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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字长文丨新冠以来,我对中医治疗外感热病的一些思考

 天使的笑i45d71 2023-07-22 发布于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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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书友会
第3580期

每天一期,陪伴中医人成长

I导读:认认真真地读完邢斌老师的这篇文章,大呼过瘾,解决了我的很多疑惑。作为文章编辑,每天会接触大量的文章和书籍。在阅读资料的过程中,有时就会出现邢老师提到的,不同临床经验的一些“矛盾”之处。本文邢老师提出了外感病中的三类,与常规相左的临床现象:

1、风寒表证可以用清热药物治疗。例证见第一节、第二节。第六、七节所举的例子


2、风热表证可以用散寒、益气药物治疗。例证见第三节。

3、里热证(阳明经证,甚至阳明腑证)可以用散寒解表的麻黄汤、葛根汤治疗。例证见第四、第五节。

大家可以选择感兴趣的点,有针对性的阅读。本文15000多字,建议大家找一个完整的时间仔细阅读。因为文中有很多需要思考的地方,所以建议阅读本文时,切勿蜻蜓点水,匆匆翻过,不然难免会觉得读不懂,不仅自己什么都没得到,还浪费了时间。(编辑/居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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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感染高峰以来,我对中医治疗外感热病的一些思考
作者/邢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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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7日新十条发布后,国内迎来了新冠感染高峰。在这场感染里,我听到、看到,亲身经历到很多,特别有两件事颠覆了我的认知,这让我想起了20多年前的一次感冒服药经历,而且我20多年的阅读史里一些相关的有着颠覆性意味的记忆一个个浮现出来,它们促使我思考。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篇长文。

1

新冠感染高峰前的设计与颠覆

去年12月上旬,北方人们得新冠的各种消息大量传来,可以预见,不会很久上海也将迎来得病高峰,于是我开始关注这些消息里患者的临床表现。同时在门诊上,也有患者问能不能给他们开一些汤药备用,万一感染就能及时用上。

因为当时还没有直接接触过新冠患者,仅根据所听闻的消息,我感觉患者偏热的可能性大,所以我拟的第一张处方是:鸭跖草、葎草、马鞭草、石膏、滑石。

取鸭跖草、葎草清热解表;石膏、滑石清里,且滑石利湿使邪气从小便走;马鞭草是先师颜德馨教授早年从“医之医”盛心如先生那里学来的经验用药,擅治各种不明原因发热。

当时一位患者在外院配了此方,马鞭草缺货,给他配药的医生换了江剪刀草。不料配药第二天(12月13日),他女儿即得了新冠。高热39℃多,头痛、肢体酸痛、怕冷、不怕热,下午开始服药,到第二天热度下降不少,症状减轻,此时出现咽痛,第三天热退清。

同时还有一位患儿,我在此方基础上加用了柴胡、黄芩、金银花、连翘,给她备用。12月16日傍晚她开始咽痛、面红,晚上10点多开始体温超过37℃,她妈妈半夜摸她身体滚烫。12月17日一早开始服药,体温曾达到39℃多。患儿自觉恶寒,不觉得热,但也会蹬被子,昏昏沉沉。12月17日夜里热退。

这两位患者,服的都是我预先配的药物,体温都达到了39℃以上,结果分别在2天和1天内完全退烧。这是几天后她们的家长反馈给我的。

我当然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但本能地会去想,会去思考应对的办法。而对患者,那几次门诊,尽管很忙碌,但也会对大多数人都多关照几句,希望他们准备点中成药,能够及时吃上药,尽量不要去医院折腾。也有一些患者,为他们开上几付中药,以备不时之需。

希望大家都能早点好起来,避免医疗挤兑,让整个社会早日恢复正常。这是我当时的心愿。

但是问题在于,如果这两位患者发热后,来找我当面看,因为她们都有比较明显的恶寒,而没有明显的恶热,我应该开麻黄汤或葛根汤之类的方,而不会开这两张处方。但事实上这两张处方确实效果又很好。这让我想起了20多年前的往事,同时也引发了我的思考。

2

风寒表证能用清热药吗?

1997年(也可能是1998年,记不太清了)寒假的最后一天,天气阴冷,我下午从上海中医药大学(当时在零陵路)宿舍骑自行车到虹桥一个中学同学家玩,傍晚返还时即感觉有点受凉感冒了。于是在晚上六七点的样子,我去学校附近的附属医院急诊看病。

当时才刚开始学中医没多久(因为前2年在复旦),如果是1997年,那才半年;如果是1998年则为一年半。我那天恶寒很严重,自己判断属于风寒外感,当用麻黄汤。

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去附属医院看过病,所以其实心里还有点期盼,想看看附院急诊是什么样子的,医生是怎么看病的,我自己下的风寒外感的诊断到底对不对,服中药的效果会是怎么样的。

那时的附属医院急诊暗暗的、空空的,很快我就走进了诊室,医生也很快给我看完了病,让我去付费拿药。并没有察舌按脉,也没有问我是不是怕冷,我最后问了一句,我是不是风寒感冒,是不是应该吃麻黄汤啊?医生当时如何回复我的,我已记不得了。最后拿了一盒感冒退热冲剂回宿舍。

感冒退热冲剂,现在的人一般都不会太知道了。它由大青叶、板蓝根、连翘、拳参组成,是上海的一家国企生产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破产了,反正药店里似乎见不到这个产品了。

我回宿舍后,看着药品说明书,很犹豫要不要吃这个药。最后决定吃吧。结果第二天你们猜怎么着了?第二天完全好了,正常上课去了。

这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时我恶寒严重,没有明显的热的征象,体温升高(具体多少度记不得了),应该辨为外感风寒证而用麻黄汤或荆防败毒散之类的方剂,却用感冒退热冲剂1包而愈。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件事从发生到现在已经20多年过去了,我始终不敢忘,我记得我曾多次与学生分享。但以前我对此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观点,现在经历了新冠感染高峰,经过了思考,脑海里很多颠覆性的阅读记忆串联了起来,下面我将一一与读者分享。

3

风热表证能用桂枝汤吗?

