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聂华苓的母亲孙氏即将离世,她颤抖着声音说: “妈在临死之前,只求你一件事,离婚吧!” 聂华苓听到这句话,泪水立刻涌了出来。 那么,这位母亲为什么非要让女儿离婚呢? 事情还要从1923年的湖北宜昌说起。 聂华苓母亲孙氏 011923年,孙氏到了出阁的年纪。 父母非常疼爱她,说: “我家姑娘不能随便许配人,一定要选个有根有底、有出息的姑爷。” 有一天,媒人上门提亲: “男方名叫聂怒夫,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团长。” 父母拍手道: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但是孙氏却忍不住问: “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成亲呢?” 媒人说: “要革命,要打仗,命都拼了,哪顾得上娶亲?” 于是,孙氏欢欢喜喜地嫁到武汉聂家,两年后生下长女聂华苓。 未料,一天她在丈夫上衣里发现一封家书,一开头就是:
孙氏感到天旋地转,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聂怒夫骗了我,他有妻有子,孩子都能写家书了!” 绝望之下,她摘下手上的龙凤呈祥金戒指,准备吞金自杀。 童年聂华苓 这时,她扭头看到7个月大的聂华苓坐在床上,挥着小手,要妈妈抱。 孙氏泪流满面,她丢不下孩子啊! 最终,她没有死,还跟聂怒夫生了8个儿女。 “依我的辣躁性子,一走了之!可我丢不下你。我只好哑巴吃黄连,认命!唉,做女人真没意思。” 孙氏认命了,但是绝不允许女儿认命。 她常常给女儿吟读《再生缘》,讲的是皇甫少华原本与孟丽君相爱,却又与刘燕玉私定终身,孟丽君女扮男装、考上状元,官拜兵部尚书,再也不认皇甫少华的故事。 小时候的聂华苓问: “孟丽君真不要皇甫少华了吗?” 孙氏打开书念: “从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风过一生。何必嫁夫方妥适,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 聂华苓便说: “改回女装,嫁给皇甫少华呗。” 孙氏便教训道: “那不好。女人要有骨气呀,他有了刘燕玉,孟丽君就不要回头了。” 其实,她也想做孟丽君,可为了孩子不得不忍气吞声,咽下婚姻的苦果。 021936年大年初三,孙氏突然看到武汉日报的醒目标题: “贵州平越专员聂怒夫殉难” 聂怒夫死得突然,聂家天塌地陷,孙氏遭到大妇、继子的欺凌。 一天,继子闯进孙氏房里: “我是长子!现在我做主了!” 孙氏反驳道: “长子也要服家法。” 继子捶着桌子大骂: “你是什么东西?聂家没你说话的份!名正言顺的不是你,是我妈!” 在欺凌和侮辱中,孙氏以泪洗面,一心念佛。 她才32岁,却活得像个老太太了。 1938年8月,日寇逼近武汉,人们纷纷逃难。 孙氏与聂家一拍两散,带着子女们回到了娘家——宜昌三斗坪。 在这里,她舒了一口气,重新活了过来: “这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日子。以前的苦日子,即便好日子,我也忘记了。” 可是三斗坪没有学校,孙氏便把女儿送到外地求学。 分别时,她叮嘱道: “冷暖小心,多多写信,不要挂念家,专心读书。” 14岁的聂华苓哽声道: “妈,我舍不得你……” 孙氏一边流泪,一边斩钉截铁地说: “你舍不得妈,妈又何尝舍得你?不舍也要舍!我就靠你们以后为我扬眉吐气了!” 母亲的这句话,聂华苓背负了一辈子。
在战乱年代,学校四处流亡,聂华苓也成了流亡学生。 她在恩施屯堡的湖北联中读初中,在四川长寿的国立十二中读高中,最后考入中央大学外文系。 聂华苓 王正路 03大学期间,聂华苓与同学王正路相恋,毕业后便嫁给了他。 王家三代同堂,规矩森严。 每天吃饭开两桌:老太太和所有男人坐一桌;媳妇和孩子们坐一桌,坐的坐,站的站。 作为新媳妇的聂华苓,每天清晨都要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倒尿盆,伺候老太太起床、洗漱。
