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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译注 卷十六 ----- 卷二十

 新用户4541Ay47 2023-10-07 发布于上海

卷十六 楚策三

本篇导读

此卷的《苏秦之楚三日》记述了苏秦这样有大才的人,却要等三个月才能见楚王一面,反映了楚王的昏庸与不珍惜人才。在《张仪逐惠施于魏》一则,惠施乃著名的学者与政治家,却为张仪所诽谤,令楚怀王没有留住惠施,又一次流失人才。张仪居心叵测,不过楚怀王及其臣下却毫不察觉,竟还天真地要派得力大臣昭雎前往秦国协助他。楚怀王不修身、不治国、不珍惜人才,反而求助于秦国以及张仪这样的间谍,其昏庸的形象,入木三分。相对而言,张仪对楚怀王以及楚国有极其巨大的杀伤力,但对秦国而言,他却有极大的功勋。

唐雎见春申君

唐雎见春申君曰[1]:『齐人饰身修行得为益,然臣羞而不学也。不避绝江河,行千余里来,窃慕大君之义,而善君之业。臣闻之,贲、诸怀锥刃而天下为勇[2],西施衣褐而天下称美。今君相万乘之楚,御中国之难,所欲者不成,所求者不得,臣等少也。夫枭棋之所以能为者,以散棋佐之也[3]。夫一枭之不如不胜五散,亦明矣。今君何不为天下枭,而令臣等为散乎?』

1 唐雎:魏人。春申君:黄歇(前三一四至前二三八)的封号。初封于淮北,后封于吴城,即今江苏吴县。

2 贲:孟贲,古代勇士。诸:专诸(?至前五一五),春秋时吴国勇士,为吴公子光刺杀吴王僚。

3‌ “夫枭棋”两句:枭棋、散棋都是古代六博游戏的彩名。枭棋,在棋子上刻枭鸟形,掷得枭,可以获胜。散棋,其他五个没有刻画的棋子,称为五白,掷得五白,可以胜枭。

译文

唐雎去见春申君,对他说:‌“齐国人装饰身体、修养品行,是为了得到禄位,可是我以此为羞耻,所以不去学习他们。我之所以跋江涉河、不远千里来到楚国,是因为私下里羡慕你高尚的品德,赞赏你建立的功业。我曾经听人说,孟贲、专诸即使怀藏小小的锥、刃,而天下的人仍称他们为勇士,西施即使身穿粗布衣裳,而天下的人仍称她为美人。现在你身为万乘楚国的丞相,抵抗着中原诸侯这样的大敌,可是你想完成的却没有完成,想得到的却没有得到,就是因为缺少像我们这样的人。枭棋之所以能够取胜,就是因为有散棋辅佐的缘故。单独一个枭棋是不能战胜五个散棋的,这也是很明显的。现在你为何不做天下的枭棋,而让我们做散棋呢?”

卷十七 楚策四

本篇导读

楚国后宫争风吃醋、腥风血雨,楚怀王却全被蒙在鼓里,在《魏王遗楚王美人》一章中,其昏君的形象跃然于纸上。楚怀王最终因为昏庸愚昧而被秦昭王所诱骗,折腾致死。其子楚襄王却没有吸取教训,依然荒废朝政,嬉游无度,令国土沦丧,楚国危在旦夕。即使他最终听从忠臣庄辛之谏,但只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同样,作为丞相的春申君亦庸碌无能,在《客说春申君》中,他拒迎荀子,全凭门客摆布,毫无主见,以致错失荀子,可见他无知人之明。至于他与汗明的对话,以至于吩咐手下注下他所谓的贤能堪比‌“舜”的汗明的名字,又规定五天一见,可谓草率糊涂。汗明又以良骥负盐,说明自己不受重用,可见春申君作为楚国令尹并无知人之能,而他竟作为合纵约长,更是荒谬。合纵的失败,实属必然。

《楚考烈王无子》一章,波澜迭起,有如悬疑小说。春申君为相二十多年,竟因李园及其妹妹之言而欺君犯上,此中亦流露了他蓄谋已久的政治野心。最终,春申君因为无知人之明而祸及自己和家族。文章最后一句是关键的对照与暗示。秦之嫪毐为乱被诛,丞相吕不韦被逐,这些都是秦始皇的决定,秦国经过三十六代、六百多年的累积,终于出现了不世英主嬴政;相对而言,楚国君臣则腐败无能,祸起宫闱,秦、楚之别,有如云泥。

