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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饕餮纹

 苏迷 2023-04-29 发布于上海
《姑苏晚报》2023年04月21日 B08版

  桂一

  一

  我注视着镌刻有饕餮纹的青铜器,心生感慨。这些鼎、觚、盘、釜等等,由于精美与罕见,在拍卖会上足以让全世界的收藏家兴奋得手舞足蹈,但它们原本却只是先人们的食具和祭器。它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盛满香喷喷的肉和酒,供奉先祖或自己享用。

  据说宋代的《宣和博古图》,是率先提出“饕餮纹”这个词的。在将《吕氏春秋》提及的“饕餮”与商代象形饕餮鼎上的纹饰联系起来时,有过如下强调:“此鼎款识纯古,仿佛饕餮之形。后人观象立名,故取为号。至周监二代,文物大备,凡为鼎者,悉以此为饰。遂使《吕氏春秋》独谓周鼎著饕餮,而不知其愿实启于古也……昔人即器以寓意,即意以见礼,即礼以示戒者如此。”

  其实,充满原始宗教意味的饕餮纹,出现的时间要比商代青铜器早得多。

  草莱始开的岁月,茫茫荒原,覆盖着盘根错节的老树藤蔓,兽类出没,人烟稀少,只在靠近河流的地方,有几片原始稻田,摇曳着稀疏的谷穗。树林里一群衣不遮体的狩猎者,竭尽全力追逐受伤的野猪,将它擒获,当他们回到部落时,却发现稻田已被糟蹋。肇事者是几只扬子鳄,此刻,人们能够采取的唯一措施,是大声疾呼,将它们驱赶,同时在心里祈求苍天保佑。

  于是,出现了原始宗教。人们在良渚玉器上镌刻了兽面纹饰,那形象是粗壮有力的双手扼住挣扎的兽头,巨口大开、重圈环眼的兽面,仔细看去,竟是扬子鳄的变异。四五千年前生活在赵陵山、草鞋山、绰墩山的苏州先人,在祭祀所用的玉器上,巧妙地寄托了他们战胜天敌的理想。

  及至到了商周时代,北方的先人从游牧渐渐变为定居,农耕的迅速发展,使人们有可能吃得较好。雄心勃勃的盘庚将都城迁移到殷,并且在城边建立巨大的作坊,组织数千名奴隶点燃熊熊烈火,熔铸矿石,以锡、铅、铜等不同的原料,制作出精美绝伦的青铜器皿,供王侯们使用。当太湖流域良渚玉器上的兽面纹,渐渐衍变为青铜器上的饕餮纹时,王宫里酒肉飘香、觥筹交错,开始演绎奴隶社会最初的豪华。

  “君状亦觥觥,可啖健牛百。”雄健的体魄来源于饕餮,一个善于分辨世间万物,并用胃来消化任何兽类的民族,永远将开拓和征服写在高扬的旗帜上,是决不会萎靡不振的。

  中国的烹饪史与文明史一样漫长,一样辉煌。我们的饕餮有着更加鲜明的民族特色,令世人瞩目。比如满汉全席,中国传统宴席的领衔之宴,正是饮食文化融合的象征。自清康熙年间开始,逢年过节,皇帝都要在宫内大摆宴席,招待文武百官,菜肴少则112道,多则196道,甚至分三天才能吃完。入席时,大小官员一律顶戴朝珠,庄严肃穆。显然,能否出席某次宴席,座位摆在哪儿,对于他们的升迁降谪都会有微妙的暗示,谁都不敢怠慢。

  康熙初年的宴席,是汉、满分开的,渐渐地便合为一席,并由宫廷延伸到地方府衙。当年康熙皇帝下江南,在苏州除了观看昆曲,就是品尝白嫩的春笋,鲜味、香味、咸味互相浸淫、融成一片的腌笃鲜,很对这位善于接受汉文化的帝王胃口——文化的力量,使一切矛盾对立的事物亲和起来。