一天,王家来了客人,聂华苓奉茶之后,顺势在椅子边边坐下。 未料,王正路脸色突变,示意她回房间。 回到房间之后,他厉声道: “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居然在长辈面前坐下!” 聂华苓反问道: “你们男人不都坐着吗?” 王正路来了一句: “只有男人可以坐,女人必须站着!” 聂华苓哑然失笑,心想:
她怎么都想不到,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丈夫,内心还是满满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 041949年,聂华苓跟丈夫赴台,她无法忍受与家人分离,坚持去武汉接了母亲弟妹一大家子同去。 母亲年事已高,又有弟妹与孩子要养,聂华苓同时兼任两份工作。 她白天在杂志社上班,晚上去教英语。 在工作中,聂华苓逐渐成长为一位独立女性,这让骨子里封建传统的王正路感到难以接受! 两人经常因此发生争执,最终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一天晚上,聂华苓刚从外面教课回来,还没有吃饭,丈夫就跟她吵了起来。 邻居听到后,第二天找到孙氏说: “他们吵,我气得在房里走来走去。聂华苓应该离婚呀!” 1957年,王正路只身前往美国,聂华苓则独自支撑家庭,照顾两个年幼的女儿。 后来,聂华苓悲凉地说:
1960年,杂志社遭封,聂华苓随之失业,她的处境和情绪都陷于低谷,却无人可以求助,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她形容自己那时的照片,“就是笑,也是黯然。” 然而,聂华苓并没有放弃。 为了养家糊口,她开始尝试写小说,小说《失去的金铃子》就写于那段最黯淡的日子。 1962年,台静农读到了这本小说,被她的才华所打动,于是亲自登门拜访,邀请她到台湾大学教授小说创作。 聂华苓抓住了这次机会,开始了她的教学生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母亲孙氏却患上了肺癌,生命垂危! 聂华苓与两个女儿、母亲 05一天深夜里,孙氏突然大喊女儿的名字。 聂华苓闻声赶来,惊讶地发现母亲脱胎换骨,两眼炯炯有神、锋利冷峻。 “坐下来,听我讲!不准打断我的话!” 然后,孙氏开始讲述自己的一生: 如何受骗出嫁,如何应付一个复杂大家庭的倾轧,丈夫死后她遭受的欺凌和侮辱,以及别无二心地指望子女成人…… 讲完自己,孙氏定定地望着女儿,恳求她离婚,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华苓,你的心情,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和正路结婚十多年,只有五年在一起,在一起就天天怄气,如今正路去了美国,也有五年了,你还快活些。 妈临死前,只求你一件事,离婚吧!当年,我在宜昌那样闭塞的地方,读的是《女儿经》《二十四孝》,根本不晓得什么自由不自由。妈一辈子婚姻不幸,你不要走我的老路啊!” 突然间,孙氏停住了,眼神恍惚,望望四周: “我在哪里?” 聂华苓回答: “你在自己家里,和我在一起。” 孙氏便问: “你爸呢?” 聂华苓想了想,说: “爸也在。” 孙氏松了一口气: “啊。都在。那就好。” 突然,她脸色大变: “你骗我!华苓,你骗我!” 然后眼泪淌了一脸,低声说: “我受了一辈子的骗。” 没多久,孙氏撒手人寰,享年60岁。 中间为聂华苓 06家逢巨变,聂华苓心灰意懒。 一天,她被邀请参加一个欢迎酒会,内心犹豫是否前往。 “去,还是不去?白色恐惧,母亲亡故,婚姻癌症无效。活着,只是为了两个孩子。” 她拖拖拉拉,酒会结束前半小时才勉强赶了过去,见到了保罗·安格尔。 安格尔是一位美国诗人,正在与人聊天,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聂华苓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安格尔突然转过身来。 两人四目相对,安格尔有了某种预感:
酒会的主人介绍两人认识后,聂华苓没好气地说: “我站了半天,你也没理我,没礼貌。” 安格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 “你来得这么晚,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你才没礼貌。” 说罢,两人互相瞪着眼。 安格尔