魏王遗楚王美人

魏王遗楚王美人[1],楚王说之。夫人郑袖知王之说新人也,甚爱新人。衣服玩好,择其所喜而为之;宫室卧具,择其所善而为之。爱之甚于王。王曰:『妇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妒者,其情也。今郑袖知寡人之说新人也,其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之所以事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

1 魏王:不能确指哪一位魏国君主。楚王:指楚怀王。

译文

魏王送给楚王一位美人,楚王很喜欢她。夫人郑袖知道楚王宠爱这位美人,也就装作很喜欢她。一切服饰珍玩,都挑美人喜欢的送去;宫室与卧具,都按美人喜欢的置办。表面看来,郑袖比楚王还喜欢她。楚王说:‌“女人用来侍奉丈夫的是用美貌,而有妒忌心也是女人的常情。现在郑袖知道寡人喜欢新人,她喜欢的程度居然超过寡人,简直像孝子侍奉父母、忠臣侍奉君主一样啊!”

郑袖知王以己为不妒也,因谓新人曰:『王爱子美矣。虽然,恶子之鼻[1]。子为见王,则必掩子鼻。』新人见王,因掩其鼻。王谓郑袖曰:『夫新人见寡人,则掩其鼻,何也?』郑袖曰:『妾知也。』王曰:『虽恶必言之。』郑袖曰:『其似恶闻君王之臭也。』王曰:『悍哉!』令劓之,无使逆命。

1 恶:厌恶。下文‌“恶闻君王之臭”中的‌“恶”同。

译文

郑袖知道楚王以为自己没有妒忌心了,就对新人说:‌“大王喜欢你的美貌,可是却不喜欢你的鼻子。你如果去见大王,一定要捂住你的鼻子。”新人见到楚王,就捂住自己的鼻子。楚王问郑袖:‌“新人每次见到寡人,就捂住自己的鼻子,这是什么原因呢?”郑袖说:‌“臣妾知道为什么。”楚王说:‌“即使是很难听的话,你也一定要坦白说。”郑袖说:‌“她好像是讨厌闻到大王身上的气味吧。”楚王说:‌“真大胆!”于是下令割掉美人的鼻子,不许违抗命令。

客说春申君

客说春申君曰:『汤以亳[1],武王以鄗[2],皆不过百里以有天下。今孙子[3],天下贤人也,君籍之以百里势[4],臣窃以为不便于君。何如?』春申君曰:『善。』于是使人谢孙子。孙子去之赵,赵以为上卿。

1 亳(bó):汤所都,初都南亳,在今河南商丘东南,后徙西亳,在今河南堰师西。

2 鄗(hào):通‌“镐”,西周都城,在今陕西长安事曲乡西。

3 孙子:荀卿(前三一三至前二三八),即荀子,思想家,赵人,时为楚兰陵令。此处‌“荀”作‌“孙”,避汉宣帝讳改。

4 籍:通‌“藉”,凭借。

译文

有人对春申君说:‌“商汤以亳作为根据地,武王以镐作为根据地,他们的地方都不超过方圆百里,结果却得到了天下。现在荀子是天下的贤人,如果你给他百里的地方作为凭借,我认为会对你不利。你认为怎么样?”春申君说:‌“好。”于是派人谢绝了荀子。荀子离开楚国到了赵国,赵国任命荀子为上卿。

客又说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入殷[1],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入齐[2],鲁弱而齐强。夫贤者之所在,其君未尝不尊,国未尝不荣也。今孙子,天下贤人也。君何辞之?』春申君又曰:『善。』于是使人请孙子于赵。

1 伊尹:商汤的贤相。

2 管仲:名夷吾,亦称管子,辅助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霸主的贤相。

译文

这人又对春申君说:‌“以前伊尹离开夏到殷,因此殷得天下而称王,夏则灭亡。管仲离开鲁国到齐国,因此鲁国衰弱,齐国富强。贤人所在的国家,该国的君主就不会不受人尊敬,该国也不会不兴盛。现在荀子是天下的贤人,你为何谢绝了他呢?”春申君说:‌“对。”于是派人到赵国去请荀子。