上大学时曾翻阅过《上海老中医经验选编》一书,里面有位贾福华先生的医话很有可读性。其中一篇医话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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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发热,一般分为风寒、风热,风寒给荆防败毒散之类,风热给桑菊饮、银翘散之类,似乎没有疑义。可是就有打破常规用药后取得非常满意疗效的例子。1965年底,我在嘉定县人民医院带同学实习,就见到当地一位姓叶的老中医用黄芪桂枝汤治疗感冒发热,可以不分风寒与风热,疗效可靠,从而我也在临床上一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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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这位叶老中医,应该是叶治范先生,我日后读到他的文章《桂枝汤加黄芪治疗流行性感冒的疗效观察》,此文载《江西中医药》1960年第1期。

当然,这篇文章谈的是流行性感冒,自有其叙述的重点,与贾先生所言并没有太大关系。回到贾先生的文章,他在实践中证明,不管风寒还是风热,都能用黄芪桂枝汤,这恐怕也是出人意料的吧。值得我们思考。

4

阳明实热能用麻黄汤吗?

接着前面两个问题——“风寒感冒能用清热药吗?”、“风热感冒能用桂枝汤吗?”,现在提出新的问题:阳明实热能用麻黄汤吗?

我们先来看一则医案。


徐某某,女,14岁。

1990年11月30日就诊。

病史:发热5天,体温38~39.5℃,无汗恶热,口渴欲饮,口干不苦,咳嗽无痰,咽痛,干哕,腹不适,大便正常,尿色黄,曾服复方新诺明5天,注射洁霉素3天,烧不退。

每天下午至夜间发烧39.7℃,今晨39.3℃,化验血,白细胞总数6.6×109/L,中性粒细胞45%,淋巴细胞47%。

检查:脉浮弦数,舌苔少黄,咽红、扁桃体I°红肿,肌肤干热,腹软,身无皮疹,体温38.4℃。



请问这样的病例你如何诊断?

从西医角度诊断看,当为上呼吸道感染,主要考虑急性扁桃腺炎(但不知道患者之前扁桃腺情况)。从中医角度诊断看,当为感冒、乳蛾。这是疾病、病症方面的诊断。辨证则为阳明经证、白虎汤证。当用白虎汤治疗。

但没想到医者诊断为:太阳伤寒恶热口渴型,乳蛾证。治法取发汗解表,处方用麻黄汤:麻黄6g,桂枝6g,杏仁5g,甘草6g,每剂水煎3次,日服3次。

患者12月1日复诊:服药2次,后盖被发汗,汗未出。晚上9时烧退,体温37.5℃,精神好,口不渴,未大便,唯咳嗽,痰不多,今晨36.6℃。脉浮缓、舌咽(—)、心率96次/分,肺(—),口服牛黄清肺散、月石散、清解散巩固治疗。

本案效果甚佳!其主治医生内蒙古的李凤林先生,估计很多人不知道。我在大学时翻阅过他的《临证实践》。2007年回母校任教,重返图书馆,没想到又发现了少量在几年前求学时没有翻到过的漏网之鱼,其中就有《李凤林儿科医萃》。

李老的临床是颇有特色的,特别是对麻黄汤的使用。我后来写了《活用麻黄汤三大家》,除了许叔微、张锡纯,就是李老了。此文收录在拙著《半日临证半日读书》中。

下面再举一案。


杨某,女,6岁。

1986年8月15日上午初诊。

主诉:发热3天,体温39.4℃。

现病史:3天前开始流涕头疼,后则发热恶热,无汗,口不渴,身痛,恶心不吐,咽痛微嗽,大便干,小便黄赤,口服退烧药无效,平素易患扁桃体炎。

检查:脉浮数,舌赤苔绛黄,咽红、扁桃体Ⅱ°红肿,心肺(—),肌肤干热,体温39.5℃,化验血,白细胞总数16×109/L,中性粒细胞63%,淋巴细胞37%。

诊断:太阳伤寒恶热型,乳蛾证。

治法:发汗解表、清咽利膈。

处方:麻黄汤。

麻黄6克,桂枝6克,杏仁6克,甘草6克,2剂,水煎服。

8月15日下午,服药二次发汗不出,热稍减,体温38.2℃,重查白细胞总数13.2×109/L,中性粒细胞70%,淋巴细胞30%。嘱其再次发汗,继续服药观察。

8月18日再诊,家长诉说,经盖被出汗,汗出热减,夜里服药后继续出汗,汗出透彻,热降身凉,两剂服尽,诸证悉平。脉浮缓,舌(—),扁桃体虽大,红已不显,余(—),继服牛黄清肺散、月石散、清解散。



这一例按常规的认识,当属阳明腑证,用承气汤才对。最多说是有点夹杂太阳,用一些清热解表之品,如桑叶、菊花等,但没想到李老也用大辛大热的麻黄汤而愈。以上两案都是出人意料的,那李老用麻黄汤的依据何在呢?