过了一会,安格尔缴械投降: “有人推荐我读你的小说,我要和你谈谈。但我现在没时间,有人请吃晚饭。” 聂华苓不屑地说: “我也有人请吃晚饭,我不能和你谈。” 安格尔被她的个性怔住了,随即笑开了: “明天我很忙很忙,要见很多人,也许我们可以在哪儿见一下面。” 聂华苓回答道: “我也很忙很忙。我得送孩子上学,我得去大学教课,我得写作。我的时间全满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径直去了朋友家的晚宴。 安格尔表演吃鸽蛋 未料,这个晚宴正是为了欢迎安格尔而举行的。 原来,安格尔很有名——他除了是一位诗人,还是爱荷华大学的教授,并且主持了“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招揽了很多优秀作家去爱荷华大学授课、翻译、创作,把爱荷华发展成为文学重镇。 当安格尔再次见到聂华苓,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好!” 然后在她身边坐下,郑重其事地戴上眼镜,用筷子夹起一颗鸽蛋,玩魔术似地给每个人看看,像是在说: “瞧,我会使筷子!” 看着安格尔的滑稽模样,郁郁寡欢的聂华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一刻,两人“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后来,安格尔回忆道:
事实上,他俩的未来,都从此改变。 07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天天见面,畅谈文学。 安格尔对聂华苓的才华深感折服,他说: “猎狗闻得出肉骨头,我闻得出才华。” 一天晚上,安格尔送聂华苓回家,两人走在小巷里,抬头看到满天星空。 安格尔感叹道: “星星,星星,亮晶晶,愿望说给星星听。你有什么愿望吗?” 聂华苓摇头: “好久没有愿望了,你呢?” 安格尔一字一顿地说: “我愿望再见你,再见你,再见你。” 他盛情邀请聂华苓去爱荷华,聂华苓愣了一下,说: “不可能。我母亲刚过世了,我孩子的爸爸在美国已经五年了,我得照顾两个女儿。” 安格尔惊讶道: “离开你五年了?我不懂。” 他不懂怎么会有丈夫离开这么美丽、优雅、有才华的妻子呢?! 安格尔回国后,几乎天天都给聂华苓写信。 聂华苓想起母亲的话,决定勇敢开始新生活。 1964年,她把孩子们暂时交给妹妹照顾,然后去了“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并担任作家顾问。 1965年,聂华苓把两个女儿——薇薇、蓝蓝也接到爱荷华,随即跟丈夫王正路离婚。
而安格尔心地善良、脾气好、体贴、温暖,薇薇、蓝蓝很快就认可了他,亲昵地喊他“老爹”。 08离婚后,聂华苓与安格尔陷入热恋。 两人常常拎着一篮子食物和酒到船上去,沿河而上,找一个寂静的水湾停下来。 安格尔跳下去游泳,聂华苓用一个小炉子烤玉米和牛肉片。 然后,一起喝酒,一起吃烧烤,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就是在那条小船上,聂华苓突发奇想: “我们为什么不创办一个国际性的写作计划?邀请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与成见的作家来这写作,一定会碰撞出很多火花!” 1967年,两人创立了“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 “作家工作坊”与“国际写作计划”是两个不同的文学计划—— 作家工作坊主要面对美国年轻作家; 国际写作计划则是面向全世界,每年邀请不同国家的优秀作家到爱荷华访问交流数个月,写作、讨论、朗读、旅行。 一开始,聂华苓和安格尔自己出钱做这件事。 每年邀请一次,人也不多。 渐渐地,这个项目有了口碑,使爱荷华大学有名起来。 于是,很多企业都知道了安格尔和聂华苓,开始赞助支持他们。 几十年来,“国际写作计划”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地的1200多位作家,到爱荷华参加文学交流活动,为世界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 1976年,聂华苓和安格尔被300多位世界作家推荐为“和平奖诺贝尔候选人”。 