孙子为书谢曰:『疠人怜王,此不恭之语也。虽然,不可不审察也,此为劫弑死亡之主言也。夫人主年少而矜材,无法术以知奸,则大臣主断国,私以禁诛于己也,故弑贤长而立幼弱,废正适而立不义[1]。』

1 正适:正妻所生的儿子。适,同“嫡”。

译文

荀子写信谢绝了,信上说:‌“‌'麻风病人哀怜国君’,这是一句不恭敬的话,即使如此,也不可不加以审察,这乃是对一般被大臣杀死的国君说的。人主年幼,自以为有才能,却没有方法识别奸邪的人,这样,大臣就会独断专行、图谋私利,把一切权力归于自己。所以他们废弃年长而有才能的,立年幼而懦弱的,废掉应继承王位的嫡子,立不应继承王位的庶子。”

『《春秋》记之曰:「楚王子围聘于郑[1],未出竟[2],闻王病,反问疾,遂以冠缨绞王杀之,因自立也。齐崔杼之妻美[3],庄公通之。崔杼帅其君党而攻。庄公请与分国,崔杼不许;欲自刃于庙,崔杼不许。庄公走出,踰于外墙,射中其股,遂杀之,而立其弟景公[4]。」』

1 王子围:楚共王(前六○○至前五六○)的儿子。

2 竟:通“境”。

3 崔杼:春秋时期齐庄公(?至前七三一)的大臣。

4 景公(前五四七至前四九○):名杆臼,齐灵公(?至前五五四)的儿子。

译文

‌“《春秋》上记载说:‌'楚国的王子围奉命出访郑国,未离开国境,听说楚王生病就返回宫中去探病,于是他用帽带将楚王勒死,自立为国君。齐大夫崔杼之妻很美,齐庄公和她私通,崔杼便带领他的家兵进攻庄公。庄公请求与崔杼平分国家,崔杼不许,庄公请求在宗庙自杀,崔杼仍不许。庄公逃跑翻墙而出,崔杼用箭射中了庄公的大腿,然后杀死庄公,另立他的弟弟为景公。’”

『近代所见,李兑用赵,饿主父于沙丘,百日而杀之;淖齿用齐,擢闵王之筋,县于其庙梁,宿夕而死。夫厉虽痈肿胞疾[1],上比前世,未至绞缨射股;下比近代,未至擢筋而饿死也。夫劫弑死亡之主也,心之忧劳,形之困苦,必甚于疠矣。由此观之,「疠虽怜王」可也。』

1 痈(yōnɡ):恶疮。胞疾:胞胎中带来的病。

译文

‌“近代所见,李兑在赵国专权,困饿赵国主父于沙丘宫,主父百日而死;淖齿在齐国专权,抽掉齐闵王的筋,把他吊在宗庙的大梁上,一夜而亡。麻风病是先天性的病,但往上与前代比,还不至于有像楚王郏敖被绞死、齐庄公被射腿杀死的悲惨下场;往下与近代比,还不至于像齐闵王被抽筋而死、赵武灵王被活活饿死的悲惨下场。那些被大臣杀害的国君,心中忧虑,身体痛苦一定超过麻风病人。由此看来,说‌'麻风病人哀怜国君’是有道理的。”

因为赋曰:『宝珍隋珠[1],不知佩兮。袆布与丝,不知异兮。闾姝子奢[2],莫知媒兮。嫫母求之[3],又甚喜之兮。以瞽为明,以聋为聪,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惟其同!』《诗》曰:『上天甚神,无自瘵也[4]。』

1 隋珠:传世的明珠。

2 闾姝(shū):美女名。子奢:美男名。

3 嫫(mó)母:丑女名。

4 瘵(zhài):灾难。

译文

荀子写了一首赋说:‌“珍宝隋珠不知佩戴啊;布和锦混杂乱安排啊。美女闾姝、美男子奢没人说媒啊;五女嫫母来求婚,反而很喜欢啊!说瞎子眼睛明亮,聋子听觉灵敏,是非颠倒,吉凶混淆。唉,天啊!为什么世间的一切是如此相同啊!”《诗经》上说:‌“上天很神明,休要自惹灾难啊!”

