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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张轩湖《词法例释》(四):词的四声(上)

 wjp1019719 2023-08-05 发布于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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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词法例释》又称《焚琴稿》(癸卯版),是张轩湖撰写的倚声写作教程,分为《词的基础知识》、《词的谋篇布局》、《词的写作手法》、《词的四声》(上、下)、《词的习气》、《词的正体与变体》、《令词写作》、《长调写作》(上、下),共十章内容。本期发布的是第四章  词的四声(上)。

自宋乐佚失以来,各家著述纷繁,一书之成稿,既不能拾人牙慧,也不能妄作论断,故校对论述过程极为艰难。就纸面的写作规律而言,还鲜见有倚声规律的系统著述,或是前人不屑,或是水平不足。《词法例释》的成稿,对倚声者应有一定的借鉴作用。

后续章节将在搜韵公众号陆续发布,欢迎各位诗友持续关注。

第四章  词的四声(上)

词发展到格律词,句读愈参差,声韵愈复杂。关于格律词的声韵问题,主要分两个方面去讲:一是拗句与声调的关系,二是词牌的体气。本章先讲拗句与声调的关系。

一、拗句

什么是拗句?

在诗里,拗句是相对律句而言,不符合近体诗格律要求的句子。然而,词里的所谓拗句是音乐(歌唱)所规定的,不同于诗之拗(平仄)。换句话讲,词最初是用来歌唱的,不能用诗之拗来断定。熊盛元先生说:“宋乐业已失传,而对宋乐阐释较多者,当属玉田之《词源》,观该书卷下'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调之声稍传。美成诸人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令为之,其曲遂繁。’此类'增演’之慢曲,由唐声诗之'谐婉’一变而成'拗折’之音。如《兰陵王》结拍'似梦里,泪暗滴’,六字皆仄,'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樵隐笔录》)。乐既失传,吾人只能由有别于唐声诗之拗句,反求其难以按正常节奏而歌之妙。”

故本章所阐述的词中拗句观点,也只能参考律句附会词中平仄,从前人文字中管窥而已,以此推断其基本面目,力求在写作中对读者有所帮助。至于唱腔中的真实面目,已然湮灭矣,并不能做出非常准确的论断。

从字义来看,不顺即为拗。词作为长短句,最简单的拗莫过于单个平声字孤零零出现在句子里,或连续都是仄声字构成的句子。

对于四六言拗句律句的划分,应看偶数位上的字是否平仄交替。如果句式上偶数位音节(即节奏点那个字的音节)是平仄交替的,则被视为律句;如果节奏点上字的平仄交替发生了变化,比如相邻的两个节奏点都作平声或都作仄声,便被视为拗句。如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排除领字干扰,“登临送目”写作平平仄仄,为律句; 而“故国晚秋”写作仄仄仄平,因为四六言律句末字不会出现单独的平声,所以是个拗句;“天气初肃”写作平仄平仄,正是拗句。刘辰翁作“吹箫人去。但桂影徘徊,荒杯承露”,便是三平句。又如山谷《水调歌头》“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又有“翩翩数骑闲猎,深入黑山头”,后面这个六字句便是改变了节奏点的音调,成为拗句了。当然,机械说偶数位的字也不太准确,因为词中存在领格字。但领格字在声韵中不那么重要,只需要看句子的主体即可。

对于三字句,撇开唱腔分析,因为根本没有第四字的存在,故无所谓拗律。所以过多纠结并没有太大意义。

对于五七言,自是可以按照律句方式参考分析。

词里的拗句往往使腔调发生急促变化而产生郁奋不平之意,称为拗怒。与之相对的,则是平句因音节和谐而使腔调形成舒缓语气,谓之和婉。从声韵上讲,平仄交替则和婉,连平则沉闷,连仄则拗折。如史达祖《寿楼春》“裁春衫寻芳”句作五连平,必是拗句,然而这类拗句也是词中另类,过于沉闷,就不作分析了。

