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我坐在画板前,对着毕加索的《梦》思潮起伏。画中这个戴着项链的女人,丰腴肥美,静静靠住身后的红色沙发,裸露的半边乳房洁白丰盈,唇上那一抹红冶艳娇俏。幸福洋溢在她的眉梢眼角,那一定是一场无与伦比的梦。是有关未来的憧憬与渴望,还是对于过去的追忆和缅怀?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一个超凡脱俗的男人,一场不期而遇的爱情,一段足堪艳羡的婚姻。又或者,只是梦见曾经的自己——那般青春洋溢、烂漫不羁,那样天真无畏、敏感轻盈。悲情帝王李煜的这句词,用来诠释这幅画的意涵,也不觉唐突。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梦见了什么,一如没有人知道,藏在达·芬奇蒙娜丽莎笑容背后的秘密。毕加索成全了这个女人的神秘魅惑,这个女人成全了毕加索的1.55亿。2013年3月27日,美国对冲基金经理史蒂文·科恩从拉斯维加斯赌场大亨史蒂夫·永利手中得到了“这个女人”,一举将之推向了“世界十大最贵名画之一”的神坛。而创造“这个女人”的毕加索,一时间名利双收,跻身艺术大师的峰巅。还记得不久前,在上海毕加索艺术中心,从阶梯谨小慎微登上二楼,与墙上的“她”迎面相逢。它占据着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一种不染纤尘的高贵。在她面前,我不由自已变得渺小,一如面对哥特教堂穹顶,一种由内而外的惊叹。那时候我尚且还不知道,这幅画在毕加索的人生履历当中,拥有着怎样不可一世的身份地位。我只是单纯地艳羡与好奇,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成为毕加索的缪斯,也不是所有的缪斯都能被毕加索画得这样绚烂静美。毕竟,我们早已欣赏过亚威农少女、坐着的朵拉·马尔、戴帽子的女人、玛丽·泰雷兹等毕加索其她的灵感缪斯的“风采”。美得那样荒诞离奇、乖张扭曲,我们甚至很难按图索骥,在脑海当中还原哪怕只是想象勾勒出缪斯现实当中的模样。他也曾有过他温柔悲悯、现实主义,甚至梦幻纯情的时期。从蓝色时期、粉色时期、新古典主义时期到后来的超现实主义。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立体派,他的画作也不是一出世就能卖出1.55亿。他在不断地成长,不断自我粉碎与建立,不断变得深邃复杂古怪与寂寞。就像你就像我,因为人被岁月拖着走,因为世道叫人蹉跎。因为一个人到头来,知己只会变得越来越少,哪怕他是毕加索;因为他不再屑于迎合,无论是某个人还是某个时代,何况他是毕加索。自然而然,他眼中的缪斯,他心里的缪斯,他笔下的缪斯,也会随之改变。从前一个人会喜欢苏菲·玛索,后来他爱上碧姬·芭铎;从前他爱你是将你捧在手心,视你为女神天后,后来他的爱里多了贪婪偏狭自私与残暴。从前你能够读懂他,当他每一次眼神流浪到你的肩头;如今他一句话不说,像是已经将你放逐到天边外。成为一个艺术家,尤其是像毕加索这样年少成名、风头无两的艺术家的缪斯,大概是有得有失的一件事。一方面,一个人愿意将另一个人视为缪斯,始终是一种鹤立鸡群的肯定;另一方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或欣赏,到头来,始终是自我的爱悦与回应。一个人借此回到他心里的“家”,凝望那面盛满幻觉的镜子。我画不出这个女人的慵懒富足,我几乎将她的双手涂成了灰黑色。画室的工作人员小心周全地提醒我,并且尝试助攻,我只是礼貌地婉拒:我想让观众(如果有的话)知道,这不是一个养尊处优、貌美如花的贵妇人。她不过是另外一个“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哪怕在约翰内斯·维米尔的画笔之下,她美好丰盛、纯洁优雅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布满老茧和皴伤。因为走出阁楼,这个阳光散落的房间,她还有一堆活计要干——去菜市场买猪肉、去冰冷的河边洗衣服,还要时不时受雇主一家人明里暗里的怀疑和排挤……在我的笔下,在我的“梦”里,这个女人,饱经沧桑——原谅我曾经饱经沧桑,其实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堂皇漂亮;原谅我时不时想要逃离爱或生活的藩篱,去“梦”里自由自在地驰骋嚣张;原谅我如此深爱着这样锈迹斑斑、苦难深重的自己,无论是否有幸做你这种男人的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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