赏析与点评

明珠暗投,庸人当道,自古而然,何必悲哀?

天下合从

天下合从。赵使魏加见楚春申君曰[1]:『君有将乎?』曰:『有矣,仆欲将临武君[2]。』魏加曰:『臣少之时好射,臣愿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

1 魏加:赵臣。

2 临武君:赵将庞煖(生卒年不详)。

译文

东方各国准备合纵攻秦。赵国派遣魏加去见楚国的春申君,问道:‌“你有将领了吗?”春申君回答说:‌“有了,我打算用临武君做将领。”魏加说:‌“我年轻时喜欢射箭,我希望用射箭来做比喻,可以吗?”春申君说:‌“可以。”

加曰:『异日者,更羸与魏王处京台之下[1],仰见飞鸟。更羸谓魏王曰:「臣为王引弓虚发而下鸟。」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间,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2]。」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对曰:「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故疮未息而惊心未忘也。闻弦音,引而高飞,故疮裂而陨也。」今临武君尝为秦孽,不可为拒秦之将也。』

1 更羸与魏王:都是假托的人。京台:游玩观赏的地方。

2 孽:未愈的隐伤。

译文

魏加说:‌“从前,更羸与魏王在京台的下面,抬头看见飞鸟,更羸对魏王说:‌'臣只要为大王拉弓虚射,就可使鸟掉下来。’魏王说:‌'射箭的技巧竟可达到如此神妙的地步吗?’更羸说:‌'可以。’不久,一只雁从东方飞来,更羸拉弓虚射一下就使它掉下来。魏王问:‌'射箭的技巧真可达到如此的境界吗?’更羸答道:‌'因它有隐伤在身。’魏王说:‌'先生是怎么知道的?’更羸答道:‌'因它飞得慢而叫声悲哀。飞得慢,是因它的旧患疼痛;叫声悲哀,是因它失群已久,旧伤未愈,而惊恐之心还没有忘掉。它听到弓弦声就奋力高飞,使旧患的伤口迸裂就掉了下来。’眼下的临武君,曾被秦军打败过,他不可以担任抗秦的将领啊!”

赏析与点评

‌“惊弓之鸟”,实即因曾经的挫败而缺乏自信,遂成心理病。

楚考烈王无子

楚考烈王无子[1],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

1 楚考烈王(?至前二三八;前二六二至前二三八在位):名熊完,楚顷襄王之子。

译文

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为此而担忧,于是寻求能生育的妇女献给楚王,为数甚多,但还是没有孩子。

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又无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状。对曰:『齐王遣使求臣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聘入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

译文

赵国人李园,带来他的妹妹准备献给楚王。听说楚王不能生孩子,恐怕自己的妹妹也因不能怀孕而得不到宠爱。李园于是求见春申君,请求做他的随从。不久,李园请假回家,故意超过期限。在他回来拜见的时候,春申君问他的情况。他回答说:‌“齐王派使臣来聘娶我的妹妹,我和使者一起喝酒,所以没有如期返回。”春申君问:‌“受聘礼了吗?”李园回答说:‌“还没有。”春申君说:‌“可让我见一见你妹妹吗?”李园回答说:‌“可以。”于是李园就把他的妹妹送来,她随即受到了春申君的宠幸。

知其有身,园乃与女弟谋。园女弟承间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今君相楚王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即楚王更立,彼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奈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1]?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之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而有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封尽可得,孰与其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立为王后。楚王贵李园,李园用事。

1 江东之封:春申君初封淮北十二县,后徙封吴(今江苏苏州)。

译文

李园知道妹妹怀孕了,就和她一起谋划。李园的妹妹找机会对春申君说:‌“楚王重用你,超过了他的亲兄弟。如今你作为丞相辅佐楚王已二十多年了,而楚王没有儿子,他去世后,就会另立他的兄弟做国君。新君即位,会各自提拔他们过去的亲信,你又怎能长期得宠呢?不仅如此,你当权的时间长,有很多得罪楚王兄弟的地方。当楚王的兄弟真的做了国君,你就会大祸临头,又怎么能保住你的相印及江东的封邑呢?现在妾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而别人都不知道。我被你宠幸的时间不久,若能凭借你的地位把妾献给楚王,楚王定会宠爱妾。妾若能得到上天保佑而生个男孩,那么你的儿子就会成为楚王,尽得楚国全境,这不比你面临不测之罪好吗?”春申君认为她言之有理,于是便把李园妹妹迁到府外,另行安置后推荐给楚王。楚王召她进宫,宠幸了她。于是生下男孩,立为太子,李园的妹妹被立为王后。楚王因此重用李园,李园就执掌了大权。

