没有直接参会,鲁国一时失去参照。叔孙豹说:"邾、滕都是别人的属国,鲁国是列国之一,何必比照二国行事?宋国和卫国才是鲁国应当参照的对象。"鲁国于是以独立国身份参与盟誓。《春秋》记此事时说"豹及诸侯之大夫……"有意不提其族号"叔孙",是暗示其自作主张有违命令。
盟誓仪式上,晋、楚两国为谁先歃血展开争执。晋国人说:"晋国向来就是诸侯盟主,从来没有谁位于晋国之前。"楚国人说:"你们不是说晋、楚实力相当、地位相匹么,如果晋国事事都要领先,那么明摆着看不起楚国。况且晋、楚各为盟主的历史已经很长了,哪又从来只有晋国当盟主的呢?"争执不下时,还是晋大夫叔向出面做赵文子的工作,他说:"诸侯之所以归晋,是因晋之德,非因盟主之名。先生重在务德,意不在争先。况且诸侯盟会,通常由小国主持会务,楚国甘于争先主持,这是自小于晋,岂不随他?"于是歃血仪式以楚为先。不过《春秋》记载此事仍将晋列于诸侯之首,是由于晋国表现出了诚信。
既盟,诸侯如释重负,皆大欢喜。宋平公以东道主身份宴请晋、楚两国大夫。赵文子为主宾,楚令尹子木拿话题跟他交流,赵文子一时应答不上。赵文子让大夫叔向陪侍,子木也答不上叔向的话题。晋、楚两的较量,既在战场,也在樽俎之间。
七月九日,宋平公以盟会主持者的身份与诸侯大夫们盟于蒙门之外。趁着仪式举行的间隙,子木向赵文子询问晋国先大夫士会的德行。士会是晋国历史上了不得的牛人,既然子木问起,赵文子也不客气,他回答说:"先生的家事治理得井井有条,一切都能够展示于国人而无所隐瞒,先生的祝史(家族中主持祭祀的人)能够向鬼神展现他们的诚信而毫无愧怍。"子木事后将这番话告知楚康王。楚王说:"真是高尚的人啊!能获神、人共赏,难怪此人力辅晋国前后五任君主而为诸侯盟主啊。"子木接着楚康王的话说:"该当晋国为大啊,有叔向那样的贤人辅佐正卿,楚国却没有这种角色,所以难以与争啊。"

04

向戌请赏


盟约达成,和平之光普照华夏。虽说天下局势之走向出于大国意志,然斡旋有功的宋国大夫向戌也的确遂了己愿。事毕,向戌向宋平公请赏,说:"请免死之邑。"意思是事情得以成功,自己免于一死,可藉此请求国君赏赐,向戌此言自是故作谦虚了。宋平公赏给向戌六十个城邑,他拿着文件(写有文字的竹片或木片)去给大夫子罕看。

子罕说:"凡诸侯小国,晋、楚以武力威逼,小国因畏惧而上下和睦,国家因此能保持安定,事奉大国,才得以保全国家。小国失去威慑就会骄傲,一旦骄傲就会滋生祸乱,有了祸乱就会走向灭亡,这是国家之所以灭亡的原因。天生五材(指金木水火土),百姓都用得上,且缺一不可,谁又能去除兵器(武力)呢?兵器的设置由来已久了,是用来威慑不轨和宣扬文德的。圣人因武力而兴盛,作乱者因武力而灭亡。使兴盛者衰退、使灭亡者存活、使明白者糊涂,这些都因武力而致。先生想要去除武力,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吗!以欺罔之道蒙蔽诸侯,罪莫大焉。就算是不被追讨罪行已是万幸,却还去求赏,真可谓贪得无厌了。"言毕,子罕拿刀削去竹简(木札)上的字,扔在地上。
子罕是明白人,深知兵不可去的道理,故对向戌直言以告。向戌虽贪图虚名,也还是个明白人,他当即接受子罕的劝告,主动辞掉了国君的赏赐。
向氏家族不满赏邑被阻,想对子罕发起讨伐。向戌劝阻说:"我本来自取灭亡,正是子罕使我存活,又怎么能够去攻打他呢?"君子评论此事说:"'彼己之子,邦之司直',乐喜之谓乎!"乐喜就是子罕,这话的意思是像子罕那样的人,是为国家主持正义的人。君子又说:"'何以恤我,我其收之',向戌之谓乎!"意思是表扬向戌知错能改。

05

效果


弭兵会盟之后,晋、楚两家大致平分霸权,其他诸侯同时奉两国为盟主。对各中小诸侯国而言,虽然每年贡赋增加,但战事大大减少,实属幸事。会盟之后,晋、楚两个大国之间约40年未再发生战事,中原大地呈现出少有的和平局面。以战争为主要手段的争强斗胜,渐渐转向楚国与新兴强国吴、越之间的东南部区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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