原来,李老认为“凡无汗即是寒邪所致,无汗是辨别太阳伤寒证的关键”。突破“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的束缚,将太阳伤寒分为四型:发热恶寒型、发热恶热型、发热不恶寒热型、发热恶寒或恶热口渴型。

据此,他应用麻黄汤治疗小儿发热属太阳伤寒证者305例,结果痊愈294例,治愈率96.5%,好转6例,好转率1.8%,无效5例,无效率1.7%,总有效率达98.3%。

这样分四型,其实有点拗口。因为都是发热的,所以这四型都有的“发热”二字可以删去。于是就变成:恶寒型、恶热型、不恶寒热型、恶寒或恶热口渴型。

其中第三种类型其实是很少见的,既不怕冷也怕热,我们可不关注。第四种情况,其实严格说是应该分别归入第一第二种类型的。因为第四型,就是恶寒加上口渴,或恶热加上口渴,当然本应该从属于恶寒或恶热型的,只不过有了口渴的症状,李老特意拿出来说而已。

这样看来关键就是第一、二型了。

第一型,恶寒无汗当然本来就是太阳伤寒证,即麻黄汤证,没有疑问。

第二型,恶热无汗。我们都知道阳明病是啥样子的,后世总结白虎汤证有“四大”,当然这是不全对的。恶热,汗出,固然是阳明病;恶热,无汗,其实也是阳明病。但是李老却认为恶热无汗是太阳伤寒。这是为什么呢?他这样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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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寒论》云:“阳明病外证云何?答曰:“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也。”

有些医家只看到“不恶寒反恶热”之处,忽略了“身热汗自出”之句,把发热恶热无汗口渴等症认成阳明经病,而不敢应用发汗解表之麻黄汤。而本型虽然有发热恶热,与阳明经之“不恶寒,反恶热”相似,但恶寒恶热不是关键所在,无汗才是辨证之关键。
无汗发热为寒邪闭郁所致,故属于太阳伤寒表实证,而不属于阳明经病。《素问·举痛论》云:“寒则腠理闭,炅则腠理开”,《灵枢·刺节真邪》篇中云:“寒则……皮肤致、腠理闭,汗不出”,先贤所论,昭昭明也。
发热恶热者,乃患儿阳盛之体,或素有内热,逢外感发热,更增其热,故不恶寒反恶热也,发热与恶寒是寒邪客于机体寒热相争的表现,若表邪寒盛则恶寒,里热炽盛则恶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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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据此以麻黄汤主之,治疗发热恶热型138例,治愈率达96.5%。
也就是说,过去我们普遍诊断为阳明病的,在他眼里却是该用麻黄汤的。

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

但问题是,古今其他医家没有他这样的认识,仍沿用白虎汤或承气汤,其实也有很好效果呀。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

5

刘级三先生一则让人意外的医案
我们再来看吉林省名老中医刘级三先生的一则医案。我把这则医案的辨证与处方隐藏起来,假定你是主治医生,见到这样一位患者,你会怎样辨证与处方。


刘某某,男,42岁。该患三天前发热恶寒,今日更感身热,自觉不恶寒,反恶热,有时汗出,前额作痛,连及目眶,鼻孔发干,周身痛,口渴烦躁,坐卧不宁,大便正常,小便色黄,神清,面潮红,舌苔薄黄,脉浮长有力。



我在我的同学、学生中做了一点调查,共20多位医师。大体有这样12个回答。

一、病在太阳阳明,用葛根汤加石膏。也有说阳明经证,同样用葛根汤加石膏。

二、病在太阳阳明,用大青龙汤。

三、病在太阳阳明,用桂枝加葛根汤加石膏。

四、病在太阳阳明,用白虎汤合栀子豉汤。也有说阳明病,同样用白虎汤合栀子豉汤。
五、太阳温病向阳明发展,银翘散合白虎加人参汤。
六、阳明经证,用白虎汤。或尚有一点太阳病,所以用白虎加桂枝汤。
七、病在阳明少阳,用银翘散合白虎汤、小柴胡汤,加葛根、白芷。
八、表证入里,变成里热证,用升降散。
九、火热内郁,升降散合银翘散。
十、桂枝汤。
十一、桂枝二越婢一汤。

十二、太阳阳明,稍夹杂少阳,麻黄汤合白虎汤加减。

我又将此案及初步调查发表在我的公众号——“读书写字与临证思考”上,在更大层面上做了一番调查。

共有125位读者参与了投票。

其中呼声最高的是:“病在太阳阳明,用葛根汤加石膏。也有说阳明经证,同样用葛根汤加石膏”。得37票,占28%。

排第二位的是:“阳明经证,用白虎汤。或尚有一点太阳病,所以用白虎加桂枝汤。”得23票,占17%。

排第三位的是:“病在阳明少阳,用银翘散合白虎汤、小柴胡汤,加葛根、白芷”。得18票,占13%。

现在我把自己读此案的看法提出来。本案患者本来恶寒发热,病在太阳。现在恶寒已罢,只有恶热,其他都是一派热象,唯周身痛,所以以阳明经证为主,用白虎汤。因尚有一点太阳表证,而用白虎加桂枝汤。

以这样的观点来审视排第一位的答案——病在太阳阳明——这没错,但用葛根汤加石膏,就有问题了。

请问:这位患者太阳与阳明孰轻孰重?伤寒论原文有“太阳与阳明合病者,必自下利,葛根汤主之。”而一些读者现在用葛根汤,再加石膏,说明他们知道用葛根汤其实并不十分合适,因为葛根汤本身就是治太阳病的方,原文里虽也用治太阳与阳明合病,但毕竟重点在太阳,而现在患者阳明为主,单用葛根汤就不太合适了,所以他们加了石膏。