  二

  一个繁体的“蘇”字,草字头下面,左边是鱼,右边是禾,透露了苏帮菜的渊源。

  鱼米之乡,食材是老天爷赠予的,只要手脚勤快,谁都可以做到一日三餐有鱼虾。从前的农家孩子,放学后在沟渠里摸一串螃蟹带回家,根本不是稀罕事。我至今仍常常思念虾糟,那是祖母的手艺。做虾糟,要用一种长不满三分的小虾(俗称赤虾),将适量的糯米蒸熟,趁热拌入洗净的赤虾里,再加入黄酒、姜末、花椒和盐,等待七八天,虾糟就成了。橘红色的小虾与雪白的糯米相映衬,并掺有淡淡酒香,用来烧鳑鲏鱼,看见就令人食欲大增,虾糟主要是用来做佐料的。出生在周庄的叶楚伧,当年有机会回到古镇,能吃到虾糟烧螺蛳头肉,就觉得很满足了。人的境遇千变万化,味蕾却还是最愿意与故乡亲近。费孝通先生晚年从北京到苏州,除了鱼虾,还要点一份油氽臭豆腐,感受六十年前的味道。

  我一直相信,食材第一,佐料第二,厨艺第三。阳澄湖大闸蟹只需清蒸或水煮,足可大快朵颐。精心制作的牡丹芙蓉蟹、蟹黄银鼠鱼,盛放在精美绝伦的瓷器里,端上餐桌,只是为了提升附加值。曾有机会观看苏州松鹤楼、王四酒家和南园宾馆的特级厨师做表演,他们果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耗费大量时间换来色香味形,是告别饕餮时代后的理智选择。

  宋元明清以降,从钟鸣鼎食之家到寻常的苏州人,在日渐富庶的生活环境中,饮食口味变得糯软而甜美,自觉远离辛辣刺激。小巷深处的家常便饭,荤菜常红烧,蔬菜多生煸,花钱不太多却很实惠。不像广东人那样把煲汤放在头条位置,然后是大版的生猛海鲜。浓油赤酱,是苏帮菜多年来坚持的风格,放冰糖或白砂糖时决不手软,连酱色也是用糖炒出来的。一盘衬着碧绿金花菜的酱汁肉,肥而不腻,酥而不烂,油光锃亮,香气扑鼻,很能让家庭主妇赚足面子。即便在没有电冰箱的年月,酱汁肉也能存放两三天,浓油赤酱,从本质上讲是一种节俭的方式。这跟腌鱼、腌肉、腌菜苋、腌萝卜的道理是一样的。苏州人甚至会腌桂花、玫瑰花、梅子、橄榄,自然不是用盐,而是用糖,不但免于变质,还获得了与原先迥然不同的滋味。

  传统苏帮菜,十分讲究时令菜肴。在苏州,即使是平常人家,也懂得什么季节尝什么时鲜。比如清明前后要吃酱汁肉、青团子、白鱼、莼菜。黄梅季节孕籽的青虾是最肥美的,“六月黄”可以做成面拖蟹。秋天,鸡头米和菱藕荸荠之类上市,水八仙大显身手。到了冬季,则以白切羊肉、羊肚汤暖胃。逢年过节,吃更是永恒的主题。表现这个主题的手法,老祖宗早已传授,比如年夜饭的餐桌上,必须有红烧蹄髈,否则一场戏就缺少了主角。还要用鱼来讨“吉庆有余”的口彩。春暖花开时,囊中羞涩买不起鲥鱼和刀鱼,可以吃鲃鱼和塘鳢鱼。每一种食物都有味道最好的时节,一旦时节过了,就不再鲜嫩,哪怕是一两天也差不起。假如今年有哪种应时菜肴没吃到,不少人就会叹息,日子过得不舒畅,留下了难以弥补的缺憾。温情脉脉,恰是饕餮的另一面。

