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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上)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欲望之旅

 恶猪王520 2023-07-17 发布于甘肃

潘金莲是金瓶梅中唯一的文艺女青年。她识字,会弹琵琶,能写诗。王婆撮和潘金莲西门庆的时候,去武大家里,理由是请潘金莲给她看看日历,找个吉日做寿衣。她精力旺盛,激情无限,勇于冒险,她打秋千、扑胡蝶(李清照写过,贾宝钗扑过),懂得文字的秘密。她剥了莲子给西门庆吃,西门庆说:涩辣辣的,有什么好吃的(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莲籽是一种隐喻)。她能说会道,用其他几个媳妇的话说:她那嘴跟淮洪似的,我们哪说得过她。她也有文学青年的决绝和倔强,她不相信命运:我路死路埋,街死街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潘金莲是潘裁缝的女儿。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裁缝女儿的出身似乎从一开始就意味着走出了生存的本能,有了对审美的关照(西门庆后来找的女人,宋蕙莲的父亲是做棺材的,王六儿是屠夫王母猪家的闺女)。她八九岁卖入王昭宣府中,十二三岁就能弹会唱乔模乔样描眉画眼。她的文艺才能应该是那时候埋下的种子。西门庆第一次见潘金莲:魂飞魄散,身子酥了半边。他的大娘子吴月娘初见潘金莲: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心里道: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

对风流佳话的浪漫期待,似乎是人的一种情感本能,她根植于人的生命想象之中。我们天然的认为,英雄配宝剑,佳人配才子。幸福的生活就应该是郎才女貌。命运的吊诡在于,卖金的偏遇不着买金的,潘金莲先遇张大户,再遇武大郎,文艺才能从一开始就无从发挥,只能坐在二楼阳台上瞄人瞌瓜子。这已经是一个世俗女人的形象。世人视金瓶梅为淫书,常常忽视了金瓶梅的作者并不滥写性,他每一次对性的关注都暗含着人物的命运和性格。所以,西门庆虽然是色中狂魔,但她看妻妾、看丫环,看别人的老婆,很少在初见那一刻产生肉体的联想,比如初见孟玉楼,注意到孟玉楼脸上那一点麻子。但是作者写西门庆初见潘金莲,却莫名其妙地夹写了潘金莲性感的肉体!

现代人对潘金莲的同情生根在文艺中。在一个现代人看来,一个人的个人境遇不能全由他人安排,出生和命运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我们看大量的现代文学,青年男女迈向自由的第一步便是从感情出发,我的感情我做主。

好汉武二郎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终于第一次展现出了靑春浪漫的文艺风范。她看的是风雪,等的是情人,拨的是炭火,捏的是肩膀,叫的是叔叔,说出来的是:你若有意,吃了奴这杯酒!

死气沉沉的武大家中骤然莲动生香!

在金瓶梅中,潘金莲遭遇武松是她一生中最具风情的时候,她主动、热情、等待、忍耐,充满期待。文学的考验是简单的,拒绝就行,遵守叔嫂应有的礼义就行。但真实的生活需要每一个叔叔回答,当你遇到潘金莲这样一个美艳如火的嫂嫂不断进攻时,你怎么办?打过虎的武松下班后一定在办公室徘徊了又徘徊,回到哥哥家里在嫂嫂面前低了头又低头。我早前在乡间,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嫂子的尻蛋子,小叔子一半子。宁可在小叔子面前脱裤子,也不能在大伯子面前挽袖子。通常,长嫂如母,但同时,嫂子又是小叔子性启蒙的对象。民间生活比我们想象的宽厚博大太多。

问题是,潘金莲遇到的这个叔叔是个好汉!这是一道难于破解的伦理难题。这在日常生活中叫叔嫂通奸。

潘金莲撞到了伦理的墙上。

面对这样的伦理困境,金瓶梅的作者试图作出另外的安排: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有一个兄弟韩二捣鬼,韩二和自己的嫂嫂王六儿通奸,甚至被当场捉奸、游街,要送官。多亏西门庆帮忙,这场闹剧很快告终。王六儿后来成为西门庆的相好。韩道国死后,韩二捣鬼和王六儿又结为夫妻,成为金瓶梅中少有的两个得以善终的夫妻。

有没有可能,武松和潘金莲也走向这样的结局?