可问题是,加了石膏就够了吗?请大家仔细想想,患者阳明与太阳的比例,葛根汤加石膏里针对阳明与太阳的比例,两者匹配吗?此其一也。

第二,患者自汗出,再用麻黄妥当吗?所以,根据这两点,是断然不能用葛根汤加石膏的。至于也有说是阳明经证,但同样用葛根汤加石膏,这也离谱。既然是阳明经证,却不用白虎汤,反而用葛根汤加石膏?显然是错误的。

这是我的分析。但是,原案却既不用白虎汤或白虎加桂枝汤,也不用葛根汤加石膏,而是径用葛根汤。这就有意思了,我前面“断然”二字看来是不能成立了。

现在我把原案的后一半公布出来:


……(接上文)刘老诊为“阳明表证”,治法:解表散热,葛根汤原方。

葛根20g,麻黄10g,桂枝10g,生姜15g,白芍10g,甘草10g,大枣12枚。水煎服。

2剂服后诸证悉除。(《吉林省名老中医经验选编》,高光震、单书健主编,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出版)



刘级三先生原案提到阳明表证,那何谓阳明表证?刘老门人总结其观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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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深析仲景学说,认为阳明当有表证。伤寒论184条云:“阳明病外证云何?答曰: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也。”对此条,历代医家见解各殊。

成无已云:“阳明病为邪入府也,邪在表,则身热汗出而恶寒。邪即入府,则表证已罢,故不恶寒,但身热汗出,而恶热也。

柯韵伯云:“阳明主里也,亦有外证者,有诸中而形诸外,非另有外证也。

汪苓友认为此条乃承气汤证。

刘老认为本条明确标出阳明外证字样,词旨甚为明显。伤寒论中的表里,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可孤立片面地理解,六经各有表里,少阳有兼表者,如柴胡桂枝汤,少阴有兼表者如麻黄附子细辛汤,太阴厥阴亦有兼表者。

阴明病并非仅经证府证两端,此条乃指阳明表证而言。不可以以阳明之表做太阳之表,亦不可以阳明之表做阳明之里。刘老指出,此与阳明经证判然有别。

邪入太阳之里、阳明之表,故身自热汗自出,不恶寒,白虎汤证较此更深入一层,邪热蒸腾,故见身热、大汗出、口大渴、脉洪大。非手足戢然汗出,提示与胃家实之潮热有别。

对阳明外证之治疗,刘老主张治以葛根汤。葛根汤用桂枝汤调和营卫,解肌祛邪,君以葛根清泄阳明肌表之热,佐以麻黄透达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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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的观点,我不认为就是对的。首先,按康平本《伤寒论》,“阳明外证”这一条是追文,而不是原文。读《伤寒论》为何一定要读康平本,何为追文,何为原文,请读拙作《伤寒论求真(上)》,这里不再赘述。

其次,假定“阳明外证”是《伤寒论》原文固有的内容,那么它与太阳阳明合病如何区别,这又将成为一个问题。所以我是不取刘老的观点的。但是刘老用葛根汤竟然获得了效果。这是事实。而我认为,用白虎加桂枝汤肯定也是有效果的。这到底应该怎样理解呢?

本案还可以与李凤林先生的经验做一比较。

按李老所述,恶热无汗者,我们认为属阳明经证的,他认为是太阳伤寒,要用麻黄汤治疗。刘老的案例则是恶热有汗的,我们一般认为是阳明经证,或兼太阳表证,该用白虎汤或白虎加桂枝汤,他却认为是阳明表证,要用葛根汤。

暂且不论阳明表证的说法是否正确,只看结果,那就是实际应用的是葛根汤,所以可以说暗合了李老的经验,而且两案放在一起看,似可得出无论有汗无汗,都能用麻黄汤或其类方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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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栗山眼中的表证

接下来要说的是杨栗山。我曾写过《杨栗山与赵锡武“有表证无表邪”论之比较》一文,现在又突然想起了他,是因为2022年12月新冠感染高峰时,我一位学生染病发热多日,他家里本有柴胡黄芩等药物,因思其恶寒发热身痛,想在方中添加麻黄等药物,我本拟闪送过去。这时突然想起了杨栗山“有表证无表邪”之论。

这位清代名医,其论表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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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热恶寒恶风,头痛身痛,项背强痛,目痛鼻干不眠,胸胁痛,耳聋目眩,往来寒热,呕而口苦,脉浮而洪,或紧而缓,或长而弦,皆表证也。

在伤寒,风寒外入,但有一毫表证,自当发汗解肌消散而愈,其用药不过麻黄、桂枝、葛根、柴胡之类;在温病,邪热内攻,凡见表证,皆里证郁结浮越于外也,虽有表证实无表邪,断无正发汗之理。

伤寒以发表为先,温病以清里为主,此一着最为紧要关隘。今人一遇温病,便以为伤寒,遂引经论,先解其表,乃攻其里之说,此大谬也。

总因古今医家,俱将温病与伤寒看成一证,不分两治。如王宇泰、张景岳旷代名手也,其论伤寒证治妙矣至矣,蔑以加矣。至说到温病,犹是老生常谈,他何足道。

人每以大剂麻黄、葛根等汤,强发其汗,此邪原不在经,汗之徒损经气,热亦不减,转见狂躁。盖发汗之理,自内由中以达外,今里热结滞,阳气不能敷布于外,即四末未免厥逆,又安能气液蒸蒸以透表,如缚足之鸟焉能飞升?又如水注之器,闭其后窍,前窍焉能涓滴?惟用升降、双解,里热一清,表气自透,不待发散多有自能汗解者。《伤寒瘟疫条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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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纳一下,他认为伤寒是风寒外感而见表证,故当发汗解肌而愈;而温病也能见到表证,但实际上并没有风寒之邪,实为里热浮越于外,所以“虽有表证,实无表邪”,断无发汗之理,而应采用清热的方法。