李园既入其女弟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1],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1 死士:杀手、刺客。

译文

李园使自己的妹妹进宫当了王后,她的儿子成为了太子。他担心春申君口风不紧而骄傲,于是暗中畜养刺客,企图杀死春申君以灭口。楚国国都中已经有些人知道了这件事。

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1]:『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今君处无妄之世,以事无妄之主,安不有无妄之人乎?』

1 朱英:观津(今山东观城)人,春申君门客。

译文

当春申君在楚国出任丞相二十五年之际,考烈王得了重病。朱英对春申君说:‌“世上有出人意料之福气,亦有飞来之横祸,现在你处于祸福难测的国度,去侍奉出人意料的君主,怎能没有一个杰出的人来协助你呢?”

春申君曰:『何谓无妄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为相国,实楚王也。五子皆相诸侯。今王疾甚,旦暮且崩,太子衰弱,疾而不起,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1]。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因而有楚国。此所谓无妄之福也。』

1 如伊尹、周公:伊尹相太甲,周公辅助成王,皆以贤相的身分辅助少主,故朱英以春申君与他们相比。

译文

春申君说:‌“什么是出人意料的福分?”回答说:‌“你在楚国任令尹二十多年,名义上是令尹,实为楚王,五个儿子都在外辅佐诸侯,现在楚王病重,早晚去世,太子体弱,卧病不起,你就要辅佐少主,代行君权,如伊尹、周公般,及至少主长大,方归还国政。不归还国政,则南面称王,拥有楚国,这就是出人意料的福分。”

春申君曰:『何谓无妄之祸?』曰:『李园不治国,王之舅也。不为兵将,而阴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崩,李园必先入,据本议制断君命,秉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无妄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无妄之人?』曰:『君先仕臣为郎中,君王崩,李园先入,臣请为君其胸杀之。此所谓无妄之人也。』春申君曰:『先生置之,勿复言已。李园,软弱人也,仆又善之,又何至此。』朱英恐,乃亡去。

译文

春申君说:‌“什么是不测之祸?”回答说:‌“李园并非治理国家的大臣,而是楚王的妻舅,他虽不掌兵权,却暗中收养刺客很久了。楚王一死,李园必定先进宫,按其计划,假称王命,凭借手中的权力,杀你灭口,这就是出人意料的灾祸啊!”春申君说:‌“什么叫意想不到的人呢?”朱英说:‌“你先任命臣为郎中卫士,君王死后,李园一定先行入宫,请让臣替你以利剑刺入其胸膛将他杀死,这就是所谓意想不到的人。”春申君说:‌“先生别再提此事了,李园为人诚恳老实,我又与他相善,怎能如此?”朱英心里惶恐,于是赶紧逃离楚国。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崩,李园果先入,置死士,止于棘门之内[1]。春申君后入,止棘门,园死士夹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为楚幽王也[2]。

1 棘门:宫门名。

2 楚幽王(生卒年不详):名悍,公元前二三七至公元前二二八年在位。

译文

过了十七天,楚考烈王死了,李园果然抢先进宫,安排刺客,埋伏在宫门里面。春申君随后进宫,刚走进宫门,李园的刺客就从两旁冲出来,把他刺死,并割下他的头,扔在宫门外边。接着又派人把春申君满门抄斩。李园的妹妹当初得到春申君宠幸而怀孕,进宫后生下的那个男孩子,被立为楚国国君,就是楚幽王。