在三国演义中,桃园结义安抚了世界和人心,也安排了兄弟之间的伦理秩序,为后来的人树立了道德榜样;在水浒传中,好汉不近女色,对女性的厌恶解决了英雄的困扰,男欢女爱成了被搁置的话题。但是在金瓶梅中、在红楼梦中,在曹禺的雷雨中,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中,在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中,在张爱玲的白玫瑰红玫瑰中,情感的法则、生存的法则不断向人类的道德领地发起进攻。人间万象,总有超出我们想象的那部分。

但是在金瓶梅中,潘金莲遇上的叔叔是个好汉。这个叔叔不是日鬼捣棒槌的那个韩叔叔。

武松把嫂嫂一推:武松不是那猪狗不如不通人伦没有廉耻的东西!

文艺撞到了一堵墙上,碎了一地。

面对潘金莲充满魅力的挑逗,武松这个内心动荡低了无数次头的叔叔,最终还是回到人伦这条无法逾越的大道上。一旦叔叔要做定一个好汉,文艺的手段就显得轻佻浪漫,淫荡而不着边际。

然后,就是打了西门庆的那一杆子。

这一杆子打的正着。

在日常的表达交流中,西门庆的家中语言亲昵而粗放:贼囚根子、贼短命的、没廉耻的,动情处则变为小油嘴儿、我的哥、我的爹、我的好姐姐。对金瓶梅中的女人们来说,西门庆是世界的中心,风暴全因西门庆而起。因为妻妾众多,又有妓女争风,还有丫欢小厮随时解渴,如何向西门庆靠近成了个颇费心思的事情。吴月娘是正头大娘子,天然有分房的权利,但公平公正、不能过于贪恋男人是她坐正位置的基本原则。吴月娘传递信息的方式是烧香拜佛对天祷告,要为西门庆生子;二房李娇儿三房孟玉楼的欲念以年算计,只能坐等生日,以合法的方式等待西门庆光临。四房孙月娥以钓鱼的心态靠着西门庆喝多了误打误撞来一回。甚至最后西门庆在其他地方累的腰疼腿酸,回她房里只为了捶背按摩。西门庆的性趣在潘金莲,但衷情李瓶儿。李瓶儿生了官哥之后,西门庆去李瓶儿房里更勤了。孩子躺在炕上,老子坐在炕头,妻子丫欢在旁边量尺寸做衣服,一个小家庭的动人画面出现了。李瓶儿日常表达是:他爹。

潘金莲给西门庆剥莲籽。当西门庆的一众女人内心浮动、指桑骂槐、烧香念佛、对天发誓的时候,潘金莲多了一条感情传递的通道。对潘金莲来说,文学就是犯禁的通道,她传递给爱人信息,也成为人和他人的障碍。她以为西门庆是自己的知音。当西门庆听到戏曲黯然落泪,思念李瓶儿的时候的时候,潘金莲知道,这贼囚根子又被戏曲带走了。吴月娘一众人还在梦里。

潘金莲给两个男人写过诗。第一个是西门庆。第二个是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

她已经和西门庆谋杀了武大,偷欢的障碍已经消除了。但是西门庆却不来了。这个时候,媒人薛嫂给西门庆说了门好亲事,新寡的孟玉楼,银子有上千两,布匹多的手都插不进去,光南京拔步床就有两张。刚好填西门庆新逝的女人卓丢儿的坑。管教你一箭就上垛!

潘金莲被放下了。在这一刻,潘金莲的性诱惑和文艺表达,抵不上孟玉楼的家财万贯。

但是潘金莲放不下。

一个多月的时间西门庆不来,热恋中的潘金莲无论如何是接受不了的。难道真是容易得来容易舍?于是她求来西门庆的小厮玳安:把桌上蒸下的饺儿,装了一碟,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写就,叠成一个方胜四儿,封停当,付与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万来走走,奴这里专望。”又嘱咐玳安,好好送到,姨给你将来做一双鞋。