具体治疗,杨栗山用升降散等十五方。其中升降散并非他原创,但此方被他视为总方,其他方是他在前人方剂基础上创制的。

如神解散,治“温病初觉,憎寒体重,壮热头痛,四肢无力,遍身酸痛,口苦咽干,胸腹满闷者”。其方:



白僵蚕酒炒,一钱,蝉蜕五个, 神曲三钱,金银花二钱,生地二钱, 木通、车前子炒、研,黄芩酒炒,黄连、黄柏盐水炒,桔梗各一钱。

水煎去渣,入冷黄酒半小杯,蜜三匙,和匀冷服。

此方之妙,不可殚述。温病初觉,但服此药,俱有奇验。外无表药而汗液流通,里无攻药而热毒自解,有斑疹者即现,而内邪悉除,此其所以为神解也。




篇幅有限,仅举杨栗山此方为代表。我在新冠感染高峰后半阶段常以此方加减治新冠而获佳效。

其实,不管杨栗山的论述在今天新冠治疗上用得上用不上,或者说今天的新冠究竟是伤寒还是温病,这些现实问题还有待多方面研究。但即便单看杨栗山的论述,已经足以使我们震惊。原来古人已有这样的认识,“有一分恶寒便有一分表证”的论调,决非金科玉律,不可撼动。

7

匡萃璋先生在杨栗山基础上大有发挥

当代江西医家匡萃璋先生在杨栗山观点基础上大有发挥。这一发挥在临床事实方面,相当系统、完备,最重要的是点出了问题的关键,那就是“辨证论治中象与质的矛盾统一性问题”。

还记得20多年前,在高我一级的同学宿舍里,志同道合的几位学友议论中医,我说中医辨证论治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哲人说,透过现象看本质。倘若透过现象,能看到本质,这当然最好,没有问题。但问题在于,我们很有可能有时候只能看到现象,而并没有摸到本质。

杨栗山说“虽有表证实无表邪”,用“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一观点来说那就是:表证只是现象,本质是并没有表邪,而实际上是里证。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匡萃璋先生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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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山此论不但提出了一个重要的临床问题,而且从方法学上揭示了辨证论治中象与质的矛盾统一性问题,即作为象的'证’与其相关的'因’——质,既有相一致的一面,又有不一致的一面。

表证为表邪所致,解散表邪即可以愈表证,这是象与质的统一;而'虽有表证实无表邪’就是象与质相矛盾。如何从理论与诊疗实践上,把握象与质的矛盾统一,这是提高中医学术水平的一个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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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见道之言,难能可贵。匡先生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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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病学中,表证仅仅是疾病初露端倪时的一种证候,它既可能是一种轻浅疾病的本证,可以通过正确的解表而消除,反之如不能及时而正确地解表,则可由表入里地发展为某种严重疾病。

如一个轻浅的上呼吸道病毒感染,可能因失治、误治而合并细菌感染,向下呼吸道蔓延,形成支气管炎、肺炎等严重疾病。

因此,古人强调“但有一毫表证,自当发汗解肌消散而愈,这显然是正确的。但是作为一种严重疾病的前驱证或外证的表证,若误以为其邪也在表,而固守先表后里的次第,则不但表而表不已,甚至可能贻误病机,变生它证。

于是,什么样的表证是表邪所致,什么样的表证'实无表邪’,什么时候应以解表为先,什么时候可以里清表和,这就成为问题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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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匡先生提出“恶寒非表”、“脉浮非表”、“头痛身痛非表”、“汗之不汗者非表”、“汗出而表不解者非表”、“热不为汗衰者非表”、“表而再表者非表”、“由里出表者非表”、“发斑发疹非表”等九论,如此系统完备,让我叹为观止。

所谓“××非表”,意思是××只是现象,不是或不一定是表证(本质)。如恶寒这一现象,当然很可能是表证,但也不尽然。

匡先生举例说明,如火毒也可恶寒、肺热也可恶寒、疟病也可恶寒、阳明病也可恶寒、霍乱病也可恶寒、里寒证也可恶寒(邢斌按,这里的里寒证写作少阴病更妥),这是在外感热病范畴(邢斌按,其实外感热病概念本身也并不一定周全,用现在感染性疾病的概念或许更妥当,下同)里会出现的,需要鉴别诊断。

另外痰饮病也可恶寒,这在外感热病与杂病中均有,在外感热病中出现,也需要鉴别诊断。至于其他八论,我就不一一介绍了。

“××非表”,××只是现象,需要鉴别,而“相对而言,病则是一个较证更为稳定的概念,虽然中医学的病仍然是以病象学为依据的,但由于病或者以某种特异的病象为中心(如天花、麻疹的特异皮损),或者以某些病象之外的因素为依据(如暑温、伏暑等依季节流行因素),所以常能在证候之外,另立一个较大或较特异的尺度,据此更易于界定证候的本质。”匡先生言下之意就是要辨病。他进而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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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的大坐标下,证的本质意义更易确认。所以杨栗山企图从伤寒与温病这两大病类来界定表证与表邪的关系:伤寒表证为表邪所致,温病则虽有表证实无表邪。