  以柔丽清婉为特征的吴文化,早已玩不来仗剑行天下、弯弓射大雕。人们在水一般的宁静中,旷日持久地操练着昆曲评弹、汉丝宋锦、紫檀木雕、木刻年画、水磨骨扇、金石碑拓,自然还有渊源于船菜的苏帮菜,将红案功夫雕琢得十分娴熟。

  三

  身处现代生活的我们难免会淡忘,在很多年以前,吴侬软语的苏州人曾经是骁勇悍烈的,甚至被认为是野蛮的。三皇五帝时代,今天的江南一带被中原华夏称之为“蛮夷戎狄之地”。这里的蛮夷人有许多氏族部落,包括凿齿民、裸国民、雕题、羽民、汪芒氏……这些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南方氏族部落,我们如今或许可以在《山海经》中找到影子,他们有着共同的习俗,即断发、文身、雕题、凿齿。当年夏少康封他的庶子为越君,第一条要求就是文身断发——在身体的皮肤上刻画各种神圣的图案,剃去四周的头发而在脑后留下一束,并挽成一个上翘的发髻。发髻中间有孔,可以插笄,如果要求他雕题、凿齿,他也会乐于接受的。

  这些喜欢文身断发、雕题凿齿的人们,是吴越先人,是典型的饕餮者。吃,对于他们是唇齿间的咀嚼或以食物果腹,更是生存的原动力。

  时序到了今天,在苏州任何一个地方,你都不用担心吃不到粤菜、川菜、湘菜、京广菜、维扬菜或杭甬菜,而肯德基、麦当劳、意大利披萨乃至越南牙错快、韩国烧烤等,都纷纷前来抢滩。你看那位身穿西装、大腹便便的美国上校,也试图扮演饕餮者的角色。

  我在东山雕花楼品尝过一次全羊宴,经历了一次对羊的精美饕餮。

  那天在座的都是苏州一带著名的厨师,他们是名副其实的饕餮者,吃遍天下美食,也给天下的美食家提供美食。在全套红木家具装点的餐厅里摆开了全羊宴。聪明的主人怕大家吃腻了反而有损形象,只挑精华部分让客人品尝,窥一斑而知全豹。羊腿与甲鱼炖成乳白色的膏汤,是最鲜美的,汉字中的鲜,不就是鱼和羊的组合?十几颗羊的眼睛居然也能构成一盘菜,那却是宰杀了一群羊的成果。还有羊蛋,切成粉红的薄片,摊放在盆子里,被一抢而光。

  既然吃饭、美食与饕餮属于不同的概念,那么探讨每道菜的内涵就颇有必要。一个真正的厨师,必然是老饕,要是七八个老饕聚在一起,肯定谁也不肯示弱。不知不觉中,他们纷纷说起了自己的得意之作。主人认为他最拿手的,并不是全羊宴,而是太湖水鲜,比如鲃肺汤、松鼠鳜鱼、三虾豆腐等。何谓三虾豆腐?虾仁、虾籽和虾脑做的豆腐,色香味俱绝。

  又有一次,我参加研究饮食文化的一个会议,听烹饪大师们介绍十几道苏帮菜点的制作技艺,真是大开眼界。有一道“碧螺鱼馄饨”,将碧螺春茶、鳜鱼和小馄饨三者连在一起,尤其别出心裁。裹馄饨不用馄饨皮,而是取分量适中的鳜鱼,去除头、尾、骨、皮,把鱼肉切成小块,用擀棒轻轻敲打成透亮薄皮。馄饨的馅心,则用河虾仁细细斩成肉茸,拌入火腿末、蛋清、葱花以及调味料,裹好后,就能下锅煮了。别忘了还有一道程序,馄饨捞入碗盏时,应该加注碧螺春茶水,并以茶叶点缀。这一碗馄饨,巧妙地将太湖值得称道的珍品作了集中展示,色香味俱佳。显然,碧螺鱼馄饨不可多得,当是在盛宴煞尾,努力让人留下美好印象的一道点心。

  我们的饮食文化,从饥不择食演变到锦衣玉食,是时代进步的一种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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