在电子时代之前的表达中,潘金莲用充满仪式感的书写和包装,向西门庆传递了一个弱女子的期待与深情。尽管她已经是毒死过武大的杀手。

当然,西门庆没有来,她新娶了孟玉楼,鱼水正浓,也不好意思来。

潘金莲第二次给西门庆写诗,是在嫁入西门府之后。西门庆被年轻美貌的妓女李桂姐吸引,整日留恋酒肆不回。潘金莲等于守了新寡。她再次委托玳安传诗。

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只道是西门庆哪个婊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抓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锦笺,上写着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实念,叫念与她听。这祝实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落梅风》,念道: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狼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下书:

爱妾潘六儿拜。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抱出她来,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哪个淫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

在初遇西门庆的那一段,是潘金莲一生中最为深情,最为动情的时刻。但他遇上的是西门庆。西门庆也喜欢音乐,知道潘金莲会弹琵琶便满心欢喜,得知孟玉楼会弹琴便可在他心上。他也培养丫欢们学音乐,家里动辄就叫几个唱的来欢聚。但西门庆不是个诗人,尽管天天去勾栏酒肆,也不是歌唱家。

张竹坡说:这是一个混账恶人。西门庆的人生与风月有关,与风情无缘。

在武松那里,潘金莲撞上了伦理的大墙,在西门庆这里,潘金莲撞上了情感的大墙。潘金莲的一生,似乎不缺深情,缺的是深情的互动。没人回信哪!

但实际上,对潘金莲这个精力旺盛、不走寻常路的文艺女青年来说,她面对的不仅仅是武松,不仅仅是西门庆,她面对的是自己,面对的是自己的欲望,常态化、周期性的欲望。她的文学化的想象最终走上的是肉体欲望的探险之旅。金瓶梅是人间欲望的写作,金瓶梅中没有红楼梦里出离地面的纯真爱情。

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开始和陈敬济加强互动。这互动也充满仪式感,但是已经不堪回首。

一日,四月天气,潘金莲将自己袖的一方银丝汗巾儿,里面装一缕头发,并些松柏儿,封的停当,要与敬济。不想敬济不在厢房内,遂打窗眼内投进去。后敬济进房,看见弥封甚厚,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纸上写一词,名《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初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靡架!

最初写给给西门庆的词也叫《寄生草》。但在写给西门庆的情诗里,潘金莲有相思,有怨恨,有欲念。她写的是期待,传递的是孤独和寂寞,潘金莲甚至变成了一个弱女子的形象。

而在写给陈敬济的情诗中,她包的是汉巾儿,装的是头发,传递的却是物质的肉的欲念。他要传达的与其说是情感,勿宁说是信息:很急,明天晩上,荼靡架下,速来。

给西门庆的第一首词叫寄生草,第二首叫落梅风,给陈敬济的叫寄生草,却装了松柏。一首比一首不吉祥。最后,双方就变成“回柬”。没有内容了。

有一天,天色近晚,一个美丽的女子去关窗户,突然一阵风来,支撑窗户的竹竿掉到了窗外。窗下一个充满心事的男子正好路过,竿子打在了他的头上。他一回头,发现了她。

一回头是百年身。现实生活中的事故,很容易被叙述成一个文艺故事。现实中有些人八竿子也打不着、打不醒。但文艺女青年的感情之火被偷香弄玉的西门庆点燃。金瓶梅不是一本爱情小说,金瓶梅是浪漫情调的粉碎机。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相识,不是命运的拨弄,潘金莲不是莺莺,西门庆不是张生。潘金莲不能代表女权,反倒提醒替她翻案的人:为什么潘金莲总是所托非人?命运对她确实不公,但她一误于西门庆,再误于陈敬济,最终被武松所诱,惨遭挖腹剖心之禍,终究问题何在?文艺青年追求人生的奇遇和新鲜,渴望命运的偶然和非常态,人生结局不正常难道不应该?

潘金莲一杆子打了西门庆,打了一堆故事。潘金莲嫁到了西门庆家里,西门庆贪恋酒肆不会。作者说,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这一丈高的火,很快就烧着了西门庆家的小琴童,烧着了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烧死了西门庆,还烧着了王婆的儿子王潮儿。当这熊熊烈火再次遇到武松这个好汉时,即便是呆憨如吴月娘,也知道要出事,可是潘金莲又一次生发出一个文艺女青年的奇妙幻想:原来这段感情还是在这里有着落了!

于是,武松就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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