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宜文 迦南神秘学 2018-09-27 19:39 迦南学院根据推文内容进行阅读评估,以方便读者清晰文章学术专业性及自身知识框架的对应。 知识归类:文学、诗歌 专业指数:✦✦✦✦ 阅读难度:学术研究 全文约4000字,阅读耗时约15分钟。 文章原名:从《九歌》之草木试论香草与巫术 作者:邱宜文 台湾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 人大复印期刊:《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0 年 01 期 摘要: 楚地本就巫风炽盛,《汉书·地理志》曰:“楚人信巫鬼,重淫祀。”以《九歌》本身祀神的用途,综合所归纳出草木于文中担任的功能,我们很可大胆作以下的推论:这些植物的使用意义,并不是由于其观赏性质,而是因为长久以来流传于楚地的巫俗习惯。 文辞绮丽,气氛柔靡,是《九歌》的特色。《文心雕龙·辨骚》便言:“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辨,绮靡以伤情。”我们仔细寻绎使《九歌》这些作品能如此浪漫多姿的事物,会发现巫者盛饰和篇中处处缤纷的草木居功厥伟。而巫或灵的衣着装饰,又多以香草为之;也就是说,两要素实则为一,“草木”便是《九歌》传达其意象的主因素,若将此因素加以抽离,整组诗篇就会顿失色彩与情调了。我们且将《九歌》诸篇中言及“草木”的文句提出(包括实有的草木与神话植物如扶桑等),排列如下: 1.《东皇太一》: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2.《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3.《湘君》: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薛荔”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桂”棹兮“兰”枻,虽冰兮积雪。采“薛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4.《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远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蘋”中,曾何为兮“木”上。沅有“茞”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5.《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6.《少司命》:“秋兰”兮“靡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7.《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8.《河伯》: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9.《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10.《礼魂》: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将所有言及草木的文字从《九歌》中提出,可以明显看出这十一篇祭歌,除悲凉的《国殇》外,篇篇皆言及草木;总计辞中带有草木者达四十多句,有明确名称的植物共有二十三种,简直已为不可或缺的场景描绘。《九歌》以香草入辞,当然,地理上的配合是一大要因,正如黄伯思所言:“兰、茞、荃、药、蕙、若、芷、蘅者,楚物也。”(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引。),南楚之地盛产香草,人们就地取材,以之入祀原是十分自然的,但若只基于地理因素,它们如此大量地出现于祭辞中未免不合情理,所以,香草作为祀神歌辞的主要素材,必然还有内在思想上的原因;也就是说,它们对作者及祀者而言应该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现在我们再进一步从《九歌》文句中分析草木出现的功能,大致得到四类结果: 1.巫(或灵)的修饰。如: 《少司命》:“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山鬼》: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 2.祭坛的布置。即辞中巫(或灵)的居处(降神处)及乘具装饰。如: 《湘夫人》:“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薛荔”兮为帷。 《河伯》: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3.祭品。