然而其后的新感温病学派却认为,温病也有卫、气、营、血表里次第,所以伤寒与温病都存在表解里和与里清表和两种可能,只不过温病中里清表和的情况更为多见而已。

进一步局限到温病中的新感与伏气相比较,则伏气温病'表证皆里证浮越于外’是其普遍规律,里清表和应是伏气温病的根本治法(新感引动伏邪仅是一个短暂过程)。在这一前提下对于春温、暑温、湿温、伏暑等疾病过程中的表里问题就会有一个正确认识,不致误以其中的'表证’为表邪。

这种方法也同样适应于杂病,凡淋症、痢疾、肺痈、肠痈、痹证等疾病中可能出现的表证皆应注意从其本病治,否则就易于舍本逐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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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看清疾病的本质,才能明白一些现象毕竟只是现象。某些疾病存在“有表证而无表邪”的情况,此时不必解表,否则就是舍本逐末,甚至是本末倒置。

匡先生提到的对伏气温病的看法,於我心有戚戚焉。有不少人把伏气温病的伏气理解为潜伏期,这是瞎比附,无稽之谈。

其本质不过是前人在临床上看到这些厉害的传染病,一上来就是里证,或表证时间很短,或用解表无效,这与过去的“先表后里”的清规戒律不符合,于是便在古人的经论中找资源,从而提出伏气温病的概念。这是我上大学时就有的一点猜想,读了匡先生大作,仿佛找到了知音。

匡先生这篇杰作见《古今名医临证金鉴·外感热病卷(上)》,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年出版。

以上两节说明辨证不易,或者说透过现象看本质不易。具体而言,则表明把恶寒便视为外感风寒,或表证,未必正确。

当然,杨栗山所论是有其语境的,他接触的可能主要是烈性传染病,而不是我们当代中医常遇到的普通感冒与流行性感冒。那杨栗山的见解能否推广到普通感冒与流行性感冒上呢?这会不会是一些通常以为的风寒表证,却用清热之法获效的案例的深层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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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感染高峰中另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

文章一开头,我说新冠感染高峰中有两件事颠覆了我的认知,接着就叙述了第一件事,并将与之相关的记忆里的颠覆性阅读分享给了大家。这里再说第二件让我万万没想到的事。

我从医以来,接诊的发热患者肯定不能说多,因为现在大多数人缺乏中医知识,遇到外感发热不知道可以看中医,只有一些本身熟悉中医的老患者才会在发热时来找我看,但毕竟从医20多年,每年在外感流行的季节总会有一些治验。

在我经验里,用中医的治疗方法,包括汤药、针灸,绝大多数都有明显效果。而我自己,小时候患感冒发热的记忆犹存。还记得小学三四年级时,每学期有一次发热,都是去妈妈的劳保医院看病、输液,差不多都要五六天方愈。这些经验、经历,都使我认为,中医治感冒发热效果很好。但在新冠感染高峰爆发后,我不敢这么说了。

我这次得新冠而发热差不多一天就好了,这也让我觉得中医疗效很好。在家休息一周(期间线上看了不少患者)后再出门诊,门诊上的患者基本都已感染过新冠,于是我每一位患者都问了一下他们得病及康复的情况,但经过这样密集地调查,却让我有些意外。

首先,这些患者多数都没有服中药汤剂,而是吃了些西药或中成药,或者什么药也没有吃,他们大多数都是二三天退热的。但也有一些患者退热很快。

比如一11岁女孩,她妈妈说她就发热了几小时就好了。一50多岁男士,正在服我之前给他开的处方,一天下午感觉自己发热了,就停了药,晚上发到38℃以上,第二天热退,整个发热过程不超过24小时。又一位30多岁女士,感染新冠后发热很高,超过40℃,但两天就热退了,期间并没有吃什么药。

读者朋友们,请你们想一想,假定那位11岁女孩正巧也服用了我给她开的汤药,她几个小时后热退了。她和她家长会怎么想?她们肯定认为我是位神医,认为中医治新冠有奇效,而不会想到她是自愈的。

我不知道其他医生有没有在新冠感染高峰后,认认真真地做一点调查研究。在我的公众号上,我看到有个别读者留言,他也观察到了有些患者退热非常快,而这些患者未必服用了中药。我有一位学生,也在临床上看到了同样的情况。

但是还有一些人,在大肆渲染自己治新冠如何神效。假定他没有认真地做点调查研究,我只能说,浪费这样难得的机会,很可惜,都不知道去做点学问;假定他做了调查研究,还这样吹嘘,那我只能说这样的人别有用心。

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否定中医治疗新冠或其他感冒发热的效果。我想说的是,对这类自限性疾病,中医肯定是有效的,但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或者说究竟起到了多大的效果,真的只有靠随机、双盲、大样本的临床研究才能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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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再说我的一点亲身经历

医生自身的患病经历值得珍视。譬如,学中医的人人都知道的一个症状叫“恶寒发热”,那一个患者身上怎么同时又恶寒又发热呢?似乎不好理解。究竟什么样的感觉是“恶寒发热”呢,我看只有当你自己感冒发热了,你自己细心体会一下,才能明白究竟什么是“恶寒发热”。

这是题外话,暂且不去管它。我现在想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一次感冒发热,我先是服用了中成药,效果不佳,便自己开了药方,请我爸爸帮我去药房配药。等了几十分钟,他抓了药来,浸泡,煎煮,等端到我面前,我却跟爸爸说:侬再去帮我配一副药吧。

其实,就在我躺在床上,等他配药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这时身体与数十分钟之前已经发生了变化,之前的辨证用药与刻下的情况不一样了,证发生了改变,药可能也要变一变了。但我想等一下再看看。等到他煎煮了药,我确实觉得情况还是和一开始不一样,所以请他重新去配药。

因为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只是大概记得是这样,至于具体是什么脉症,什么处方,服药后的情况,这些就都记不清了。

但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在门诊遇到外感热病,就特别会叮嘱患者,你一定马上配好药,马上回家就浸泡煎煮,这个速度要快。

为什么?

