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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一统志》,消解明遗民学者与清廷间的不和

 恶猪王520 2023-06-08 发布于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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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文 约 38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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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八年,因受许三礼弹劾,身处党争旋涡中的内阁学士徐乾学乞请回乡,这本是他仕途中的低谷。临行前,徐乾学仿效古人以书局自随,请求将在京师尚未完成的《大清一统志》一并带回纂修,圣祖特旨允许。虽为昆山人,徐乾学自此落馆于烟波浩渺的洞庭东山编书,这一年他五十八岁。

南北藏书尽归传是楼

在徐乾学年轻时,就已经开始藏书事业,这位年轻人对书籍的痴迷给前辈学者黄宗羲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参观过浙东各大藏书楼,黄宗羲为徐乾学《传是楼书目》作序时仍由衷赞叹:“健庵先生生乎丧乱之后,藏书之家多不能守,异日之尘封未触,数百年之沉于瑶台牛箧者,一时俱出。于是南北大家之藏书尽归先生。”这也道出了传是楼藏书的来源,明清之际私家藏书散亡于市,徐乾学广泛收购,钱谦益绛云楼、毛晋汲古阁、钱曾、季振宜等大家的旧藏都被他归入麾下。甚至,徐乾学还跟随黄宗羲前往天一阁抄录,“是阁之书,明时无人过而问者,康熙初,黄先生太冲始破例登之,于是昆山徐尚书健庵闻而来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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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短经九卷》宋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有“徐乾学印”

时人徐釚称“传是楼所藏,插架盈箱,令观者相顾怡愕,如入群玉之府,为当今第一”,此评价颇为得当,传是楼的规模应为清初江南藏书之首。汪琬也写道楼宇的规模足足有七楹,书橱共有七十二个,“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从各位名家的题记来看,徐乾学对书籍的热爱并不仅限于物质上的占有,书籍的编纂、刊刻、传播、流传更是他的兴趣所在,藏书是为编书,后者才是他一生的志向所在。黄宗羲对徐乾学的推崇之意溢于言表,直言如他一般能藏、能读、能文者罕见:

“至于书之为物,即聚而藏之矣,或不能说;即有能读之矣,或不能文章。求是三者而兼之,自古至今,盖不能数数然也……何意当吾世而见之健庵先生乎?……新朝开创,天府之藏未备,朝章与故制度文为历代因革,皆于先生乎取之,是先生之藏书,非但藏于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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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贺诗集》,国家图书馆藏,宋临安府陈宅书籍铺刻本,有“乾学”印

所谓“朝章与故制度文”显然指的不是徐乾学的诗文作品,而是指他于清初官方修史有草创之功。早在康熙十八年,徐乾学就入《明史》馆充任纂修,三年后出任总裁,传是楼藏书中的六经、史书、礼制文献正是他编史资料的重要来源。而至康熙二十五年《大清一统志》正式开馆时,身兼数职的徐乾学立马将大量精力投入到方志书编纂之中。京师宣南的徐氏宅邸碧山堂中,正值壮年的徐乾学与同僚们不厌其烦地讨论着收录条目、叙事详略、修撰凡例,广袤大地上的山川、人物尽在他们笔尖。

幕宾盈门的洞庭东山橘社

碧山堂的徐氏幕府可能是一种特定时期的特殊存在,万斯同、姜宸英等布衣学者都是没有受清廷任命,但以徐乾学幕府宾客的身份参与到典籍的编修工作中。书局官私参半的性质可能与明遗民的态度有关,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幕宾无不钦羡徐乾学的藏书,也同样仰慕徐乾学的学问人品。“先生施于名命为雅诰,刻于金石无愧辞,风声所播,山心松友之士,莫不推琴而起,共集门墙”。徐乾学的藏书之名使学者云集于此,而他们从事的修书、校书工作则在创造更多的读者,使思想从这一交游圈扩展到更大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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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之鼎《为徐乾学绘遂园禊饮图》局部

三年后徐乾学由京返苏,幕府宾友并未随之散去,与之相反,阎若璩、胡渭、刘献廷、黄仪、顾祖禹等清代学者名流都跟随南下修书。万斯同在饯别宴会中言:“今日之会盛矣哉,然今日之盛即来日之衰也。诸子皆海内之英,自兹以后,宁复能相聚一堂,若今日之盛者?此不独吾党聚散之感,抑亦京国人文盛衰之会也,诸子其为我进一觞。”这批学人中的任何一位,无不代表着清初地理学问之巅峰,围绕徐乾学形成了庞大的交游网络,真可谓一人影响“京国人文盛衰”。

在东山士绅翁天浩(《具区志》编者翁澍之兄)的帮助下,徐乾学将《大清一统志》的书局迁到东山翁天浩的橘社别墅,以便更好推进编纂工作。现在的东山湖湾村一带顿时鸿儒荟萃,太湖边隅的橘社已然成为清帝国历史地理的学术中心。更重要的是,以徐乾学幕府为中心的书馆,也正在成为帝国晚期罕见的知识生产与交流并存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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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手稿