龙榆生先生在《词学十讲》里有一段话:“一般说来,每一歌词的句式安排,在音节上总不出和谐与拗怒两种。而这种调节关系,有表现在整阕每个句子中间的,有表现在每个句子的落脚字的。表现在整体结构上的,首先要看它在句式奇偶和句度长短方面怎样配置,其次就看它对每个句末的字调怎样安排,从这上面显示语气的急促与舒徐,声情的激越与和婉。”关于词的声情,龙忍寒先生论述颇多,这里就不再举例。

二、声调

词之四声,指平、上、去、入而言。《文镜秘府论》引元兢语说:“宫商为平声,徵为上声,羽为去声,角为入声。”又宫、商分作阳平与阴平。

《方诸馆曲律》总结为:“盖平声声尚含蓄,上声促而未舒,去声往而不返,入声则逼侧而调不得自转矣。”大概指出发声特点。又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词家既审平仄,当辨声之阴阳,又当辨收音之口法。取声取音,以能协为尚。”

这里对声调的四声甚至探究到了平声的阴阳问题。填词中却并没有刻意关注平声要区分阴阳,但和谐的语句,仔细看来还是无意中有所区分的。为什么呢?

盖阴阳有清浊之故。轻清为阴,重浊为阳。五音发自唇、齿、喉、舌、鼻,故在发音吐字上产生不同变化。作为纸面文字并无大碍,但词最初就是歌唱文学,古人在填词中就要注意唱腔发音的轻清与重浊问题了。轻清则舒缓,重浊则激烈。

通常来说,句拗则迫,句平则缓;句短则迫,句长则缓;韵密则迫,韵疏则缓。总结起来有如下规律:

一是一阕之中,连续协韵的句子,往往表现出一种促迫情绪,仄韵较平韵尤其显著。这符合韵密则迫的规律。这类词如《江城子》《六州歌头》《河传》等,不但用韵紧密,而且字句也短,读来情绪急迫,所谓繁音促节。

二是隔句一协的句子,在语气的表达上会趋于和婉。隔句越多(一般不会超过四句),语气越和婉,如果韵位过疏,甚至会有沉闷之感。平韵调最是如此,而仄韵调,则必间以平韵句以舒缓句间语气,同样符合韵疏则缓的规律。这类词很多,婉约词最重如此,如《醉花阴》《苏幕遮》《声声慢》《高阳台》等。

三是平声韵和婉于去上声韵,去上声韵和婉于入声韵。如玉田《甘州》“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相对于《念奴娇》“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虽然都是一韵三句,但后者就显得和婉一些,甚至三处末字分别用上去入,声情读来也不尽相同。

四是词调内通常需要作对的句子,节奏点上平仄相反则和婉,相同则拗怒。如稼轩《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节奏点平仄相反,则语句流丽和缓,而东坡《水调歌头》“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 节奏点平仄相同,读来则生拗怒气。

五是阴平声清,清则轻扬;阳平重浊,浊则沉郁。唱词本就要声调高下抑扬、参差相错,故阴阳说在填词上与相邻字有关,明人王骥德《曲律》中说:“大略阴字宜搭上声,阳字宜搭去声。”又于韵字安排尤须重视,合理安置韵脚阴阳,不致使声与字相欺,可为填词一法。

但在实际填词中,多数人平仄尚且拿捏不准,纠结阴阳便是无稽之谈,故万红友说:“平止一途”,倒也不是粗鄙的话。但万红友又言“仄兼上、去、入三种,不可遇仄而以三声概填。盖一调之中,可概者十之六七,不可概者十之三四,须斟酌而后下字,方得无疵”。

这是什么意思呢?引申为两个方面:

第一,南宋以前不少词调,尤其是令词,在句式上契合近体诗的声调规律。令词的创调过程在南宋之前基本就完成了,又脱胎于五七言成为长短句,所以句式上并没有太多复杂的变化。而引与近则是从令词中曼衍而来,其他慢曲长调,或是在独存的杂曲上填词,或是从整套大曲中抽出一遍来填词,所以不可避免受到近体诗的影响。又在很高的使用频率下,在不影响主要唱调的情况下,唱句中的部分字便突破了创调时的束缚,出现了可平可仄的现象,一如近体诗出现变格一样。当今的流行歌曲也是如此,动辄好几段,但部分字平仄的改变并不能影响演唱的效果。所以词中一些字可平可仄就出现了。这就是“一调之中,可以统用者,十之六七”。

第二,即使如此,再常用的词牌,也会在紧要处严守声调。在我们熟知的《钦定词谱》里,有三个问题没有讲明白,其中两个都涉及声调,一是个别字的平仄问题。《词谱》中的可平可仄处,可能是统计学原因造成的,但很多时候却不能随意去填。二是关键处的四声问题。万红友在《词律》中共收录660个词调,1180个体,实际数量还要多。但常用的也就几百个。这些看似被前人填得无比滥熟的调子,却都有自己独特的声调规律去表达喜怒哀乐,这些独特处,即为声调紧要处。而句中其他字句的安排,则要遵循异音相从的规律,即四声交替,以取得声调和谐。故《文心雕龙》言:“异音相从谓之和。”这就是“不可统用者,十之三四”的含义。三是断句问题,涉及写作手法,第七章还有提及。

三、拗句与声调的关系

拗句使声调多变,也造成了唱词的声容之美。

在诗歌制腔造谱过程中,古人在谐音上更多注重内容表达的自然和流畅。例如唐人的诗歌,更多追求一种气象,一种酣畅淋漓的达意,这与大气候息息相关,即使唐人的句子里也不乏拗句,但从更高层面看,多数并不是故意造成的。

中国文学有一个奇怪现象,跟很多艺术形式一样,一诞生就直接站在了顶峰。所以宋人面临一个巨大的突破的难题。于是在写作形式上,人为使用拗句,首先在诗上越来越多。同样,词在北宋中前期的衍变中,词句脱胎于五七言,常用词牌音节略同于近体诗,虽然柳耆卿作慢词,音节出现了大量繁杂的变化,但和谐平顺的语调并没有改变多少。

到了清真词,拗句在新调中遍布,于是格律词以一种极其考究四声的面貌登上了舞台。这一时期以美成为首的词人钻研音律又守调极严,同时追求词句的技巧和雕饰,在宋词后期影响很大。

以姜白石自度曲为例,探究一下这一时期词作面目,叶韵不作分析。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旧时月色去平入入,律句。