因为外感热病是急性病,不是我们平时门诊常看的慢性病。它的变化是很快的,不像慢性病变化慢,看门诊时是这样,回到家也是这样,第二天也是这样,所以即使第二天才服药也不要紧。

外感热病,就很容易变化。现在是这个样子,比如怕冷,说不定过了几十分钟,变怕热了。这时候,证就发生了变化。证发生了变化,仍服原先的方,还合适吗?

接下来再说说这次我得新冠的感受吧,这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我这次发热的病程很短,差不多一天就好了。在这个过程里,我有过恶寒发热的感觉;还有过头稍微有点晕和恶心的感觉;后期也有纯的热的感觉,即没有恶寒感;其他的症状,还有身体酸痛,这是一天里都有的,只是前面明显点,随着身体恢复,后面十几个小时越来越轻。

你们知道,这就牵涉到三阳,三个证,三个方。

这里再举一个例子。

某中医馆的公众号2022年12月的推文里说,作者的同行们最近都积累了一波治疗新冠的经验。其中有位医生自己患新冠35小时临床痊愈,为什么能取得这么好的效果?

有一个原因是医生自己家里有中药材储备,可以随时根据病情变化调方抓药。“35小时痊愈那位在此期间共用了5张处方,这是能够速效的一个关键”。

举这个例子,我是要说明,外感热病变化快,你看这位医生35小时内变化了5次。这说明我的亲身经历,不是个案。(插一句,其实读了前文可知,35小时真的不能说速愈,有的患者没有服中药,几小时就痊愈了。)

大家想一想,一个普通人患外感热病去找医生看病,医生根据当时情况开了处方,但是由于外感热病变化快,患者服药的时候离开看病的时候最少也得一二个小时吧,有可能病情发生了变化,此时这张处方究竟还对不对证呢?有可能是对证的,也可能是不对证的。但患者并不懂这些,他肯定是照服不误的。

而即便如此,根据我的经验,我看到的结果是大多数时候患者反馈还是很有效果的。简单说,就是患者服了并不对证的药方,却很有效果,这说明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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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结与我的观点

这篇长文有我自身的体验,我治疗的患者的体验,或者我接触到的患者的体验,还有的则来自我读书时看到的古籍及名老中医的经验,以及网络上一些医生或患者的情况。并据此我提出了很多问题,现在我来把这些材料做一点归纳。

没想到风寒表证可以用清热药物治疗。例证见第一节、第二节。第六、七节所举的例子,可能主要讲的是烈性传染病,有点相关,未必完全恰当,但也可以参考。

没想到风热表证可以用散寒、益气药物治疗。例证见第三节。

没想到里热证(阳明经证,甚至阳明腑证)可以用散寒解表的麻黄汤、葛根汤治疗。例证见第四、第五节。

以上三种类型,应该说已经涵盖了外感热病属实证的很大一部分了。这些类型,没有按照传统方法去治疗,甚至是相反的方法治疗,却取得了同样好的效果,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一问题呢?

再结合第九节,我们想得很好,自以为给患者认真辨证了,开出了合适的处方,而实际情况呢?或许患者服药时,证已经发生了变化,原处方可能是不对证的,但现实是很可能也是获效的。

至于第八节,则反映了这样的现实,就是一些外感热病患者,没有服中药也痊愈了,甚至有的患者好得非常快。

基于以上事实和可能存在的情况,我想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一、外感热病范围太大,必须辨病,一个病一个病地研究诊治规律。

古人当中,有的墨守成规,按照旧的方法通治其实是不同病种的热病,但也有一些医家看到了其中的弊端,在当时就想办法辨病论治。杨栗山的观点,其实就是这种思路的产物。

事实上中医学就是这样发展、进步的。而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有现代医学作为参照物的时代,那杨栗山的观点所涉及的病种,相当于现代医学的哪种疾病或哪几种疾病呢?这是需要进一步去研究、界定的。

可是现实是,我们当代中医由于种种原因,很少有机会去看各种外感热病,特别是烈性传染病,能看的绝大多数就是普通感冒和流行性感冒。这就限制了我们中医对外感热病的进一步研究。

不过这里可以顺便推论,那就是对外感热病的统一辨证,如寒温统一论,可能并无价值。有价值的应该是系统研究伤寒、温病的历代各家学说,但并不企图去建立一个统一的体系,相反应该在现代医学背景下去验证、比较各医家对各病种的治疗经验。

最后有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某某疾病,某某的理论与经验最有效,而用在另一种疾病上未必最佳;另一种疾病可能是另一位医家更胜一筹。这样的系统研究,最终不谋求“大一统”,却可能更实在,用之临床更有效果。

