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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苗、三危、赐支考辨(节选)

 天和图书馆21tc 2023-06-03 发布于广西

任乃强 任新建

三苗是今何地?《尚书·大禹谟》云:“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罚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至诚感神,矧兹有苗。’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益稷》篇有“苗顽弗即”。《史记》作“不即功”。谓军事失败。《舜典》有“分北三苗”,谓苗人顺者抚,逆者窜。)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尚书》的《虞书》五篇,是殷周人根据先民世传的诗歌故事撰写的,不能说当时尚无文字,就不可信。按这段传说的文字分析:所谓“有苗”,就是上篇《舜典》“窜三苗于三危”的三苗。“苗”,是这个民族的本称,也是虞夏华族对这个民族的部落的称呼字。“有”,是当时华人对于民族部落称呼的前加字,与囿字含义相当(如“人皇九囿”,一作“九有”)。“有苗”,即谓“苗”族部落的统治者(有扈、有娀、有莘、有熊,与有虞、有夏、有商、有周,皆同此义)。又称之为“三苗”,是说的苗部落有三个首领,或说三个分部的首领。“窜三苗于三危”也说的是流窜他三个首领,不可能说成是把“苗”族人全都赶走了(《舜典》云“分北三苗”,谓逆者窜之,顺者抚之)。

还当注意加“有”字和加“方”字的区别。“有”字所加,全都是与中华中央集团(无论是公社或国家组织)有经济联系和有政治联系的部落;用《舜典》的语言说,就是“四岳”、“十二牧”联系到的“群后”。若还是没有联系到的民族部落,则照例是在族称之字下系一个“方”字(如朔方、鬼方、荆方、狁方),就不是前加“有”字了。这是上古用于部落名称的规律。由“有苗”称谓,而不是苗方的称谓,就可知《大禹谟》所说的苗族部落,距当时中华的政治核心部位不远。这是我们探寻三苗部落地理位置应注意的第一点。

古史相传: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皆在今山西河东专区界内。由此可以断定:有苗部落与河东的安邑(也就是夏禹故邑所在)不远,有夏氏在当时已经成为中央公社的主要成员之一(伯禹作司空,是虞舜[帝]政权二十二干部中的重要领导干部),所以帝舜命禹率群后之众去讨伐他。三十天征服不了,便罢兵回来,说明苗与夏禹两个部落相距很近。除开来去的日子,作战不到一个月,便因为征服不了,自行撤兵了。可以估计他们相距不过五天左右的路程。又由于后人多说三苗之国在洞庭、彭蠡之间,即今两湖盆地,也就是可以推断舜、禹时的三苗,当在两湖盆地的北面,与河东相距不远之处。这是推断依据的第二点。

为什么禹率“群后”之师,“奉辞罚罪”,这样丢脸撤退回来,却又“诞敷文德”七十天就感格了有苗,使他自己来降服了?什么“文德”能收这样的效果?还应当考虑:当时文字都没有(或不够用),能有什么文化的感格力?史文只说到有“舞干羽于两阶”的方法。干(盾),是防卫的武器。羽,是表示快乐的舞具。都不是能感格敌人的东西。但这样做了七十天后,有苗却折服了。这就可知应该还有另一种实质性的原因潜含在这句话内。是什么原因呢?我们认为很可能是生活资料需求的问题。

河东解池的食盐,是上古冀、豫、荆、雍四州部落人民生活所必需的。尤其是豫西、鄂北地区,无论你民族如何强大,只须虞、夏断绝交易,没有盐吃,人民内部便会恐慌起来。舞干,表示只图自固,不相交往了。舞羽,表示我们人民生活得好,不缺物资,心境是快乐的。三苗首领对于武力征服是反抗裕如的;对于部民没有盐吃的恐慌,却无法克服。熬到七十天,存盐吃尽,便不能不自己来恳求恢复交易和经济依附的旧关系。按地理条件和当时社会经济的历史条件来说,对于这个故事只有如此才说得通。(食盐的供需关系,是研究上古史的一把很重要的钥匙。从前还没有人设想到过,故特此重点提出。)这是探寻三苗部落位置的第三点。

以此三点,可判断“三苗”在虞夏世的住地在今河南省的南阳地区,可能还更北一点,在黄河以南的外方、卢氏、缑氏与北邙等山区,以至于陕西省的商雒地区(这些山区高寒,华夏农业民族所不乐居,直到周代还是西戎住居)。