算几番照我去上平去上,上一下四,律句。

梅边吹笛。平平平入(韵),律句。

唤起玉人去上入平,四声,拗句。

不管清寒与攀摘。去上平平上平入(韵),律句(因唐人此类句式普遍使用)。

何逊而今渐老,平去平平去上,律句。

都忘却(领格句)、春风词笔。平平平入(韵),下四,律句。

但怪得(领格句)、竹外疏花入去平平,下四,律句。

香冷入瑶席平上入平入(韵),拗句。

江国。平入(韵)。

正寂寂去入入(韵)。

叹寄与路遥去去上去平,上一下四,叹作领字,拗句。

夜雪初积去入平入(韵),拗句。

翠尊易泣去平入入(韵),律句。

红萼无言耿相忆。平入平平上平入(韵),律句。

长记曾携手处,平去平平上去,律句。

千树压(领格句)、西湖寒碧。平平平入(韵),下四,律句。

又片片(领格句)、吹尽也平去上。

几时见得上平去入(韵),四声,律句。

这首自度曲,字面上分析看,句式上奇偶句参差错落,符合“奇偶相生”的美感要求,虽然按照之前对律句拗句的定义作了一番标注,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因白石道人歌留有乐谱,故请人逐句唱来,结论也是不能苟同。在歌唱者的嘴里,不存在不能唱的问题。这首词大量入声字的使用成了关键,又入声可代三声,唱到入声时需要小顿一下,再处理剩下的音节。如“正寂寂”,第一个“寂”字要顿,而第二个“寂”字为了合韵,故拉长唱腔,何来拗口之说呢?而在度曲人眼中,平去上连用又最为动听,故“算几番照我”便声情极为出众,若改作“算几番怜我”,字面意思虽不输,却唱来别扭,大概率歌者会把“怜”字作去声唱了。如此看来,对于古人词调,能唱的人自然是按音乐去填词,不懂唱的人也只能按词谱去填词了。又白石作为音乐大家,自度词调,必不存在拗口难唱之说,故请人唱时逐句询问,果真如此。那么,格律词硬要去做拗句与律句的分析,确实没有什么必要的意义。如果一定有,就是为了按谱讲词的字面需要,所以把本不存在律句的词调强行律化了。因此曲学大师吴霜厓讲:“凡古人成作,读之格格不上口,拗涩不顺者,皆音律最妙处。”如此看来,词调的读与唱,真是有天壤之别。

关于自度曲,要作一下说明:

《汉书·元帝纪赞》:“元帝多材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幼眇。”这是关于自度曲最早的记载。应劭注曰:“自隐度作新曲,因持新曲以为歌诗声也。” 荀悦注曰:“被声,能播乐也。”是说汉元帝精通音乐,能够自己谱写新曲调,再配上歌词演唱,属于“以乐定词”。但这个说法比较模糊,也不排除汉元帝不满意诗歌旧腔而另填新腔的可能。

柳耆卿美成精于音律,创调很多,但并没有在词牌上标注自度曲。所以是倚声还是填腔看得也不明白。到姜白石作自度曲,多于小序中说明,又注明曲子宫调,其《长亭怨慢》序云:“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这就把问题说明白了。之后如梦窗、草窗、玉田等多有仿效。这时的自度曲,可定义为:精通音律的词人,能自撰歌辞,然后谱上新的曲调,称为自度曲。在格律词人小序中出现的“自度腔”“”“自撰腔”等,都是自度曲的意思。

还有一类自度曲,并不独创新曲,而是在旧之外另创新调。如姜白石翻《念奴娇》作《湘月》,自序曰:“予度此曲,即《念奴娇》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所谓过腔,即移宫换羽,从某腔调过入另一腔调,“鬲指”则指吹笛指法可以高一孔或低一孔。而指法稍变,腔调即异,有点当代音乐人翻唱老歌的意味。白石把《湘月》编入词集第四卷自制曲中,可见宋人把过腔词调看作自度曲。

又白石作平调《满江红》,对《满江红》重新填词,把入声韵换作平声韵,那么唱腔也就完全变了,句格声容皆变,作为自度曲更是无疑。

从词的角度来看,宋人作自度曲,不仅仅自撰歌辞,还要谱上曲调。实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过程,即审音定律。通过反复校对声腔与歌辞的耦合问题,最终达到歌辞与音律的和谐,才能把作者的感情充分抒发出来。据说梦窗作《莺啼序》,谱曲后便由歌妓来唱,歌妓感觉拗嗓处便提出意见,梦窗于是反复修改试唱方定。由是可知白石“率意”二字,不过是初稿的率意而已,也可知自度曲岂是一般人能作得了?

四、格律词的声调规律

格律词如何寻找填词规律呢?