二、从杨栗山提出新的观点可知,古人治外感热病的理论与经验未必是完美的,不要遵经崇古,而要一代一代人去重新实践与完善。

再举一个民国时的例子,陈苏生先生的三位亲戚先后患肠伤寒,叠经多位名医诊治却无效果而去世,后拜师祝味菊先生,祝氏的理论与经验与传统不同却很有效果。

再如鼎革后的三四十年间,中医仍有一定机会参与到外感热病的治疗中去,我们能读到不少这方面的论文与医案。

这里我特别要提的是姜春华先生的截断扭转论,他认为卫气营血四阶段虽正确反映了温病发展的规律,但医者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能够截断、扭转疾病的发展,而不是顺着这个规律去治,因此关键是要掌握截断的治法与方药,这是对中医温病理论的极大突破。

三、当代中医尽管几乎没有机会去治疗烈性传染病了,无法真切体悟、验证杨栗山、祝味菊、姜春华等的理论与经验,但在我们能遇到的普通感冒与流行性感冒中,也应该大胆质疑,大胆尝试。

这是这次新冠感染高峰期间我反复思考的结论,也可以说是这篇长文的主旨。

过去我们治疗普通感冒与流行性感冒这两种疾病,一般都用外感热病通用的方法即六经辨证与卫气营血辨证,往往都能够获效。所以我们沾沾自喜,以为疗效可靠,没有进行深入思考的契机与动力。

但从前面的小结可知,这里面其实有着很多大问题。那就是按传统辨治方法固然有效,不按传统辨治方法却也有效,这就要求我们像杨栗山、祝味菊、姜春华诸先生一样,要敢于重新去思考,重新去实践,从而重建中医的理论与经验体系。

四、重新思考,重新实践,一方面要求我们学用前人与众不同的经验,或自拟新的治疗方法与方药,另一方面很重要的是要注意临床研究的方法。

譬如风寒表证,可以用杨栗山神解散治疗试试看,或自拟方药如我新冠感染高峰刚开始时自拟的方(鸭跖草、葎草、马鞭草、石膏、滑石)试试看。又如阳明经证,不用白虎汤,而用李凤林、刘级三先生的经验试试看。当然这不是盲目地瞎试,而是在一定的实践基础上的试验。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定要注意临床研究的方法。那是因为,普通感冒与流行性感冒这两种疾病对绝大多数患者来说,还是自限性的,是能够自愈的。如果不做随机、双盲临床试验,是很难判断疗效的。

最后再讨论一下,为什么按照传统辨治方法有效,不按传统辨治方法也有效,我想可能有两方面原因。

一是因为,这里讨论的普通感冒与流行性感冒,对大多数患者来说属于自限性疾病。患者本来就有自愈倾向,不用药也能在一定时间内康复,更何况是用药呢?有人会说,不用药是会在一定时间内康复,但用错了药应该会导致病情加重。从理论上讲似乎是这样,但从实际情况看却并不如此。

我这里再提供一个现实情况,那就是患者本来在我们这里治病服药,这时他感冒了。有的患者会自作主张,继续服原来的药,照理新病、标病应该先治,他原先的药很可能不符合新感之证甚至对新冠而言可以算是误治的,但临床上我们并没有看到哪位患者的感冒恶化了?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患者来问,现在他感冒了应该怎么处理,我读大学时跟老师抄方,一般老师就是在原方基础上加几味药而已。我当时觉得似乎有点不妥。

我后来临床,一般是这样处理的,如果感冒发热了,就暂停原方,先开几帖治疗感冒发热的方剂;如果未发热,就在原方基础上加几味药。但无论是过去抄方时所见,还是我自己的患者,我没有看到谁因为服原先的中药(或加了几味药)而感冒恶化的。那这就究竟是为什么呢?这就要说第二点原因了。

那就是症状都是表面的,此话怎讲?我想请大家先回顾一下本文第六、七节关于杨栗山观点的讨论。不要以为你看到的就是实质,说不定根本不是这样的。

人体内部其实很复杂,疾病也很复杂,肯定有多个环节参与了病变。过去我们总结了一些规律是行之有效的,但不代表它就是全部。

另一方面,中药与方剂的归类是人为的,贴标签而已,中药与方剂的内里也同样很复杂。比如桂枝,过去把它归在辛温解表药里,最差劲的中医师只记住了这个标签,其实桂枝还能多方面作用,如健脾、疏肝、温肾等等,好一些的中医师知道这些。但这些其实同样是标签。桂枝一定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效用。

所以,一位患者,我们以为他是a证,应该用b方,这固然没错。但为什么他吃了治c证的d方却好了呢?那是因为,表面他不是c证,但很可能他的内在机理里有与c证相同的环节,所以用d方也好了。

前面举例的,肠伤寒时医按常规辨证没有治好,祝味菊先生用附子等药物却很有效,这里再补充一点,就是同时期江西的萧俊逸先生却用大黄等药物获效。姜春华先生的截断扭转理论,用具有截断效果的药物来治疗原先的根据卫气营血理论辨出的证。这些都是实例。

还可以比附的,西医不懂辨证,所有的属于细菌感染的感冒,不管中医辨证属什么证,都用抗生素治疗,而抗生素又有各种类别,各有各的机理,多种不同机理的抗生素都会有效果。又比如高血压等等疾病,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样说来,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了。但是,尽管有许多条路,却一定有近路,有远路,我们当然要去找近路,而这还得要做随机、双盲临床试验。

以上就是这次新冠感染高峰以来我对中医治疗外感热病的一些思考。近来我时常觉得要对中医理论与实践经验进行一番重新评估,本文只涉及一个方面,其他问题将继续研究,慢慢写出来供同道们参考。

按:这篇长文的写作始于2022年12月26日,多数篇章随写随发在我的公众号上,后因为种种事情停顿下来,最近整理、补充,2023年5月8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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