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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5夜 文 / 凤梨 沈从文1月19日傍晚到达泸溪。他在给张兆和的《湘行书简》里说了一段话介绍了泸溪水路的特点，但也让我特别疑惑：“我小船已到了泸溪，时间六点多一些，天气太好，地方风景也雅多了。这里城不十分坏，码头可不像个样子，地方上下六十里皆著名码头，故商务萧条得很，只是通峒河的船，则应从此地分流。若想乘船直到我家乡，便可在此地搭船上行的。峒河来源很怪，全从悬崖石壁中流出，一下就可行船。另一支流则直经过我的家乡小城，绕城上行达到苗乡乌巢河的。” 翻一翻老地图就很容易理解沈从文的话，简单说，泸溪的地理位置，正在峒河（也就是武水）汇入沅水的交汇之地，沈从文的船到这里其实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走水路，沿武水逆流至沱江到达凤凰城，另一个他没提，但却是他实际走的路——继续沿沅水到浦市。之前读《湘行散记》和《湘行书简》我都没留意，一直以为沈从文从桃源开始就一路坐船回家，但这次一边走一边读，才发现实际情况可能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今天的泸溪已经迁往新城，如果用百度地图定位是到不了沈从文经过的泸溪老城和码头的。泸溪老城当然早已不是八十九年前的模样，只有街道名字以及城外缓缓流淌不舍昼夜的沅水、武水留下了历史的印记。沈从文如果后一段路程不是走水路回家，那又是怎么走的呢？答案就在下一站浦市。沈从文1月20日傍晚到达浦市。我们也是傍晚到达，沅水上红霞满天，沿河防洪堤步行道上尽是歇凉散步的人们。今天凤凰古镇的名头远远盖过了浦市，但八十九年前浦市的地位要高得多了。如今浦市也在尝试开发古镇旅游价值，很多老建筑得到了整修，基础设施和布局规划都在更新，居民因此明显改善了生活环境质量。但很遗憾，浦市品牌一直没有打响。浦市不缺名人故居、世家大院，也不缺风景秀色，但与凤凰相比，浦市似乎少了串起风景、历史、民俗、名人的好故事。为什么浦市重要？为什么沈从文回乡要来浦市？因为它是连接出入湘西的水路与深入湘西甚至直抵川渝、云贵的古道的重要结点。今天高速公路的修建彻底改变了整个交通结构，最近有句流行语叫，“时代抛弃你，连招呼也不会打”，这话用在水路以及古道交通沿线的古城古镇身上再贴切不过了。光看地图看不出个所以然。我们以沈从文为例，就很容易想象了。沈从文从桃源坐船逆沅水而上，不是因为喜欢坐船，而是当时没有通公路只能坐船，如果有陆路当然更方便。船到了浦市就是水路的最后一站，接下来沈从文上岸，沿浦市的古道翻山越岭一路西行最终回到凤凰。这也就解释了《湘行书简》里的见闻思索与甜言蜜语为什么在到达浦市之前那么密集地写与寄，在到浦市与到凤凰之间的两天就断了——在船上慢悠悠地漂和在山路上急匆匆地赶，状态心态肯定不一样啊。从浦市到凤凰的古道上可不太平，这也就是为什么沈从文在沅陵跟大哥要来了“小豹子”似的年轻士兵虎雏。和老朋友一路叙旧是真，护送保平安也是真。之所以对湘西这段古道多了不少了解，是因为我们今天走访了一处古道古村，有幸采访到了曾经古道上的老人和真正的传承老手艺的师傅，解决了在《湘行散记》中遭遇的另一个谜团，我敢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沈从文粉丝不知道。说是这趟走沈从文回乡路最大最大最大的收获也不为过。虽然特别特别特别想说，但我要忍住，留到本次旅程的终结篇来讲，明天先让咱们沈二哥平安到凤凰。沈从文1月22日到达老家凤凰。凤凰这个名字动听，又出了个沈从文，还有诗意的小说《边城》，所以不少学生想象中的凤凰是很温柔的。但想想它的另一个名字，“镇竿”，就凶悍多了。再对照《凤凰直隶厅城防图》，读一读《从文自传》就更清楚了。文雅的凤凰之前，它首先是军事的凤凰：“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七千多座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蜓各处走去；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一百八十年前，是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 清代防苗影响深远，尚武的风气以及军人世家的形成，使得本地俊杰多以从军为出路。弃戎从文反倒是很特殊的。《从文自传》里，沈从文把自己描述成一个从小就很与众不同的早慧儿童。逃学是常态，他声称在凤凰城内外四处看、体验社会生活与自然风物，远比在学校读死书更有收获。不过自述里也透着智商的傲娇，单说背书这一项，沈从文即便逃学，也和老老实实上学的人背得一样好。你说气人不气人。不过这次回乡情形却不大一样了，早年间的朋友，在这些年的乱世中沉浮起落，再见面有的欣喜，有的落寞，有的隔膜。党派政治清算的余波也传到了湘西边城，人心惶惶，流言蜚语，不免遭人猜忌议论。这趟长途跋涉，沈从文在家满打满算也只待了五天，就又匆匆返京了。若不是给母亲过生日延后一天，还要更少。今天的凤凰古城，怎么说呢，应该是国内运营得比较成熟的商业化古镇了，我们是晚上到的，刚转过山路，半山腰老远就看到夜空悬着一座高塔，景象诡异，停车仔细看才发现塔是在山上，塔下就是凤凰古城。除了管理比较规范（基础设施完备、饭店商店明码标价、小摊价格低廉）外，商业化的好处是无论谁来都能在这里找到乐趣，喜欢历史的白天可以访古，爱美的到处都有苗风旅拍，而太阳落山后凤凰古镇更是瞬间变身不夜城，掀起一夜古风狂欢，像是进了聊斋的仙窟狐府，甚至凌晨一两点依然灯火通明，人潮涌动，歌不停舞照跳，比白天还热闹。我们站在北门、东门，向古城内外打望：哪里是学堂，哪里是逃学的地方，为了躲开哥哥的埋伏，绕到哪个门进城回家才最保险，哪里可以和阔亲戚讹一顿狗肉吃，哪里又可以看砍头，看杀牛……因为有了沈从文的文章，凤凰古城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好像早就来过了。一路奔着凤凰来，但真到了凤凰反倒不好写了。凤凰不止有沈从文，这里有太多想说的与可以说的。不过最后一天傍晚，站在沈从文墓前，树林里只有蛙声与虫鸣，树林外是热闹又闪耀的古城，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和谐，什么也不必说。明天补白两个古村的走访，真是体会到了什么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心想做什么，老天都变着法的帮你，感恩这两天遇到的人们。明天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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