如: 《东皇太一》:“蕙”肴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4.以之起兴。如: 《湘夫人》:沅有“茞”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5.以之持赠。如: 《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前三大类所占比率超过百分之七十,为半数以上,而其功能都与祭祀的作用密切相关,这显示草木于《九歌》极可能是含有实际宗教或巫术意义的。楚地本就巫风炽盛,《汉书·地理志》曰:“楚人信巫鬼,重淫祀。”以《九歌》本身祀神的用途,综合前文所归纳出草木于文中担任的功能,我们很可大胆作以下的推论:这些植物的使用意义,并不是由于其观赏性质,而是因为长久以来流传于楚地的巫俗习惯。 (一)浴兰汤兮沐芳 ——香草用以祓除趋圣 首先我们在《九歌·云中君》里找到一个明显与巫仪有关的句子:“浴兰汤兮”“沐芳”,这是描述巫者们在祭祀前,用浸过香草的热水进行洗洁;在此,草木显然并不用于观赏,而是具有实际上的巫术作用,这种巫者于祭祀前的洁净仪式,即所谓的“祓除”。 1.祓除的意义 “祓除”是古时求福禳灾的仪式,如同我们现在常说的“斋戒沐浴”。《史记·周本纪》曾载周公为武王祓斋之事: 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周公乃祓斋,自为质以代武王,武王有廖,后而崩。 周公要以身替武王之前,必须先作祓斋净除的工作,这意味着人们以为神喜洁净,因凡躯不洁,的以祓除成为祀神前的必然步骤。我们再看一些典籍对于祓除意义的解释: 《说文》示部云:祓,除恶祭也。 《后汉书·礼仪志上》:上巳官民皆絜於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 《左传》僖公六年:武王亲解其缚,受其璧而祓之。 杜预注曰:祓,除凶之礼。可见“祓”是“去除”的意思,“祓除”,不只是清污垢灰尘,更是一种除去凶邪、不祥恶气的巫术;凡是进行一件带有神圣意义的事前,为表达虔敬,都免不了祓除以示庄重,并避免亵渎神圣。 宗教里对于圣凡两界的区隔是十分严厉的,凡界的人欲向圣界沟通时,就不得不放弃自己身上凡俗的东西,祓除之仪就是这种弃凡趋圣的过程。 《九歌》用草木于祓除,此草木当然与巫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们找到了《九歌》大量使用草木的初步巫俗线索,便可以进一步寻找它们在巫术中的意义,和被大量使用于祭祀的根源了。 2.香草能辟凶疫 在《九歌·云中君》一篇内,群巫进行祓除是用浸泡了香草的汤水洗浴。这描述提供了我们一个思考方向,即在巫者的观念中,不仅水能够洁身,很可能香草一样有驱除不祥的效果。倘若香草在巫术中确有祓除的功效,这观念应不会凭空而生,我们不妨从典籍上寻求相关的证据。 (1)植物崇拜 首先,我们发现某些草木在古人思想里是具有神奇力量的,在《周礼》中就记载了一些具有巫术力量的草木: 《周礼·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 《周礼·庶氏》:庶氏掌除毒蛊,以攻说(祈名)襘(除)之,嘉草攻之。除了神草,灵木观念也是典籍有载的,最典型为古之“社木”崇拜: 《论语·八佾》: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慄’。”这就是灵木崇拜的证据:相信某一种树木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影响崇拜它的民族。周人以栗为社乃是要借其谐音“慄”延伸出力量“使民战慄”,这话正反映了当时人们相信神木可以发出某种神力的思想。 植物崇拜本来就是自然崇拜的一环,因草木能枯而复荣,某些甚至可以对人体产生实际作用,这在未开化蒙昧的人们看来,不啻拥有神妙的奇特力量。在中国,草木的医疗功效更是被视为具有神圣力量的一大原因。中国医术习以草药为方,以之调愈病体,甚而滋补延年,造成人有身体上的病痛时,固然寻找一种可医疗这疾病的草药,即使是精神上的病痛,也理所当然认为会有一种对治的药草了,《诗经·卫风·伯兮》曰: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即是金针,当然并无医人心病、使人忘忧的功效,但人们却盼望有此忘忧之草,种了可以解除心中的痛苦相思,这就是由植物疗效所延伸出对草木神奇力量想象的例证;从医疗功能延伸而成巫术观念的例子,在《山海经》中记载最为丰富,兹举数例如下: 《南山经》: (招摇之山)……有木焉,其状如穀而黑理, 其华四照,其名曰迷穀,佩之不迷。 《西山经》: (竹山)有草焉,其名曰黄雚,其状如樗,其叶如麻,白华而赤实,其状如赭,浴之已疥、又可以已胕。 (昆仑之丘)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豰,其实大如瓜, 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 《中山经》: (牛首之山)有草焉,名曰鬼草,其叶如葵而赤茎,其秀如禾,服之不忧。 (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半石之山)其上有草焉,生而秀,其高丈余,赤叶赤华,华而不实,其名曰嘉荣,服之者不霆。 (少室之山)其上有木焉,其名曰帝休,叶状如杨,其枝五衢,黄华黑实,服者不怒。《山海经》中简直各种功能的草木皆有,不只提供肉体上的已疥、已瘿、已疠等疾病治疗,还可增进身体的抵抗能力,达到御火、不溺、不霆的境界;至于精神方面的帮助,不仅是忘忧而已,有佩之不迷者,有服之不怒者,还有服后媚于人的神草,古人对草木神奇力量的想象,在此发挥到了极致。 这些对于草木可帮助人超越精神及肉体限制的想象,无异于说明了古人相信某些草木含有使人“趋圣”的力量。 (2)香草迷信 由典籍的记载,证实植物亦为中国古时庶物崇拜之一环。许多香草确实都被视为含有某种神奇性质,而且十分巧合的,这些性质都与“去凶辟疫”的功效相关。《山海经·南山经》说: 有草焉,名曰薰草,麻叶而芳茎,赤华而黑实,臭如靡芜,佩之可以已疠。既然“臭如靡芜”,当然是香草,“佩之可以已疠”,这无异是对香草去凶疫之神圣性的肯定。《荆楚岁时记》亦记载: (楚人)岁旦饮椒柏酒以辟疫疠。楚人以椒柏渍酒而饮,用意在于辟除疫疠,这正暗示了香草的祓除价值。我们再深入探究《九歌》其他诸草之传说,其中可以辟疫疠、去凶邪的还不只芳椒而已,譬如在《九歌》中山鬼所披带的薜荔和杜衡,于《山海经·西山经》内就是功效神妙的香草; 小华之山,其草有萆荔(薜荔),食之已心痛。 (天帝之山)有草焉,其状如葵,其臭如糜芜,名曰杜衡,可以走马,食之已瘿。薜荔可去心痛,杜衡能治肿瘤,也就是可除疫疠了。杜衡还另有更神奇的作用——走马,山鬼披之,益添飘忽。 在《楚辞》中常用以代称君王或神灵的荃、荪,是楚人重要的禳毒植物。荃、荪即一般所谓的菖蒲(注:宋·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引沈存中〔括〕语云:“香草之类,大率多异名,所谓兰荪,荪即今昌蒲是也。”又引陶隐居(弘景)云:“东间溪侧,有名溪荪者,根形气色,极似石上菖蒲,而叶正如蒲,无脊,俗人误呼此为石菖蒲。诗咏多云兰荪,正此谓也。”可见屈原作品中大量歌咏的“荃”、“荪”,其实就是菖蒲。),《荆楚岁时记》载: 五月俗称恶月,……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以禳毒气。以菖蒲或镂或屑以泛酒。在“恶月”以菖蒲泛酒,菖蒲(荃荪)在楚人心中的去凶价值由这段记载可知了。菖蒲非但能泛酒禳毒,服食并可轻身延年,王象晋《广群芳谱》卷八十八、卉谱二、菖蒲: 菖蒲 (菖蒲)一名昌阳,一名昌鸀,一名尧韭,一名荪,一名水剑草。……《本草经》云石菖蒲一寸九节者良。味辛温无毒,开心,补五脏,明耳目。久服可以乌须发,轻身延年。由此看来,菖蒲已不只具备“辟凶疫”的功能,并且还能使人“趋圣”了。除了菖蒲之外,“礼魂”辞中“秋菊”,也是同时兼具“去凶”和“趋圣”两种力量的重要植物,《荆楚岁时记》载: 九月九日宴会,……,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襄,盖始于此。楚俗于重阳节登高饮菊酒,以去凶、长寿,是对菊辟凶越圣功效的肯定。 最后我们看《九歌》里出现次数最多的香草——兰。兰在《左传》中已是具有神话色彩的植物,《左传》宣公三年记: 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倏,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穆公有疾,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君王之生死与兰相连结,兰草的辟凶除疫功效自是不在话下,《诗经·郑风·溱洧》曾描写男女三月上巳日秉兰出游之事曰: 兰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兰)兮。关于这段文字,《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六引《韩诗外传》云: 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观也。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泽兰》下也云: 士女秉兰,祓除不祥。可见兰草绝对被相信是有祓除作用的。《荆楚岁时记》载:“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大戴礼》中亦载此盛夏浴兰之风俗,可见以兰草去凶辟疫的习惯在当时是不仅限于楚地的。以上诸例,皆与香草可去凶趋圣的推论吻合,足见楚人以香草衅浴实是有其巫俗背景存在。 推论到此,我们已发现香草在巫术中的价值了;香草既可协助巫者去凶趋圣,达到与神灵亲近的目的,在祭祀里当然有作为道具存在的重要性,那么《九歌》歌辞内大量出现香草便不足为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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