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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安康(三)父亲母亲

 三只荆棘鸟 2023-06-26 发布于山东




(三)父亲母亲

文/肖桂荣

       母亲生前经常回忆,“上边好几个哥哥姐姐,都没活下来。我也是被养到八九个月,又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忽然吃不下饭,又吐又拉,时不时翻白眼,眼看着活不成。我爹把我放在粪筐里,挑着就去埋。坑都挖好了,跟着爹去的大爷爷(爷爷的哥哥)忽然看到我睁开眼睛,眼珠乱转地看灯笼。大爷爷心软,抱起我就往家里跑,我爹还不依不饶,在后面紧追。闹了这么一回,我回家又能吃能喝,终于活下来。”

母亲得意于自己的命大,她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有人说媒让她嫁到城里,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未出嫁的她满脑子里都是当年姥爷姥娘过活的情景,姥爷比姥娘大九岁,家里的事情,里里外外,从来没用姥娘操过心。母亲的记忆,永远地停留在,那个早已离世的父亲,无论回家多晚,总是从兜里变出一两块糖来,递在她的小手里,她高高兴兴地抓在手心,吃在嘴里,甜蜜蜜地睡到大天亮。

等母亲真的嫁到城里,三观尽碎,面对比她大七岁的父亲,她只有从里到外的腹诽,“老天,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人家,说的好听是住在城里,家里连一口米和面都没有,锅碗瓢盆一概没有,我真不知道,结婚前你是怎么过来的,你爹居然一点都不管你。除了这一间房,家里吃的、用的,连坐着的小马扎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

母亲自我定位是来拯救父亲的田螺姑娘,给他带来家的温暖,为他生儿育女,让他成了有老婆有儿有女的人,父亲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当年的城乡差距,让父亲有天然的优越感。城里的招工只看你有没有一张城市户口,在户口面前,母亲所有的努力都变得微不足道。

当然,父亲结婚后,还是无比幸福的。姥娘对待父亲,简直高看无数眼。只要去了,一定是好吃好喝好招待,还不让他干活。越是这样,父亲越愿意自我表现。他肤白又细皮嫩肉的,一看就跟整天在地里耕种的农村人不一样。这时候,他纵然干活不麻利,眼力价不够,看不出门道,他也可以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原谅,叔叔婶子们都很宽宏大度,“城里的孩子,没干过这些?”在无条件被认可面前,父亲从头到脚都洋溢着高人一等的优越,脸上却是无比的谦虚,“我很笨。”

日子过得久了,母亲越来越掌控家庭发展的主动权,她像三娘教子一样教导父亲,苦口婆心,“你看咱俩也不能总靠着我从娘家拿东西,你也总不能老是东家打一点零工,西家打一点零工的,总得有一个长期稳定的收入,要不咱一家几口,连个应急的钱都没有。我打听到附近搬运队里招收工人,你去试试?”

母亲好说歹说地,父亲终于去了。在外面折腾得久了,父亲也认识到,自己也许就是一个当搬运工人的料。从那往后,父亲稳定下来,有了按月发的工资,他在家里的腰板也硬起来。

工厂里有食堂,父亲再跟母亲有了口角之争,一声不响地消失十几天,完全不理家里的母亲和三个孩子。母亲也是刚硬倔强的,从不服软,当然,更不会向父亲低头。她只会哭着骂我们三姐弟,“吃吃,就知道吃,你爹都不回家了,也不知道叫他回来,都去厂里,跟着他吃去。”

于是,我带着两个弟弟去厂里找父亲,远远,在食堂外等着。父亲见到我们也不说话,爷四个一起去吃。食堂终是吃不起的,到最后,只能回家。

每年,父母都要闹这么几回。我是一个女孩子,从小脸皮薄,自尊心又贼强,可是为了吃饱肚子,只能带着弟弟们两头讨好。其实,我对父母的婚姻恨得牙痒,我发誓:如果我以后结婚,老公敢离家出走,我立马离婚。如果夫妻吵架不能私下解决,闹得人尽皆知,我立马离婚。如果夫妻双方不能在孩子面前互相维护彼此的尊严,我立马离婚。

父母远没我的觉悟。等父亲回到家里,母亲面对自己的全方位胜利,又开始絮絮叨叨,“你想想,你想想,光靠你那点死工资,一家五口人,是够吃,还是够喝?要不是我和我娘在地里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我娘死拉活拽地帮衬着咱们,咱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啊?”父亲闭口不言,下一回被惹急了,依然离家出走。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全面展开,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好过起来,至少吃喝不愁。父亲想让母亲离开土地,母亲不断地给父亲画大饼,“等忙完了这些,咱手里再多攒点钱,我就不去种地了。”

对于城市,母亲是怯懦的。虽说她嫁进城里快二十年,她的朋友大都是跟她同等境遇的,她无法融入进城市里的生活,她的根基一直在农村那片土地上。只有摆弄土地时,她的心才是扬眉吐气的。

造化弄人,事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1990年,父亲因工伤去世。父亲死后,母亲在城里找了一份扫街的工作,供我读完大学。母亲生前一直享受着父亲单位按月发放的遗属补助,比普通退休工人的补助高多了。

      父母打闹了一辈子,终究,母亲还是认输了。2020年,母亲去世,按照中国的传统,母亲埋在父亲的老家,与父亲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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