三危与赐支

《尚书》“窜三苗于三危”,孔安国传释曰:“三危,西裔之山。”是把三危说为西戎部落。

《史记·五帝本纪》云:“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尧),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集解》引马融注亦云:“三危,西裔也。”看来两汉人都是把三危说为西夷部落名,而不是说为山名的(古谓四夷为“四裔”)。两汉人传的《山经》、《水经》也未有说过三危的。再上溯到《禹贡》,它说“三危既宅,三苗丕叙”,以三危与三苗对称,也当是说的民族部落。“既宅”,是说流动部落已定居(由游牧转为经营农业了)。又云“导黑水至于三危”,也只是说的到三危部落去导治黑水。禹本就是“生于西羌”的人,他到西羌部落去治黑水,发展农业,是说得通的。不能说他到三危山去开辟水源。孔传释上文为“西裔之山已可居”,疑山为地字之讹。因后世皆以三危为山名,故传写转讹,宋刻承讹作“山”。

三危山名,始于秦汉方士的纬书。郑玄好引纬书说经。他引《河图》注《禹贡》,说:“三危山在鸟鼠(同穴山)之西南,与岐山相连。”(这当是指今青海省的大积石山,藏名阿尼玛卿)《水经》云:“江水又东,过江阳县南,洛水从三危山,东过广魏洛县南……”洛水即雒水。其源在什邡县高景关,桑钦称其山为“三危山”,与三苗毫不相涉。定三危为沙州山名者始于唐世。《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三危山有(三)峰,故曰三危。俗亦名卑羽山,在沙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李贤《后汉书注》、孔颖达《尚书正义》同。所指敦煌石窟所在山也。山不能自举其名,唯人命之名。高峰三耸之山甚多,何能此山乃独专之?其不得即为《禹贡》山名可定。《禹贡》导山,已言西倾、鸟鼠,不言三危之山,则今大积石山与敦煌石室诸山皆非《禹贡》有三危山明矣!唯当释三危为西羌部落在当时的名称而已。

危与微、尾同音,周初《牧誓》有微人。近年陕西发现微氏钟鼎彝器甚多,足证周初微氏为大国“三危”是否唐虞世西方大族落,当更考。

无论三危故地在今青海、甘肃或陕西,总之是古西羌部落所在地。说舜把三苗头领放窜到羌族部落里去,是很近情理的。自唐虞至殷周,羌族与华族都是农牧分工,友好相处。因此,中夏把三苗流放到羌地去是可能的。

“河首”,谓黄河发源处。汉世言河源者始于张骞。张骞未至河源,但从西域人说,谓新疆之塔里木河为河源。《史记·大宛传》载骞为汉武帝言之曰:“于阗(按今地图当作葱岭)之西,则(当衍)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则字当在此)水东流注盐泽(今云罗布泊)。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意谓于阗河入盐泽,潜行至赐支河首,复出为黄河源也。赐支以西世为羌人所据,唐以前华人所不能至,故皆仍骞旧说。至元代乃由国家派人探河源。清代继之,始定星宿海沮洳区涌泉为河源。汉世人所称“河首”,非指星宿海,亦非指鄂陵湖与扎陵湖,所指为今青海省玛多县。旧称“黄河源”,其西有哈姜盐池,为赐支与康区及松潘草地(今甘孜州与阿坝州)仰给食盐之处,故虽非华人所至,由于羌人重之,故很出名,传入中原。由羌人言,知其近黄河,故曰“河首”,亦知其非河源,但称曰“首”也。其东即赐支。

《禹贡·雍州》云:“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孔传云:“织皮,毛布。有此四国,在荒服之外,内沙之内,羌髳之属,皆就次叙。美属之功及戎狄也。”《史记·夏本纪》文同。《索隐》云“郑玄以为衣皮之人,居昆仑、析支、渠搜三山,皆在西戎。王肃曰:昆仑在临羌西。析支在河关西。西戎、西域,王肃以为地名而不言渠搜。今按《地理志》,金城临羌县有昆仑祠,敦煌广至县有昆仑障,朔方有渠搜县。”孔安国把织皮作为四国之一名,不如郑玄说是。王肃以西戎合三国为四,以就孔氏“四国”之说,亦非。皆不如司马贞见解正确。今考“织皮”系羌人商品,即连毛皮也。华族织毛为褐,其羊毛仰给于羌商。羌族养羊历史久远,其羊毛粗长,然乏铁无剪,连皮售于华夏,故华言称为织皮。郑玄说为皮衣,亦非也。“昆仑”羌落,即今通天河区与柴达木区的地面,今尚存昆仑之名为青藏公路所经。“析支”即今大积石山(阿尼玛卿山)与巴颜喀剌两山脉间的果洛州地。《后汉书》作“赐支”。赐与析同音,古有锡字,无赐字,锡即赐予之义。小篆时乃分别为赐字,故赐字古音同于锡。大约是六朝以后才又别为两种发音的。

(《西北史论》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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