卷十八 赵策一

本篇导读

在《知伯从韩魏兵以攻赵》一章中,郄疵向智伯进言,可见他观微知著、洞悉人性,对于韩、魏两家君主的行为及表情看得入木三分。而智伯在此生死存亡的争夺战中,却掉以轻心,甚至将郄疵的话转告韩、魏两家君主,可谓愚不可及。智伯率赵、韩、魏灭掉范氏与中行氏,结下了仇恨,他再伸手向韩、魏、赵要土地,可谓贪得无厌。他志在一家独大,然而韩、魏、赵三家又怎会不知道呢?及后赵襄子拒绝智伯,便是波澜骤起,肯定亦大快人心,包括早先屈从而献地的韩、魏两家。

在水围晋阳的危急关头,张孟谈智勇双全,他冒险前往面见韩、魏两家君主,并成功策反,令赵氏得以存活下去。其实,智伯阵营亦有知过这种善于观言察色、心细如发的智囊,他分别看出张孟谈与韩、魏两家君主的神情有异而断定情况有变,然而智伯却以为胜券在握而再次掉以轻心。知过只好无奈再提议以土地收买韩、魏两家的得力谋臣赵葭与段规以确保万一,智伯却因不愿分一杯羮而断然拒绝。最终,一切如知过所料,韩、赵、魏三家连手,水淹智伯阵营,智伯终因贪婪、麻木而灭亡。

在《晋毕阳之孙豫让》一章中,豫让忠心于智伯,可惜智伯并非明主,故豫让之刺赵襄子乃愚忠,而赵襄子则一再表现出过人的度量。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似乎慨慷激烈,而真正知豫让者,乃赵襄子而非智伯。至于豫让,亦并非真正的侠士,他只是一个愚忠的莽夫,他为贪婪愚昧的智伯而漆身吞炭,以行刺一代明君赵襄子,可谓愚不可及。

公元前二六三年,秦攻韩国的荥阳,切断韩军支持,同时又派兵直捣上党。上党太守冯亭拒不投降,转而将上党十七县献予赵国,实为嫁祸于赵。‌“长平之战”僵持日久,且又异常惨烈,白起坑杀降卒四十万,赵国自此一蹶不振,无法抗衡秦国。赵、魏、韩本为一家,而在秦国攻上党,以至于后来的‌“长平之战”,三家均不合力抗秦,可谓鼠目寸光,终为秦国击溃。

三家分晋,分裂了本来可阻挡强秦东进的晋国这一坚固的厚墙;加上三家又互相攻伐,即使合作,亦不同心,后来更间接逼使楚王入秦,赵王甚至‌“起供戍韩、梁之西边”(《赵策一·谓赵王曰合而秦弱》),令秦国益加逼害楚国,楚王为秦所囚致死。失去楚国,五国便失去了一个能牵制秦国的有力盟友。

对于六国之合纵,秦惠王早就认为六国如束缚着的鸡群上不了树,可谓一语中的。

知伯从韩魏兵以攻赵

知伯从韩、魏兵以攻赵[1],围晋阳而水之,城下不沉者三板[2]。郄疵谓知伯曰[3]:『韩、魏之君必反矣[4]。』知伯曰:『何以知之?』郄疵曰:『以其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而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今城不没者三板,臼灶生蛙[5],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韩、魏之君无熹志而有忧色[6],是非反如何也?』

1 知伯:‌“知”或作‌“智”,名瑶,晋国六卿之一。

2 板:古代用板筑城,高二尺、长八尺为业板。

3 郄疵(生卒年不详):智伯的谋臣。

4 韩、魏之君:指韩康子虎、魏桓子驹。

5 臼灶(zào):做饭的设备。臼,舂米的器具;灶,用砖石砌成的生火做饭的设备。

6 熹:通‌“喜”。

译文

智伯率领韩、魏两家的军队攻打赵氏,包围了晋阳并用水灌城,水面离城头只有六尺。郄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的君主一定会背叛你。”智伯说:‌“你怎么知道呢?”郄疵说:‌“是根据他们的举止而知道的。你率领韩、魏两家的军队进攻赵氏,赵氏灭亡后,祸患必然落到韩、魏的头上。如今已与韩、魏约好,战胜了赵氏就三家平分土地,现在晋阳城水淹得离城头只剩六尺,石臼和灶里已长出了青蛙,城里的人杀马充饥,攻下晋阳已指日可待,可是韩、魏两家的君主并不感到高兴,却是满面愁容,这不是想背叛又是什么呢?”

