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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孟子论三圣人(上)

 白云趣味 2023-07-10 发布于印度尼西亚

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晚学盲言》。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中国古有庖牺时,显然还在畜牧时代。下及神农时,则已转进到耕稼时代,五口之家,百亩之田,只要大家和平相处,宜可各自安居乐业。因此一般希望都在上面政治阶层。

自黄帝以下,尧、舜、禹、汤、文、武,唐虞、夏、商、周各代,圣帝相传。而西周的疆土已自黄河流域南逾淮汉,而达于长江。三千年前的中国,已是广土众民,完成一大一统的国家,为举世各民族所未有。

其文化传统之独特成绩,主要乃从上面政治阶层来领导,来主持。周公起,中国文化进展又跨前一大步。以前全靠一国之主,天下之君,来主宰,来发动。限制狭,机会少。

周公臣而非君,西周一代礼乐制度全在他手里创造完成。这在文化演进的希望上,又大大放宽。

孔子毕生愿望,便在学周公,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对大群人类有贡献,必要做尧、舜、禹、汤、文、武,其事难。

降低一步,做一周公,其事易。中国的文化想望,更要是在政治上。这一点,我们是首该注意的。

其实周公的地位,亦很难期望。周公以文王为父,武王为兄,成王为侄,故虽居臣位,毕竟与其他为臣者仍然有大不同。故孔子在当时,虽群尊以为圣,又说其贤于尧、舜远矣,而孔子在政治上的真贡献,究自不能与尧舜禹汤文武相比,并亦不能与周公相比。

下逮孟子,遂又有一番新观念新理论出现。历叙上古圣人,却特地举出伊尹、伯夷、柳下惠三人,以下达孔子。后代人惯读其书,习以为常,不感有诧异。

其实在当时乃是孟子一番开天辟地惊天动地的新创论,新独见。即在孔子亦似乎未尝想到此处来,这真见孟子苦心,而影响后世亦特大。

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本是一农夫,其身份地位与周公不同。而自任为天民之先觉,欲以斯道觉斯民,则不得不在政治上求伸展。五就桀,五就汤,终于得志,造成有商一代之治。

汤卒,嗣王太甲无道,伊尹放之自摄政。太甲悔悟,始迎归。臣放君,与周公之东征诛其兄管叔又更不同。孔子称诵周公,因其制礼作乐,开出此下一番治国平天下之大道,使人有所依循。

而孔子本是宋臣流亡在鲁一孤儿。孟子先世,当更不如孔子,特提伊尹,称之为圣之任。此乃激励后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论身份地位,皆当奋发兴起,以大群治平之大道,自负担,自向往。这在教育意义上有其重大之启迪。

但政治乃社会之上层,无论为君为臣,皆高出人上。果使人人尽皆热衷,此种风气,祸患实大。孟子遂于伊尹后又提出一伯夷。当武王周公兴师伐纣,伯夷叩马而谏。伯夷之意,君臣地位不能不尊,征诛革命终是一乱道,不当不防。

周室既定天下,伯夷叔齐乃耻食周粟,遁隐首阳山,采薇而食,终以饿死。兄弟为人,后世议论不定。孔子极尊周公,但亦称伯夷为仁人,不论双方行义不同,其居心则一本之大群,一己之生死利害置度外,故孔子称其求仁而得仁。

孟子亦以大禹、周公、孔子三人并称,皆指其对天下万世大群之造福言。是孟子非不重功业。又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则当不与伯夷同情。但道非一端,天有阴阳,地有向背,人道亦然。

武王周公之伐纣,有功大群,事无可议。有人反对,并亦站在大群立场上来反对。此等事非要不得,此等人亦不可缺。专据政治言,君尊臣卑,乃一心然定理。但有时臣亦可以反对君。武王周公伐纣,即其一例。

伯夷叔齐以一穷匹夫,据定理来反对,宁死不屈。孟子特称之为圣之清。所谓清,不仅无功业可言,亦复无权势可仗,一身一志,求仁得仁,实则所得亦仅在其一心。然此心垂之万古,激励兴发又何限,此其所以为圣。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唯其人皆可为,乃得为圣。实则为尧舜尚有外面条件,为伯夷则可无外面条件,则伯夷之得为圣,亦显然矣。

