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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叶公论“父子相隐” | 陈彦军

 花间一酒壶 2023-06-02 发布于浙江

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原载《文史天地》2023年第6期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论语·子路》 
叶公驻守楚国北边重镇叶邑(今河南叶县南叶邑镇),治理颇有方略且有成就。孔子往来于蔡国和陈国间,顺路拜访叶公,叶公遂向孔子问政。孔子回答:“近者说,远者来。”叶公默然不应。
叶公显然不满意孔子的回答。边镇是各方利益犬牙交错之处,百姓畏威而不怀德,一味取悦,如何填其欲壑?如何镇其反复?外方百姓也不敢随意招徕,引起外交纷争,又岂是一方镇守所能应付?叶公顿时觉得孔子盛名难副,十分迂腐,想教孔子如何直身而行,于是志得意满地给孔子讲起自己治下百姓奉公守法的事例:“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
叶公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在他的父亲楚国左司马沈尹戌阵亡后,楚昭王封他到叶邑镇守。叶公世族出身,恩威来自于楚王,被楚王任命为一方令长,那么治下百姓感受到的恩威,就要来自于自己。
叶公在叶邑治水开田,颇是解决了地方不少积欠的难政,百姓感恩戴德。但叶公深知,让百姓感恩,只是为了让百姓明白,要过好日子,必须地方治理有方,国家富裕强大,小己小家要服从于国家。
所以,感恩之外更要畏威,百姓怎么可以靠臆断国家是否有恩于己,来选择服从或不服从呢?国法大于天,父亲犯了法,儿子来证明父罪,国法的威严才能更好彰显;人人奉公守法,敬畏法律而养成道德,如此,法悬而无用,然民直身而行,岂不就是臻于郅治了吗?
孔子自然明白叶公这类官员的心思。明明自己受教于世家门风,得益于祖上积德,才有机会受国家任用为理民官,奈何不能充其同类之心以待百姓,却要让百姓如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蚯蚓一般,只有目无亲人才算廉直呢?
治国先治家,善治家者转而治国,虽或不中亦无大差。“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周易·序卦》)国家是积小家而成,国家道德和法制是由家庭伦理推衍而来,要从根本上培养人的道德心和遵纪守法意识,必须依循于人与生俱来的天良和须臾不离的家道,如此才可长可大可久。
认识到人是一个父母生、天地养的类存在,扩充同情心,具备同理心,自然会尊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远近亲疏;用森严国法或高邈道德来强迫人一视远近、兼爱亲疏,历史上多有人因此而沦为非人并从而国破家亡的例子。殷鉴不远,为任一方者怎么能昧于一时之得而奖崇父子相告呢?
孔子自然知道边镇难治,但正因为难治,更要深察人情,洞悉远近。为政如烹小鲜,力道不均则鱼糜烂,如理繁丝,难易倒置则丝弥乱;只有从修身入手,以齐家的工夫分类施治,让依次近者性通诚悦,让渐行远者习移能附,才能从根本上奠定长治久安的局面。孔子于是向叶公展示不同于他那种结恩于前、威训在后而致人骨肉相悖结果的礼治图景:“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论语》)直,正直,顺当,应然;而罔,欺骗,失意,不然。生而为父则养教其子,子犯过罪,父的正当应然心理是自己养而失教,需要自我反省,认真承担起教育孩子的责任;而上来就扭子送官、证成子罪,岂不是自我欺骗,要把子犯过罪的根源全然推给孩子、推给社会?这样做,即便被称赞奉公守法,难道自己内心不会惘然若失?
父子反目后,父没了子承,从此就成孤魂,往后余生不过是幸免。生而为子则孝顺双亲,父犯过罪,子的正当应然心理是自己未尽孝道,需要自我反省,认真承担起几谏严父的义务;而上来就执父送官、证成父罪,岂不是自我欺骗,要把父犯过罪的根源全然推给父亲、推给社会?这样做,即便被表彰大义灭亲,难道自己内心不会怛然失色?子革父命后,子以何面目继续娶妻生子为父?往后余生不过是偷生。

图片孔子“圣迹图”晏婴沮封

“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论语》)“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论语》)严父不能隐子之过罪,父亲为儿子隐藏的只应是儿子的拒绝改过。
每位父母都不愿外人看到子女的冥顽不化,他们不会凭国法给子女证罪,更不要说定罪,他们会努力地让子女恢复天良,让子女哪怕只是看上去要改过迁善。孝子不能隐父之过罪,儿子为父亲隐藏的只应是父亲的拒绝迁善。每个子女都不愿外人看到父母的愚昧顽固,他们不会自证父母有罪,更不要说陷父母于囹圄,他们会努力用父母能接受的各种方式劝说父母,让父母感动于子女的孝顺而愿意主动做出正确的行动。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极力保全家人间的孝弟伦常,不是要将人情凌驾于法律之上。家与国本应一体,没有家道沦丧而国能安定的,没有国法践踏而家能独完的。
每一个因触法而破碎的家庭背后,都能找到国家和社会亟待改善的理由,家人们行由不得而反求诸己,焕发天良而改过迁善,这不比“道之以政,齐之以刑”(《论语》)更节约行政成本,更能径由人的自我完善而促进国家和社会的改良吗?国法不容,大舜尚可“窃父而逃”于海滨法外之地,来保全其直心;国法无边,逃无可逃,触法之家昧天良而憋屈,这个社会难道会好吗?以礼入法,父子相容隐,则天理人情至处,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也。
孔子行走列国,经常栖栖遑遑,“累累若丧家之狗”(《史记·孔子世家》),既不像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又不比“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自谓“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孔子论直,从来要济之以学。“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论语》)不察乎父子之际,不遵乎容隐之礼,必然是“直而无礼则绞”(《论语》)。
一个内心拧巴却外饰质直的人当道的国家,不可能存在好的社会。所以,君子“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论语》)。君子不标榜直道而行,但“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论语》),则必能上达天道,“无可无不可”间“直在其中”也。
孔子谆谆以告,叶公得有悟乎?叶公曾向子路了解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因为不知道老师与叶公两人相谈如何,没有贸然回答。孔子知道后,就对子路说:“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
孔子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怕坦露自己的为人。他知道为政不易,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患得患失,叶公不管是坚持法治也好,还是有悟于礼治的可贵,都需要首先做一个正直好学的官员。行有不得则孜孜以求,发愤求解以至忘记了吃饭。
每有所得则陶然自乐,虽然知道新问题还会层出不穷,但人生或为政,不正是在下学与上达的不断循环中,在自得自乐而非自暴自弃的无忧无惧中,走向那个虽或未知而必达的终点吗?但行正道,莫问结果。孔子这番夫子自道,子路有否转告给叶公?叶公若闻得,会悟到些什么?
问政孔子后十年,叶公平定楚国内乱,重振国风,被楚惠王封为令尹与司马。其后五年,叶公让贤,归老叶地。叶公半生坦直,也许是有得于孔子教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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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慊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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