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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诗人的鞋子,走进人性的真实——重读《氓》(7)

 陈会设 2023-08-18 发布于安徽

关于《氓》的解读,算上早年写下的,该有两万字之多吧。

然而,在我似乎还会继续,未来的时间里还会更多的人参与其中,或许,这就是经典的魅力。

然而——

一、穿上诗人的鞋子

一首好诗的“含义”永远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说:

任何解说只能为我们展现这首诗的一部分,哪怕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是,这首诗的“诗性”,却总是在它“含义”之外的空间盘桓。①

为何会是这样——

1

假如文本是一大象,解说者如同一只蚂蚁,即便不曾目盲,其——

触耳者,言其如箕;触头者,言其如石;触鼻者,言其如杵;触脊者,言其如床;触腹者,言其如瓮;触尾者,言其如绳。②

无论你的言说怎样生动,比喻怎样形象都只能是以偏概全的姑妄之言,永远无法触其根本。

如果把文本比作一座城池,作者是城中普通居民,你既要飞临城池上空,观其全貌。又要如诗人那般,在这城中生活闲荡几日,方才有可能入其门登其堂见其内室之风景。

正如哈珀·李所说——

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是这样吗?”

“……除非你钻进他的皮肤里,像他一样走来走去。”

或者是如阿迪克斯所说——

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2

然而,当你一旦借助巨人的肩膀,得以窥见城池全貌;

再穿上他的鞋子城池之中穿行几日,便可以发现他的局限与不足,从而对他的视野进一步的拓展,对他的文章进一步的丰富。

二、走进人性的真实

1

《氓》之所以是名篇,在于故事写情写怨,全是诗人真实遭遇,切身感受,故而其情深切沉痛,且又金句频出,比如——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此段为诗歌的第三章,内容由恋爱转至婚姻,全篇的转折点。

来看李山的一段评论——

情感不专是“士”的普遍品性。对天下痴情女作枯鱼河泣之警示。⑤

枯鱼河泣”的典故,源自汉乐府的一首寓言诗: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⑥

“枯鱼”就是干鱼。

全诗以干鱼的口吻写出——

一条干鱼过河之时,因为伤心而哭泣,悲叹如今后悔已来不及了。

于是写信给鲂、鱮(鲂,鳊鱼;鱮,鲢鱼,指代枯鱼的伙伴)——相教慎出入。

要它们相互告诫无论“出”或“入”,都要谨慎小心。

这里重点不在枯鱼对同类的关心,而在于枯鱼所以“泣”,所以“悔”,就是因为当初麻痹大意,从而被人捕去,成为干鱼,此刻被携过河,所以伤心痛哭,悔恨万分。以此告诫伙伴,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置之此处,是为氓妇劝诫警示天下的女子,不要耽溺爱情之中。

我们无从否认氓妇真切沉痛的心情——

因为“无与士耽”这四个字,是她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是她从自身经历得出了一个真理。

然而,是否还存在另一个真理,我们慢慢道来:

2

耽,本意是乐,这里指沉溺或过分地沉溺于欢乐。

言外之意是说,人可以追求快乐,但不过沉溺或过分地沉溺于欢乐。

为何,不可——

这里又牵扯到“溺”这个字,意项如下:

➊落水,淹没。淹死的人。❷陷人困境。❸沉迷。

正如欧阳修《新五代史·伶官传·序》所言: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换而言之,人有所溺者必将为之困——

所溺之物、之人会让你“陷入困境”,或是“落水”“淹没”,甚至会被淹死。

《正字通》释为:

凡人情沈湎不反亦曰溺。

也即无论爱情、娱乐、赌博、美食、酒水,不一而足,只要沉湎其中,迷而不返就是耽溺,就有危险。

此类事例最为典型的便是一个人(信陵君)和一个成语(醇酒妇人)——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⑦

人在特定情境之下,或者痴情热恋,或者失意颓废之时,往往无意正事而沉溺酒色。正所谓英雄不得志,辄以醇酒妇人为结局者,不一其人。

一如鲁迅在1910年10月14日致许寿裳的书信——

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惟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⑧

由此可见——

虽然明知耽溺有害,古今中外,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依然乐此不疲,耽醉其中;有如飞蛾入火,前蹈后继。

3

或许,耽醉有着致命的诱惑,你看李白:

不仅一人自斟自饮——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下独酌·其一》

而且,要与朋友一起尽兴,长醉不醒——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将进酒》

当然,最懂李白浪漫的莫过于现实的杜甫——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饮中八仙歌》

既知其饮酒是为作诗,又知其内心的空虚苦痛——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七绝·赠李白》

或许,耽醉源自人性——

从西方来看,这关涉到尼采的酒神与日神之说:

众所周知,尼采是借助于两个希腊神话形象——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来传达自己的艺术观念的。

阿波罗是神话中的太阳神,按照其语源,日神是“发光者”是光明之神、造型之神、预言之神,表征着个体设立界限、规则的冲动。

狄奥尼索斯是酒神,表征着个体对规则界限打破、突围的冲动。

它们之间既表现为分离、对立的关系,又时常呈现为统一、融合的局面。

把酒神用作一种艺术力量的象征,是尼采的首创。

他是依据荷马之后民间酒神秘仪的传说来立论的。其内容大抵是通过象征性的表演来纪念酒神的受苦、死亡和复活,最后结果是群情亢奋、狂饮纵欲。

尼采从酒神秘仪中看到,希腊人不只是迷恋于美的外观的日神民族,天性之中还隐藏着一种更强烈的冲动——

打破外观的幻觉,破除生活的界限,摆脱规则的束缚,回归自然的怀抱。

更为重要的,不仅希腊人如此,酒神精神潜藏在所有人的天性之中。⑨

换而言之——

人的天性之中,

既有反思过往,想要屈从理性的光明,成为戒定慧的一个自己;

也有沉迷过去,甘愿听从感性的诱惑,沦陷贪嗔痴的一个自己。

正如白昼与黑夜同样不可或缺那般,人——

有时表现出日神冷静理智、聪慧光明的一面;

有时沉迷于酒神迷乱耽醉、阴暗放纵的一面。

4

我们回到《氓》,继续是否耽醉、沉溺的问题——

如果无与士耽,是一种理性,是一种清醒的警示;

那么与士耽溺,是一种感性,是一种沉醉的狂欢。

如果与士耽溺是她恋爱之中、青春貌美之时的情感体验;

那么无与士耽是她婚姻之时,爱弛色衰之年的人生感悟。

如果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她人生的挫败;

那么女之耽兮,无须说也,是她青春的骄傲。

耽醉酒神,还是执著日神;

相信青春,还是认定岁月?

何者为对,何者为错——

欲知后事,明日请早

写于夜色中的沅醴居

注释:

①田晓菲《赭城:安达露西亚的文学之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01;

②《大般涅架经集解》,楼宇烈主编,线装书局,2016-5;                    

③④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李育超译,译林出版社,2017-02;

李山《诗经析读》,中华书局,2018-09;注释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01;

司马迁《中国史学要籍丛刊史记·信陵君列传第十七》裴骃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1;

⑧《鲁迅书信:1-4》,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12;

⑨此处参阅周国平译尼采悲剧的诞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03)以及孙周兴译《悲剧的诞生》(商务印书馆,2017-04)两个译本中的观点,并有所修改。

作者相关文字:

忧郁是消沉了的热诚

忧来无方无所往,短歌微吟不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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