就政治言,有人愿为伊尹,有人愿为伯夷,此等政治,乃始可资人想望。

若仅有伊尹,而无伯夷,则此等政治终距理想尚远。但政治终是一大群众人之事,在大群中求如伊尹、伯夷其人,亦终难得。于是孟子又特地提出了柳下惠。在春秋时,柳下惠似无大功绩大名誉,孔子论语亦未称及其人。孟子特以继伊尹、伯夷而合称之为三圣人。

在政治上,必求能负责任,伊尹为之代表,故曰圣之任。又求能不争权位,而自守己意,有所反对,纵居少数,亦不屈从,伯夷为之代表,故曰圣之清。

更求能和谐相处,不求积极主张,亦不严格反对,不站在正反之巅峰面,只站在全体中之宽平面,一若可有可无,但亦不失其己。政治乃众人事,而此乃众人大家所宜有所能有,始得和成一体,不相分裂。

孟子则特举柳下惠为之代表,而称曰圣之和。此如甜酸苦辣咸,各具一味,乃能调和为味。倘其本身无味,多加渗入,亦使全体尽成无味。伊尹只求为此食品之主味。伯夷则保有己味,而不加入此食品中。

柳下惠则可以调入任何食品中,而不失其本所具有之一味,故曰“三任之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又曰:“虽袒裼裸衽于吾侧,亦何足以浼我。”任何一政治界,可以无伊尹,亦可以无伯夷。

但终不可以无柳下惠。柳下惠之与伊尹伯夷亦同样难得。孟子特举柳下惠,可谓深识,尤耐寻味。

孟子乃继此三圣续举孔子,认为孔子乃圣之时。时当任而任,时当清而清,时当和而和,集此三圣而兼之,乃为集大成。孔子绝不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汤,又以割烹要汤。

门人四子言志,而曰“吾与点也”。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是孔子亦犹伯夷之清。及为鲁司寇,主堕三都,此乃伊尹之任。社肉不至而出走,则又为伯夷之清矣。然犹周游列国,曰“不仕无义”,“道之不行,吾知之矣”。

是犹伊尹之任,而又终不失其伯夷之清。其赞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吾与尔有是夫。”是孔子实兼任与清,而始有柳下惠之和。柳下惠三仕,亦如伊尹之任。三已,亦如伯夷之清。

然而柳下惠终不能为伊尹与伯夷,更不能与孔子比。因柳下惠一由外面摆布,不能如伊尹与伯夷之立意为此不为彼。然柳下惠终亦不失其己,斯其所以得与伊尹伯夷为伍而同为圣。

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孔子又最恶乡愿,以为德之贼,未可与入道。伊尹之任,即是狂。伯夷之清,即是狷。

柳下惠不狂不狷,但亦决不为乡愿,然亦非孔子之所谓中行。中行须能兼狂狷,柳下惠不能。然在中行狂狷三者之外,亦自有此一路,孟子称之曰和。但知和而和,则终不能与中行比。

故孔子得兼柳下惠,而柳下惠不能兼伊尹伯夷。孟子此论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后世论圣人,亦群尊伊尹伯夷,乃终少道及柳下惠。

实则后世之为柳下惠者,乃亦多过于为伯夷伊尹。即非孟子此论所倡导,然孟子固已预瞩其趋势而莫之能违矣。

墨翟继孔子起,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亦伊尹之流。庄周为宋漆园吏,楚聘以为相,周拒之曰,愿为龟泥中,此伯夷之流。孟子愿学孔子,辞受进退出处,备极讲究。其得为中行与否,兹不论。

然后起儒家则多近柳下惠。如荀卿,在齐稷下三为祭酒,又为楚之兰陵令,此亦柳下惠之流矣。唯儒家终偏于仕进。既有儒,则墨家不复盛。道家偏于隐退,乃与儒抗衡。中国历史乃成为儒道两分之天下,则益见中国文化深厚之所在。

秦汉以下,政治组织日形庞大,规制日形细密,人事日形复杂,伯夷一流在中国重视不衰。然能为伯夷者日少,亦可说竟无其人。伊尹一流,在政治上亦甚难表现。霍光追法伊尹,废昌邑王,在中国历史上殊不一二见。

但霍光亦岂能望伊尹。唯如柳下惠之和,乃在中国政治史上最占重要,为绝不可少之多数。中国政治之长治久安,历数千年,和之一德,最值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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