根据学人的描述,橘社书馆之员有三四十人之多,徐乾学与其同僚们不仅就修书校书互相交流、共同切磋,也时常于太湖边宴饮唱和、赏景郊游。裘琏记录这段书局时言“校之暇,间与诸君子凭眺湖山,寄情鱼鸟,作为诗歌,共相唱和”,胡渭回忆橘社的时光道“二三素心,晨夕群处,所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者,受益弘多,不可胜道”。可见橘社的修志生活是极为放松愉悦的,由于《橘社倡和集》亡佚,幕府宾客间的交流与互动细节很难还原。可我们能看到,最为卓越的知识都永久地保留下来,并融于一炉,为清代学术注入力量。

顾祖禹获舆图增订《读史方舆纪要》,阎若璩在辨析、考据材料间留意《古文尚书》的真伪问题,胡渭修志期间抄录天下郡国书乃得《禹贡锥指》,几乎每一位大儒的代表作都与橘社书局工作息息相关。晚年偏居一隅的徐乾学,是否感觉到自己正处于“文人共同体”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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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乾学《跋颜真卿祭侄文稿》,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统志》之余音

洞庭橘社的时光珍贵而短暂,康熙三十年徐乾学包庇朱敦厚一事被告发,遭到革职,同年徐氏兄弟又被弹劾,书局撤去,徐乾学只得迁至嘉善、昆山等地继续修志。这一年他正好六十岁,藏书、刻书活动都已接近尾声,著作等身。书籍既是徐乾学一生的心血,也是他穿越各个空间与阶层间的媒介。从京城宣南到洞庭东山,传是楼藏书既是总裁修史的“自荐信”,也是维系文人网络的礼物,书籍本身蕴藏着无穷的意义。《大清一统志》的编纂、生产、流传也在成为一股影响历史的力量,与身处时代的学术转型有紧密联系。

明清易代之后,宋明理学空谈心性的“反知识主义”逐渐被摒弃,梁启超谓之“理学之反动”,学界开始复归汉儒的经说传统。清初学者强调经世致用,三大儒之一的顾炎武是徐乾学舅舅,徐乾学的学术准则亦一脉相承。《凡例》中不难看出他经世的创作宗旨:“谨自《禹贡》《职方》及于近世,博采古义,参决群言,标其大凡,以为成书之准。务使识其大而略其细,考其实而阙其疑,取类周详,措辞质古,展卷之下,条晰缕分。庶几体国经野,不窥髓而可知;观民省方,如指掌而斯在。

表面上,一统志是确立清代疆域的重要文化活动,从各地人文地理推衍至“大一统之业”。但其内在机理是将训诂考据历史地理看作是承载大义的方式,方志失修则纪载缺遗,只有反复续修补遗才能让山川永固,考据之学与济世理想得以调和,这也是通往后世乾嘉考据学的重要一环。纂修《大清一统志》极大激发了后世地方修志的热情,清中期以降的方志如雨后春笋涌现。与此同时,明遗民学者们与清廷间的不和,似乎也通过修史这一官方活动稍得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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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一统志》(乾隆九年刻本)

康熙三十三年,徐乾学于家乡昆山病故,这也标志着《大清一统志》纂修的第一阶段宣告结束。临终前,徐乾学将已完成的山东、直隶、山西、江南四地志稿进呈,其弟徐秉义在北京继续主持纂修。此时顾祖禹、黄仪、阎若璩先后病逝,属于徐乾学的时代结束了,东山橘社消逝世间。

橘社书局是文人编志之典范,或许也是这个时代的另类。面对繁荣的图书市场,学者们围绕书籍展开的编纂、抄录、整理活动不旨在商业利益,而意在知识的共享。橘社的书籍生产过程不仅是将多位思想家理念综合的过程,身为编者的思想家也在创造出新的知识,当他们的著作再次流布,又传递给更广阔的阅读群体。然而,作为物质载体的传是楼藏书则散佚更快,徐乾学病逝后,昆山徐氏家族败落,藏书先流入清廷宗室怡亲府,最终与黄丕烈藏书一道,进入四大藏书楼之一的杨氏海源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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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学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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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庵


若今日的我们踏进古籍展,会发现宋元刻本上不少留有徐乾学的钤印,无不彰显着传是楼这座清初最大藏书楼的昔年胜景。不由感慨,曾经影响着一个时代学术、政治话语的文人交游圈,就浓缩在一方小小的金石篆印中,以及有关《大清一统志》的寥寥数语间。藏书楼全盛时,徐乾学召集子孙上楼问:“吾何以传汝哉?”

他不传土田货财、金玉珍玩、鼎彝尊斝,而是指书而欣然曰:“所传惟是矣!” 遂名其楼为“传是”。

参考文献:
1. 徐乾学:《憺园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1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2. 黄宗羲:《黄宗羲全集》1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
3. 汪琬著,李圣华笺校:《汪琬全集笺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
4.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 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
5. 尚小明:《徐乾学幕府研究》,《史学月刊》1998年第3期。
6. 吴仁安:《清初江南徐乾学家族的兴盛和衰落》,《史学月刊》1988年第4期。
7. 贾长宝:《从1687年的徐乾学“碧山堂”元夕聚会看清初宣南地区学者群体的宴饮交游》,《清史论丛》2018年第2期。
8. 王大文:《康雍乾初修<大清一统志>的纂修与版本》,《历史地理》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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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挈挈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古月

经公
经公号“吴文化博物馆” (微信ID:Museum_of_Wu)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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