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年轮告诉未来

一

很多次，我站在高处，思考要不要跳下去。

就像，很多次，拿着辩护失败的判决书，思考律师这个行当还要不要做下去。

有朋友担心。

我说，没事。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的开篇说：

真正严肃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

我看有些评论说，这是加缪在讨论死亡的意义。

错了。

加缪在说完“真正严肃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之后，接着又说：

判断人生是否值得，就是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二

理解加缪，要思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把“死亡”“意义”这类的话题，放在《西西弗神话》中讨论？

当下，人们提到西西弗斯，往往会说这是一个“向命运发出挑战的人，即便石头一次又一次地滚落，依然不放弃地推动石头”。

很明显，这是没有读过西西弗斯神话的原著，因此产生了误解。

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是人间的智者，也是科林斯王国的国王。一次，宙斯抢走了河神的女儿。西西弗斯了解到河神女儿的下落后，对河神提出要求——如果河神能保障科林斯王国拥有一条四季长流的河川，西西弗斯就告诉河神，其女儿被藏在哪里。

西西弗斯为自己的王国争取到水源，但由此得罪了宙斯。

宙斯要惩罚西西弗斯泄露秘密，于是派出死神。然而，西西弗斯又用智谋绑架了死神，逃离冥界。最终，宙斯不得不亲自出马，亲自裁判——你西西弗斯不是牛逼吗？不是连死神都被你西西弗斯戏耍了吗？ok，那我让你比死还痛苦，你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吧，而石头则不停地滚落。

于是西西弗斯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推石头。

三

看到了？这才是西西弗斯神话的原貌。

中国文人圈，有一个特别荒诞的现象。

很多貌似看过书的人，总喜欢用西西弗斯来比喻挑战精神，而用愚公移山来比喻迂腐、霸道的固执。

但在我看来，这些人，可能既没看过西西弗斯的原著，也没看过愚公移山的原著。

西西弗斯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念坚守者。正如斯多葛学派代表人物爱比克泰德说：“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绎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西西弗斯推石头，是宙斯用“永无止境的无意义”来消弭西西弗斯活着的价值，而非西西弗斯主动向命运发出挑战。

相反，愚公移山的原著是什么样？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把愚公移山翻译一下：虽然我是个鸡蛋，面对的是大山。但我这个鸡蛋死了，后面还有鸡蛋。我们鸡蛋就是要磕你。于是，鸡蛋把神仙吓到了，“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于是，神赶紧派人把山移走了。

愚公移山的寓意，其实就是《辩护人》中说的：“岩石再坚硬也是死的（而山不加增），鸡蛋再脆弱也是有生命的（子子孙孙无穷匮）。石头最终会化为沙土，而鸡蛋孕育的生命总有一天会飞越石头（自此，无陇断焉）。”

可惜，我们的文人圈，太缺乏自信。愚公这样的敢于直接向神叫板的人，被用来比喻愚昧。而西西弗斯这样的被动接受者，反被歌颂为挑战者。

四

当然，我并不否定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唯一的选择就是那块石头与那座陡山。西西弗斯的生命就这样慢慢消耗殆尽。宙斯认为，再也没有什么惩罚，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无意义重复，更能摧毁人的价值。

可惜，宙斯失望了。

爱比克泰德还有句名言——否定意志的自由，就无道德可言。

而加缪在解释西西弗斯神话时，看重的，同样是西西弗斯不甘于沉沦的自由意志。

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我把西西弗斯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斯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加缪、《西西弗神话》

神的手中，拥有巨大的权力。他们可以在我们面前放一座山，也可以罚我们推石头。这都是我们无法否认的事实。但这并不构成我们放弃自由意志的理由。西西弗斯不承认神对他的主宰：

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斯，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加缪、《西西弗神话》

藐视权力的惩罚，就是西西弗斯的意义。

终点就是死亡，唯一的出路已经注定，余下的就是我们的人生。是自暴自弃，还是活跃起来，幸福和荒诞是同一片大地的孪生子，区别只在于你自己。——加缪、《西西弗神话》

五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感到无意义。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自由意志与权力相处的历史。特别是我们，正如生发于我们这块土地的禅宗思想认为：

汝今当信，佛知见者，止汝自心，更无别佛——六祖惠能

汝心光明，则心外无佛。“自由意志”是最有意义的。这一点，中外皆通。

《法华经》有云：“若有菩萨行世俗忍。不治恶人。令其长恶败坏正法。此菩萨即是恶魔非菩萨也。亦复不得名声闻也。何以故。求世俗忍不能护法。外虽似忍，纯行魔业。”

“自由意志”从不是单纯地接受“神”或“权力”的安排。如果“神”或“权力”不行善为，则“自由意志”有权利藐视“神”或“权力”——“外虽似忍，纯行魔业。”

愚公移山的“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当然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就像我们偶尔也能通过努力而捍卫当事人的自由。

但我们必须承认，这种情况的发生概率，很小。

那么，剩下的大量的结果不理想的案件中，看似无效、无望、无意义的辩护，价值是什么？

价值就在西西弗斯身上。拥有不沉沦的自由意志，那么西西弗斯所禁受的全部戏弄、侮辱、惩罚，都会成为“外虽似忍，纯行魔业”的证明。我们用自己的人生，见证、记录。我们把自己变成一粒种子，将今天的全部，用年轮告诉未来。这就是充足、完满的价值。

无论多苦，无论多无望，都值得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