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诸子中,庄子不仅观点洸洋自恣,写作风格也是洸洋自恣。 如果给他一个最直观的评价,那就是:这家伙的书,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喷出来的。 《庄子》为什么这么写呢? 庄子为何以此风格写作?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 在《庄子·寓言篇》第一节,专门对全书的写作风格做了以下说明: 寓言十九,重(zhong)言十七,卮(zhi)言日出,和以天倪。 在这里,庄子道出了自己行文风格的三个特点:寓言、重言、卮言。
诸子百家,一般都善用寓言,但却无人如庄子这样,凡涉举证,几乎全用寓言。
寓言和重言占全书的比例,当然不是简单相加的关系,而是相互重叠的关系。 庄子的寓言,一部分是编一些类似于《山海经》一样的奇谈怪论,引动读者的好奇心,有点类似于现在写文章的“噱头”。 比如,《逍遥游篇》起首就讲海里有一条大鱼,大到有几千里长,化为大鹏,能飞上几万里的高空。 但大部分寓言,也就是“重言十七”,则是借用历史上知名的圣贤言行说事。 这些圣贤,有些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或者干脆是庄子瞎编的。比如拒绝尧舜让王的许由、务光,又比如点化列御寇的伯昏无人。 有些是实有其人,甚至实有其事,但是怎样说话、怎样做事,则是随庄子编排的。 比如《人间世》的第一个寓言,讲到颜回要去劝谏卫国暴君,行前与孔子对话。颜回和孔子当然都实有其人,却没发生过这回事。 庄子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庄子说,借重神仙、圣贤之口说自己的道理,可以取得相对客观中立的效果。就好像父亲不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媒一样,父亲不能自己夸赞自己的孩子,而要经过别人之口去夸赞,才能服众。 当然,从实际效果来看,庄子这样行文是适得其反的。 司马迁评价他“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大人王公不能器之”,大意就是这人净胡编乱造,没个正经。 但这种胡编乱造的写法,还有一个道理,是庄子没说出来的。 《庄子》所涉其实主要是人的心性、心境。 涉及心性的东西,本身就很难描述,更难得找到相关史实,因此不得不编造一番,甚至要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的神话,才能表述。 比如《田子方》有个寓言,列子和伯昏无人在悬崖上比赛射箭。 如果就事论事,这就是瞎编;如果体悟故事背后的心迹,则又入情入理。 这就好像绘画。绘画的原初目的是要描绘真实的影像。 那么,按照这样的逻辑,照相机发明以后,绘画就没必要存在了。但是摄影为什么没有取代绘画呢? 因为现实中的天气、光线、场景,人物动态、表情,都在随时发生变化,摄影师想要捕捉其中一瞬间的美,需要无尽的耐心等待不说,还要靠运气。更何况捕捉事物内在的神韵呢? 摄影难办到的事情,用绘画来解决就简单得多。 所以,史实就相当于摄影,而寓言就是绘画,庄子的寓言、重言都是绘画。 《庄子》大量运用寓言来描绘心迹,所以在后世,《庄子》也越来越被当成一本修心养性之学。 没逻辑恰恰是写作特点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这里要说的重点,是庄子写作的第三个特点: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从《庄子》正文来看,确实是卮言大汇集,行文飘忽不定,皆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段落、片语。 从现代写作角度来说,这种行文方法,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我们从小学写作文,都是要讲逻辑的。 一篇文章,尤其是议论文,要主题立论鲜明,各个段落紧紧围绕中心思想来起承转合。 其中的逻辑推导要脉络清晰、结构严整,没有断裂,也没有赘文。 每个段落内部,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也要有逻辑。最好的文章,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这是范文标准。 《庄子》显然是一本严肃的理论论述,但是,其论据却净是瞎编的神话、故事不说,而且还一段一段的东拉西扯,既没有逻辑,主题也不鲜明。 典型的如《养生主》: 主题明明是讲养生,上来却讲“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 这是把养生和追求知识弄成了对立关系。 我们一般会觉得,养生和知识即使不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起码也不至于是对立关系吧?!甚至养生和知识这二者之间,都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事情啊! 但庄子对这些令人疑惑之处全不做理会,话题一转,又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这话是针对养生说的?还是针对知识说的?不知道,自己去悟去。 接下来是著名的寓言《庖丁解牛》,可是,明明是讲庖丁解牛的过程,最后结论却是得养生之道。 庖丁解牛和养生之道有什么关系?不知道,自己去悟去。 以写作规范来看,不长的一篇文章,处处都是逻辑断点,让人看得一头雾水。 那么,庄子为什么要写成这样呢? 卮言日出。
难怪每一篇作为整体来看,都是主题不鲜明、逻辑不清晰、结构不严整、气韵不连贯。 庄子也知道这样写作的毛病,但是他又说了其背后的道理: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庄子又做了一段论述,我把原文夹叙夹议地介绍如下: 写作是要描述一个事理,那么,创作的源泉,就必须来自于作者对事情的真切感受。能把事情的真相准确地披露出来,是创作的核心标准。 而对事物最真切的表述,其实就在于感受本身。 一旦要把这种感受付诸笔墨,其实就已经不够真切了,变成二手货了。因为言,总是难得尽意。 所以他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
故曰:“言无言。”
真正体悟到事理的人,会在各种行动甚至神态中表露出来、传达出去并感动他人。这可能吗?当然可能,比如司马迁评价李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庄子上述这段话,简直道出了创作的最朴素也最根本的道理。 但行文到此,庄子还是没说清楚,为什么作品一定要支离破碎呢?难道真相就是支离破碎的吗? 为何不采用定义法写作 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 庄子又说: 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谁都是对的。但是又都不能以偏概全。 那怎么办呢? “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
比如,让我画个水果,我肯定画不出来。我只能画个苹果、梨子、葡萄…… 然后把这些图片都汇集在一起,说:看,这就是水果! 有人又要问了:你这样说水果、画水果,太啰唆了,有点像西方所说的用举证法构造概念,为什么不采用更简洁和更严谨的定义法呢? 这恰恰是庄子所反对的。 因为那必然会循着对一个事情的侧面的体悟,用逻辑建构的方法,构造出所谓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要么在地域的扩展上被打脸,要么在时间的扩展上被打脸。 比如,中原人都天然地觉得衣冠好,有人拿着华夏衣冠到吴越去贩卖,结果一件都卖不出去,因为当地人断发文身。 越是寻求理论建构的文章,越是容易被打脸。 所以,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贴着你所感受到的真相去写作,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只有这样,你的道理,才能流传千古。 至于背后的更形而上的道理,当你把一系列真切的局部的道理汇集在那里,让读者去悟,自然能够收到“举一偶而反三偶”的效果。 而且,越是试图说明博大精深的道理,就越是不能诉诸抽象的理论建构的写作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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