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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生活的审美超越

 杏坛归客 2023-09-19

刘庆霖

读易行《远望集》,感触最深的就是浓浓的诗意之美。这种美来自普通生活,通过诗人的审美加工,便具备了特殊的感染力。为此,读其诗便得出一个结论——诗是生活的审美超越。那么,易行先生是如何做到的呢?

一、坚持诗意栖居,完成生活的超越

“人,诗意地栖居”,这是德国古典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后来,被哲学家海德格尔诠释加工,便同时具有了哲学维度和诗意维度。对一般人来说,“诗意地栖居”虽然是理想,但也许这个要求有些过高了;而对诗人来说,“诗意地栖居”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它是诗人完成对生活审美超越的第一关。所以,在诗界人们倡导“作诗先做人”“做诗人首先要诗意地栖居”。从易行先生的作品中可以透视到,他便是诗意栖居的人。

首先,他能够洗净灵魂,腾出一间心室,让“诗神”住下。易行长期从事编辑工作,尤其是在线装书局任总经理总编辑多年,可谓是事无巨细,公务缠身。然而,他又偏偏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几乎每天都挤时间读书。在《远望集》“评史”部分,他从老子开始,一直到秋瑾结束,一共点评了五十二位历史人物,这需要多少时间去读书才能够完成?更难得的是,他点评历史人物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绝不是人云亦云。例如他写《秦始皇》:“始皇日夜思无疆,故遣徐福寻秘方。纵使取回神效药,能医二世三年亡?”是啊,纵然取回仙药,能够延长人的生命,却不能医国之病,而秦二世胡亥的死,乃因国之病,而非人之疾。这样的道理,看起来简单,但不对历史深思熟虑是道不出来的。再如《过富春江严子陵钓台》:“隐者避官如避仇,藏身山野傍渔舟。朝廷也有钓台筑,只是严陵不上钩。”这首诗虽然不是直接读书而得,但与读书又是分不开的。东汉严光(字子陵),少时曾与刘秀同游学,刘秀登基后,封他为“谏议大夫”之职,严子陵拒不入朝,来到富春江隐居垂钓。宋朝张浚的“古木笼烟半锁空,高台隐隐翠微中。身安不羡三公贵,宁与渔樵卒岁同”(《过严子陵钓台二首》之一),即说此事。然而,后人多以严子陵沽名钓誉论之,说什么“姜太公钓鱼是为了钓江山,严子陵钓鱼是为了钓名气”,今人金定强的《钓台》即复此论:“一觉曾经动帝星,高台谢绝故人情。手中各有竿千尺,君钓江山我钓名。”而易行《过富春江严子陵钓台》却写出了新意,道前人所未道,认为,在封建集权的君主专制时代,一个人能够摒弃繁华,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境,不受朝廷高官厚禄的诱惑,足见其识之深、悟之透。

其次,易行先生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对祖国山山水水无限地眷恋:“明镜西沉月在天,轻云淡雾散如烟。激情撩起平湖水,既洗风尘又洗天。”(《镜泊湖》之二)每次旅游采风都是诗人与山水的拥抱,就是平时他也常创造机会走近自然。易行先生的家离香山很近,在《远望集》“居家”部分,他就写了《师山》《登峰》《登山远望》《秋山笑我》《我啸秋山》《家山》《登顶》《山中独乐》《秋山远望》《冬日游山晚归》等十五首直接写山的诗,足见其忘情山水、诗意栖居的生活方式。由于经常攀登和时时关注,他几乎对香山了然在胸:“春夏花开各逞能,金秋结果意重重。云山一过秋风手,青变鹅黄绿变红。”(《秋风》)此首小诗读后,有一种紧锣密鼓响过、天籁之音訇然现身的感觉。寥寥数语,把香山春夏秋的变化和他自己的感悟都写进去了,题目是《秋风》,实质上写的是山。他爱山水如同爱他的诗词,正如他写的:“有山在心里/有海在心里/山呼海啸/就是我的诗句。”(《壮怀集》诗序节选)