吴霜厓《词学通论》讲道:“昔人制腔造谱,八音克谐。今虽音理失传,而字格具在。学者但宜依仿旧作,字字恪遵,庶不失此中矩矱。”他又认为:“近二十年中,如沤尹(朱祖谋)、夔笙(况周颐)辈,辄取宋人旧作,校定四声,通体不改易一音。”

朱、况为什么要这么做?吴霜厓解释道:“盖声律之法无存,制谱之道难索。万不得已,宁守定宋词旧式,不致偭越规矩。顾其法益密,而其境益苦矣。”并且提到,定四声之法,实始于蒋鹿潭。说了这么一大堆,无非是恪守每一个字的四声而已。

昔年跟半梦先生小酌,曾询问过四声之道。王先生很坦诚告诉我,他在填写四声词调的时候,并不是拿来词谱使用,而是将要填的词调自己逐字标注四声,然后再依照标注后的词谱去填写内容,正如吴霜厓讲到沤尹与夔笙之法。这种填词法肯定是没错的,但于功力也高矣。因为戴满镣铐舞蹈,未必人人都能跳出华丽的舞姿。

遍阅宋后诸家,清真词调习之亦多,故而格律词里不少字也出现了平仄变化。如《花犯》者,宋人和之者寥寥,故变化无多,但细读之慎思之,紧要处当揣摩紧守,才能得此调体气。又如《四园竹》《丁香结》诸调,唱和者绝少,故几无平仄可协,如必填之,便最好依四声之法。如此细分总结,大类注意六点:

第一,绝调紧守四声。有一类词在宋人创调后不见他人填过,称之绝调。这种词平仄声调便是固定的。如果是格律词人所创的绝调,那就只能按照沤尹与夔笙之法来填。原因很简单,古音沦丧后不可能找到平仄可以变通的字词替代了。这类词如白石的《秋宵吟》《琵琶仙》、梦窗的《秋思耗》等。

第二,别体慎守四声。词谱对于别体的统计比较简单,造成绝大多数别体无多余词例参考,故倚别体填词需谨慎,如别体为格律词,又无宋人他词可参考,还须严守四声。当然有些别体作品较多,情况便不同,如张玉田的《南浦》。

第三,正体守紧要处。对于某格律词,创调后宋人名家作品比较多,一些字不可避免出现可平可仄的情况,这也是经过唱音检验过的,那么这类词只要守住紧要处就可以了,不须全押四声来束缚手脚,如《齐天乐》《扫花游》《六丑》《花犯》等。

吴霜厓讲小词说:“凡在六十字下者,四声尽可不拘。”他认为原因有二:“一则古人成作,彼此不符;二则南曲引子,多用小令。上去出入,亦可按歌,固无须斤斤于此。” 此说便忽略了严守词的紧要处。清真前的小调虽拘泥旧乐,但紧要处亦不可忽略。如《菩萨蛮》一调,第四句第三字中处取仄;再如《清平乐》第六句第五字中处取平,此何谓也?古人唱法使然,平仄不可易也。又清真后所创令词虽寥寥,已作格律词的面貌了,如姜白石的《淡黄柳》即如此。这些格律小令,更应参照第一、二条所讲为是。

第四,重视去声。去声自带音节怒拗之气。沈伯时《乐府指迷》指出:“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谱,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然后更将古知音人曲,一腔三两只参订,如都用去声,亦必用去声。其次如平声,却用得入声字替。上声字最不可用去声字替。不可以上、去、入尽道是侧声,便用得,更须调停参订用之。古曲亦有拗音,盖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牵,今歌者亦以为碍。”而万红友《词律》中也说:“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扬有致。大抵两上两去,在所当避,……更有一要诀,曰'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余尝窃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

沈伯时强调去声字最为紧要,盖去声处多为声调振起,是声情变化的关键处。如《玉漏迟》结拍,梦窗作“黄昏杏花微雨”,宋祁作“东风泪零多少”,第三字必作去声。如作一字领,则多为去声,即万红友说的“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之意,如柳永《八声甘州》起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而上三下四句式,也多见首字作强调时用去声,如梅溪的《风入松》“定空埋、身外芳名”;再如梦窗《霜花腴》更为明显:

霜花腴·无射商重阳前一日泛石湖

翠微路窄,醉晚风、凭谁为整攲冠。霜饱花腴,烛销人瘦,秋光做也都难。病怀强宽。恨雁声、偏落歌前。记年时、旧宿凄凉,暮烟秋雨野桥寒。    妆靥鬓英争艳,度清商一曲,暗坠金蝉。芳节多阴,兰情稀会,晴晖称拂吟笺。更移画船。引佩环、邀下婵娟。算明朝、未了重阳,紫萸应耐看。

如“醉晚风”“恨雁声”“记年时、旧宿凄凉”“算明朝、未了重阳”等,梦窗审字定音之严可窥端倪。

四字句根据平仄情况,上一下三时首字最宜用去声,如《水龙吟》结拍;而二二句式则要看仄韵所处位置,如为仄仄平平,作结句时第二字最宜去声,如上词的“暗坠金蝉”“邀下婵娟”;若中平仄平或中平仄仄,则第三字最宜去声,如“更移画船”。其他五六七言作一韵结句时若振起亦类推之,作歇拍时更宜韵字前视平仄情况用去声。

鱼游春水

宋·无名氏

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馀寒犹峭,红日薄侵罗绮。嫩草方抽碧玉茵,媚柳轻窣黄金蕊。莺转上林,鱼游春水。    几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应怪归迟,梅妆泪洗。凤箫声绝无孤雁,望断清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上例中,如“燕子还来寻旧垒”“莺转上林”“几曲阑干遍倚”“梅妆泪洗”“云山万重”,作一句振起,倒数第二字尽用去声。而中间起韵(第二字)“又是一番新桃李”“望断清波无双鲤”亦用去声,又结拍“寸心千里”首字作去声,皆是重声响沉,需仔细体会。

第五,上去与去上。(去上在第五章还有大量提及,这里就不多举例了。)两仄连用,多为上去或去上,这是歌者转腔的需要。格律词派尤其重视此类音节和谐。又去上连用最为普遍,皆因唱腔优美所致。如:

宴清都·连理海棠 

南宋·吴文英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上例中,“正梦枕、瑶钗燕股”“人间万感幽单”“连鬟并暖”“暗殿锁、秋灯夜语”等皆如此,独歇拍“红朝翠暮”,梦窗作平平去去,而梦窗另几首是“蓬莱路浅”“凉浮桂酒”“行云在否”,皆作平平去上,清真调为“归时认否”,故推测“暮”字唱调作上声。而梦窗另有一首《宴清都》作寿词,歇拍为“三千彩御”,又一首《宴清都·送马林屋赴南宫,分韵得“动”字》,歇拍为“红帘影动”,皆作上去,有纯粹作文字游戏应付之嫌疑。上去的使用,更多与去上相搭配,以使转腔愈发顿挫拗折,音节多变。变则繁,声容便愈发动听。其他词调如《齐天乐》《扫花游》《三姝媚》等也是如此。

第六,四声具备的句子。这类句子声情最美,多出现在一调的首尾,以牢牢抓住听者的感官情绪,或一调中需要抒发情感的紧要处。古人闻唱腔,后人作词谱,便不晓得作注解,唯有多读古人名家词作方能悟得。起首处如美成《扫花游》“晓阴翳日”、方千里为“野亭话别”,梦窗五首分别为“冷空澹碧”“水云共色”“草生梦碧”“水园沁碧”“暖波印日”,草窗为“柳花飏白”,碧山为“捲帘翠湿”和“满庭嫩碧”,皆是上平去入。结尾处如白石的《暗香》“几时见得”,梦窗为“两堤翠匝”,汪水云作“满庭绛雪”, 陈西麓作“小舟泛得”,玉田两首分别为“几曾忘却”“此时共折”,皆为上平去入,唯玉田另一首“卧横紫笛”作去平上入,声韵另作一格,有转调嫌疑。又白石《暗香》于句中“唤起玉人”句,梦窗为“妙手作新”,皆是去上入平,而汪水云作“底事化工”、玉田作“木叶吹寒”,读来美感便不如白石、梦窗词句,亦知审音定律日渐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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