人们纷纷夸赞这对夫妻: “在国际文化交流上的付出与收获,没有任何人可以比拟。” 09值得一提地是,安格尔也有一段失败的婚姻,他这般形容道: “婚姻太难对付了。糟糕的婚姻,什么都不对劲,你半夜起来,一脚踩在老婆的鞋子上。” 因此,他不敢再结婚了。 但是,1971年5月14日,63岁的安格尔正式迎娶了46岁的聂华苓。 从此,两人定居在爱荷华河边小山上的一幢胭脂色红楼里。 屋前有树,屋后有山谷,山谷里有野生的小鹿、兔子、浣熊、松鼠,经常来后窗外做客。 婚后,聂华苓的每一张照片,几乎都是开怀大笑。 她爱情事业双丰收,不仅在爱荷华大学教书,还写出了为读者熟知的《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等小说。 其中,《桑青与桃红》被列入亚洲小说一百强之中。 人生中第二段婚姻,聂华苓这才真正享受到了爱情的滋润。 每天早上,聂华苓起床,安格尔便递上一杯咖啡。 然后,两人面对后窗,喝着浓郁的咖啡,看着三三两两的鹿在屋外游荡。 不上课的日子,他们在各自的天地里读书写作—— 安格尔的书房在楼上,聂华苓的书房在楼下。 有时,聂华苓会突然叫: “Pau——” 安格尔也会突然叫: “华苓——” 长长的一声。
到了傍晚,两人会去后园树林中散步,随手捡几根树枝回家,然后在壁炉里燃起炉火,在炉前坐下喝酒聊天。 有一天晚上,安格尔说: “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 聂华苓回答: “你说过无数遍了。你满足就好。” 安格尔笑了: “满足?不只满足,很幸运。我们碰上了。” 他常常发自内心地赞美妻子: “好女人。好头脑。好心肠。” 一次,汪曾祺受邀前来三个月,安格尔指指聂华苓的背影,悄悄说: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10光阴如梭,转眼间多年过去。 82岁的安格尔身体大不如从前,他担心自己随时可能离开聂华苓。
1991年除夕夜,他给妻子斟了一杯酒,深情地说: “华苓,祝我们俩健康快活,我要再重复一次: 和你一起的生活,真是好,没有多少人有我这样的生活。 还有,有一天,你要记住我的话: 你的脑子很性感,你的身子很聪明。” 1991年3月22日,聂华苓陪安格尔去波兰接受“国家文化贡献奖”。 在芝加哥转机的时候,安格尔说: “我去买份报纸。”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等聂华苓拖着大包小包找到他,他已经倒在地上,没救了……
失去安格尔的这年,聂华苓65岁,是“死里求生挣扎过来的”。 女儿想把她接到身边照顾,但她没有答应。 她一直住在红楼里,连房屋家具的位置都不曾改变。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我就是不要变啊。” 她还在安格尔的坟墓旁边,为自己留了一块墓碑,等待将来与丈夫重逢。 11那天,聂华苓鬼使神差地参加了一场酒会,没想到赶赴的竟是三生有幸的一场约定。 安格尔对她一见钟情,而且对她挚爱终身。 在这份爱情中,聂华苓拥有了一个女人最丰盛的爱。
安格尔曾经写过一句诗:
聂华苓与安格尔在一起后,不但发了光——写了那么多作品,拥有了那么美好的爱情;而且移了山——创办了国际写作计划,形成了一种新的世界文学的格局。 当然,改变聂华苓命运的关键人物,除了丈夫安格尔,还有母亲孙氏。 孙氏20岁被骗婚、32岁守寡,她在惨痛中醒悟过来,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鼓励女儿离婚。 正是母亲的鼓励,给了聂华苓重新开始的勇气,拥有了华彩的、明媚的后半生。 聂华苓全家福 试想,如果聂华苓没有勇气挥别错误的感情,她会一辈子溺在不幸的婚姻里痛苦挣扎,她还会拥有幸福与如此成就吗? 所以,错误的感情要及时止损,挥别错的人,才能与对的人相逢。 “真正的爱是两份孤独,相护,相抚,喜相逢。” 参考书籍:《三生影像》——聂华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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