再次,易行先生能够做到淡泊名利。淡泊名利是要正确看待名利,而不是不要名利,更不是不干事业。他经常说:“我们就是要做点事(指诗词),对于名利不要想得太多”,“’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才能做好诗词事业”。在易行的《远望集》中,随处可以找到两类情感的诗:一是担当,二是淡泊。如:“远观如鹫又如龙,跃跃欲飞天九重。我欲随之灵隐去,人生作业未完成。”(《望飞来峰》)“不恋荣华不恋权,宽松简朴度年年。自从心在天山上,静水盈池总湛蓝。”(《心在天山》)这两首诗,是作者触景生情偶然而得,而非刻意表现。第一首借如龙似鹫的“飞来峰”想象生发,似乎感觉自己可以随之而飞上九重天,但忽又想到“人生作业未完成”。这虽然只是一种想象,一种心理活动,但在这种洒脱自然的想象中,也足以看出作者心中的责任与担当。第二首借天山天池抒怀,诗中不说“身在天山上”,而直接说“心在天山上”,这句看似随意道出的话,却恰恰体现了作者一颗澄澈透明的心灵和淡泊恬静的情怀——“静水盈池总湛蓝”。两首诗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易行先生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审美取向,同时也佐证了他诗意栖居、超越普通生活的精神境界。

二、深入观察生活,完成思维的超越

每个人认识问题的深度、广度、高度都是不同的,尤其是对于生活中所蕴含的诗意的认识,更是千差万别。这是因为,普通人的日常思维与写诗所要求的诗性思维并不相同。对一般诗人来说,要经常处于诗性思维状态,也并非易事。而易行先生却能够较好地把握住诗性思维的脉搏,常常把思索的目光伸向自己丰富的人生体验,从平凡的生活沙粒中筛选出真金,并营造出熠熠生辉的诗句。在他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思维上的三种超越:

一是超越俗思,进入雅思。古人就曾经讲过,诗要避俗,也就是说,诗要雅思。然而,要避开俗思并非易事,因为俗思是人人都有的,它是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性思维。而易行先生却能够很好地超越它。我们且看他的《乌篷船》:“老街水巷荡乌篷,恍若时光隧道行。闰土阿Q孔乙己,一一叩问故乡情。”易行在这首诗的小序中说:“在三味书屋前的老街水巷里,乘坐类似当年鲁迅乘坐过的乌篷船,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首诗。恰巧,十年前我与另外一位诗友也去过绍兴,坐过乌篷船,到过三味书屋,也去过孔乙己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咸亨酒店。另一位诗友跟我说:咱们今天要体会一下孔乙己喝酒吃茴香豆的味道。所以,那天我们不但吃了茴香豆,还第一次喝了绍兴黄酒。结果是,他喝多了,到了半夜还喊难受,我再也不想吃那个难吃的茴香豆了。我们俩在绍兴都无诗而返,现在看来,当时我们只是俗思俗念,无诗亦属正常。易行则不然,他到绍兴去看鲁迅故居三味书屋,马上想到了他笔下各具特点的三位人物,而且,他好像通过时光隧道来到过去,并见到了这三位人物,与他们交谈正酣:“闰土阿Q孔乙己,一一叩问故乡情”。这种思维是何等的超凡脱俗,又是何等的诗意盎然!这种超越俗思、进入雅思的思维习惯,在他的《远望集》中随处可见,如“禹王若问江河事,五谷香飘四季风”(《禹庙》),“横穿佛顶三千界,来证青山不老因”(《二上菩萨顶》),“提心欲上青城顶,又恐惊飞慰鹤亭”,等等。

二是超越常思,进入奇思。诗人只有生活并不够,还要能够在生活中完成审美超越。所以,诗词反映生活,要力求高于生活。这种“高于生活”往往要靠诗人奇妙的构思来完成。在这方面,易行也一样在行。例如他的《题赠咸亨酒店》:“老酒何须饮再三,一勺足以醉三天。不知赊账人何在,可否代还十九钱?”这首诗,借鲁迅笔下的小说人物孔乙己经常赊钱喝酒的咸亨酒店展开联想,真是令人拍案叫绝。诗的前两句,作者似乎与孔乙己说话:这样的老酒一勺便足以醉卧三天,何须再三来饮?诗的后两句,诗人忽然又回转头来问:赊账还欠十九钱的孔乙己在哪里?我“可否代还十九钱”哪?在这里,时光好像倒流了,而这样的“问话”,不但孔乙己听了会感动,便是那酒店老板听了也要深深地鞠上一躬。这首诗的字句并非不寻常,只是构思极为奇巧。字句的巧是小巧,思维的巧乃是大巧。易行的诗经常是弃小巧而求大巧。例如,他曾经有一首写杭州的七绝,后来他感到“用旧体实在难以达意,改用了新体”。这首新诗也像绝句一样,前半段只有四句:“只一片西湖,便招来多少名儒!只一壶龙井,便醉倒多少茶楼!”(《杭州》)虽然只有二十四个字,但诗的构思之巧,却极为突出:诗题《杭州》,但诗只用“西湖”“名儒”“龙井”“茶楼”四个与杭州有关的词,进行大写意式的勾勒,并没有直接说杭州如何如何,此为一巧;写西湖之魅力,不说招来游客而说招来名儒,写龙井之清香,不说醉倒茶客而说醉倒茶楼,诗思在更深一个层次潜行,此为二巧;写《杭州》这样的大题材,只用寥寥数笔,画龙点睛,不追求全面表现,在撩拨起读者兴趣之后便戛然而止,此为三巧。而且,此间之巧全在落笔之前的构思上下功夫,实在可称之为大巧也。由此可见,易行先生的诗思已经进入超常思维的佳境。

三是超越浅思,进入深思。诗有四种境界,一是深入浅出,二是浅入深出,三是深入深出,四是浅入浅出。这四种境界唯深入浅出最上,深入深出下之,浅入浅出和浅入深出更下之。因为,如不深入,则诗可能便像白开水一样,读之无味,也不能启发他人;如不浅出,则一般人读不懂,便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写诗的意义。深入,是思维要完成的事;浅出,是要语言完成的事。因此,在诗的构思过程中,超越浅思,进入深思最为重要。易行先生显然深谙此理。请看他的《二过骊山》:“骊山远望已无烟,女子祸国案可翻。褒姒焉知烽火戏,玉环难正帝王偏。马嵬坡下游人叹,绣岭台前宿鸟喧。不晓秦川八百里,错埋多少美人棺!”这首诗,四联说了四层意思,且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第一联说,骊山远远望去,虽然早已不见昔日的烽烟,但“女子祸国”的说法却是不能不重新进行审视和翻案。第二联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虽然是为了让褒姒一笑,但褒姒事先并不知晓,更非她指使幽王而为;同样,唐玄宗李隆基所做的一些错事,也不是杨玉环能够纠正的。第三联说,马嵬坡下的游人都在为杨玉环而感叹,绣岭烽火台前的鸟都在为褒姒而鸣不平。不难看出,诗的第一联是总说,第二联是分说,第三联借游人和鸟雀之口进一步强调,美丽不是错误,错就错在那亵玩美丽的人。在这样层层递进地书写之后,诗人发出了“不晓秦川八百里,错埋多少美人棺”的慨叹,完成了第四层意思的推理分析,并借此以警世。读此诗,感觉到诗人的思维没有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层次,其深邃的思想和深入透彻的思维方式已显而易见。再如他的《登顶》一诗:“登顶即长啸,开怀对九霄。豪情足可慰,不望那山高。”一次寻常的登山,到了山顶诗人却又进入了深思:登上这个山顶,我就可以长啸一声,很开怀地面对苍天,因为这毕竟是又一次登顶了。想想途中的艰难和曲折都被自己踩在了脚下,怎么能够不感到欣慰和自豪呢!我绝不学那种“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该知足时即知足,也是一种境界啊。看得出,这首诗不是单纯地写登山,他是在借登山感怀表达自己豁达的心态。

三、锤炼“诗家语”,完成语言的超越

诗词创作中的审美超越,既是诗意栖居和观察生活的过程,又是一个语言的选择锤炼过程。和其他文学形式相比,诗的语言特点最为突出。因此,王安石把诗词语言称为“诗家语”。“’诗家语’是诗人借用一般语言组成的诗的言说方式。一般语言一经进入这个方式就发生了质变,意义退后,意味走出;交际功能下降,抒情功能上升;成了具有音乐性、弹性、随意性的灵感语言、内视语言。”(吕进《“诗家语”的审美》)易行先生在“诗家语”的把握上也是游刃有余。从他的《远望集》中可以看出这样几个特点:

一是鲜活有味。格律诗词要做到语言的“鲜活”已是不易,要在鲜活的基础上做到“有味”则更是难上加难。唐朝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都城南庄》),算是鲜活有味的,但此类诗古来并不多见。元代杂剧《崔护谒浆》,明清传奇中的《题门记》《人面桃花》等剧,皆是演义此诗。其中的原因,除了诗中故事感人之外,鲜活有味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在易行的诗中,也有这样鲜活有味的作品。如《观麦积山偷笑沙弥有感》:“讲堂何事笑出声?定是师尊念错经。见此无人能忍俊,佛门也有调皮生。”我没有去过麦积山,更不知晓“沙弥经堂偷笑”的事,但一读此诗,仿佛我也亲眼所历了。首先,是因为这首诗的鲜活:“讲堂何事笑出声”,问得生动;“定是师尊念错经”,答得有趣。其实,麦积山的石窟中也只是塑了一些小和尚听禅师讲经的泥像,其中有个小和尚不知因何在偷偷讪笑。易行先生到此,用诗人的目光审视,便又生发了许多情趣。一个“念错经”的大胆猜想,使此诗一下子鲜活起来。其次,是因为这首诗的有味,“定是师尊念错经”和“佛门也有调皮生”联系在一起,给人许多联想。第一个联想是:师尊一定是有较高资历的大师级和尚,怎么会“念错经”呢?第二个联想是:那个小沙弥竟如此大胆,敢笑尊师;他的笑声会引来尊师的棒喝吗?第三个联想是:佛门的青灯黄卷毕竟还没有泯灭小沙弥的童真和天性,这种童真和天性在佛门中是多么宝贵啊!面对这些联想的猜测,或许我们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但我们也不会忘掉佛门有个“调皮生”。这个“调皮生”用得多好啊!它用在普通学校的学生身上,可能就有几分贬义,而在这里,却是最大的褒义,他让青灯古佛泥塑之身鲜活起来。

二是精致简洁。诗词因为格律和字数的限制,其语言必须做到洗练干净、准确到位,同时又要有诗的质感。精致简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诗人要做到内心倾诉的慷慨和语言表达的吝啬,还要在处理好这对矛盾的同时,尽可能多地酿造诗味,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艺术问题。易行先生在此方面也能处理得得心应手。如:“夜宿茶乡伴雨眠,雄鸡唱醒梦犹酣。一杯泡绿清江水,饮后飘飘不欲仙。”(《伍家台贡茶饮后》)这首诗虽然写的是一件生活小事,却足显作者的语言功夫。诗的首句叙事,便是“大密度”的内容压缩,“夜宿/茶乡/伴雨/眠”,句子极其丰满。诗的第三句叙事带渲染,强调了泡茶之水是清江之水,同时暗含了一杯茶泡绿了一江水之意。这首诗最为精彩的是:一、三句和二、四句之间构成了因果关系。一、三句写饮茶,是因;二、四句写饮后的反应,是果。而且,二、四句写饮茶后的反应时,都用了“本句转折”,以增强诗的表现力。“雄鸡唱醒”,无论做什么梦也都该停止了,但紧接着却又说“梦犹酣”,这里的“梦”应该是似梦非梦的“梦”,是醒来后,犹似在梦中的感觉。“饮后飘飘欲仙”应该是作者最初的自然反应,但这里却说“饮后飘飘不欲仙”,显然,这个“不”字是作者的主观意志,他是担心果真会“飘飘成仙”了,所以赶紧说“(我)不欲仙”。在他看来,人间有这么好的茶喝,还要到仙界做甚!

三是常语生新。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意思是说,(写出)平常的句子容易,(写出)奇特的句子却难,是作诗的入门关。(写出)奇特的句子容易,(写出)平实有内涵的句子却难,是作诗的第二道关了。诗人善于驾驭一般语言,才能见出他的功力。用浅近的语言构成奇妙的言说方式,这是大诗人之路。易行先生就是一位善于经营常语的诗人。请看他的《翠湖观鸟》:“风轻云淡水淹天,诗意昆明览大千。拥挤不光人看鸟,鸟观人挤也新鲜。”这首诗语句极其寻常,可以说每一句都平淡无奇,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有了浓浓的诗意。诗人在风轻云淡、湖光潋滟的环境下观鸟,感觉诗意盎然这是自然的。然而,拥挤的人观赏拥挤的鸟时,反而也被拥挤的鸟观赏了拥挤的人。读此,不仅让人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两首诗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常语生新,要求诗尽量使用平实的语言,但整首诗要有诗意。这也类似新诗界提倡的“每一句都不是诗,但每一首都是诗”!

诗不在生活之外,紧紧盯住生活,努力深入生活,用诗人的审美视角去发现生活中的诗意诗情,提炼出高于一般生活的佳章妙句。这就是读《远望集》给我们的深刻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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