明日,知伯以告韩、魏之君曰:『郄疵言君之且反也。』韩、魏之君曰:『夫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今且将拔矣。夫二家虽愚,不弃美利于前,背信盟之约,而为危难不可成之事,其势可见也。是疵为赵计矣,使君疑二主之心而解于攻赵也[1]。今君听谗臣之言而离二主之交,为君惜之。』趋而出。

1 解:通‌“懈”。

译文

第二天,智伯对韩、魏的君主说:‌“郄疵说两位要叛变。”韩、魏的君主说:‌“战胜赵氏,我们三家就可平分他的土地,晋阳马上就要被攻下了。我们两家再愚蠢,也不至于抛弃眼前的利益,背弃盟约,而去做那种危险、困难而又不能成功的事,这形势是显而易见的。郄疵为赵氏谋划,让你怀疑我们二人的诚意,放松对赵氏的进攻。现在你听信奸臣拨弄是非,任他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实在为你惋惜。”说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郄疵谓知伯曰:『君又何以疵言告韩、魏之君为?』知伯曰:『子安知之?』对曰:『韩、魏之君视疵端而趋疾。』郄疵知其言之不听,请使于齐,知伯遣之。韩、魏之君果反矣。

译文

郄疵对智伯说:‌“你为什么把我的话告诉韩、魏两国的君主呢?”智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郄疵说:‌“因为韩、魏的君主眼光直直地看着我并且快步避开。”郄疵知道智伯不会听他的话,就请求到齐国去,智伯就派他去了。韩、魏的君主果然背叛了。

知伯帅赵、韩、魏而伐范、中行氏

知伯帅赵、韩、魏而伐范、中行氏[1],灭之。休数年,使人请地于韩。韩康子欲勿与[2],段规谏曰[3]:『不可。夫知伯之为人也,好利而鸷愎,来请地不与,必加兵于韩矣。君其与之。与之,彼狃[4],又将请地于他国,他国不听,必乡之以兵[5],然则韩可以免于患难,而待事之变。』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一于知伯,知伯说。

1 知伯帅赵、韩、魏:公元前四五八年,智伯联合赵、韩、魏三家灭掉范氏及中行氏,瓜分他们的土地。范:指范吉射。中行氏:指中行寅。

2 韩康子:名虎,韩庄子的儿子。

3 段规:韩康子的谋臣。

4 狃(niǔ):习惯。

5 乡:通‌“向”。

译文

智伯率领赵、韩、魏三家攻打范、中行氏,灭掉了他们。休兵数年后,智伯派人到韩氏那里索要土地。韩康子不想给。段规劝谏说:‌“不能这样做。智伯为人贪图利益而又凶残固执,他派人来索要土地,如果不给,他必然出兵攻打我们,你还不如给他。给了他,他就会习以为常,又将会向其他国家索取土地。别国不听从,他一定会出兵攻打,那么韩国就可以免除祸患,坐待事情的变化了。”韩康子说:‌“好。”就派使者送一个万家的城邑给智伯,智伯很高兴。

又使人请地于魏,魏桓子欲勿与[1]。赵葭谏曰[2]:『彼请地于韩,韩与之。请地于魏,魏弗与,则是魏内自强而外怒知伯也,然则其错兵于魏必矣,不如与之。』桓子曰:『诺。』因使人致万家之邑一于知伯,知伯说。又使人之赵,请蔺、皋狼之地[3],赵襄子弗与[4]。知伯因阴结韩、魏,将以伐赵。

1 魏桓子:名驹。

2 赵葭:魏桓子的谋臣。

3 蔺、皋狼:皆赵邑。蔺在今山西离石西,皋狼在离石西北。

4 赵襄子(?至前四二五):战国初人,晋国六卿之一,名无恤,赵鞅(?至前四七五)之子。

译文

智伯又派人向魏国索要土地,魏桓子不想给。赵葭劝谏说:‌“他向韩国索要土地,韩国给了,向魏国索要土地,魏国却不给,那是魏国内心自以为强盛,而对外却激怒了智伯。这样一来,智伯一定要对魏国用兵了,不如给他土地。”魏桓子说:‌“好。”于是派人送一个万家的城邑给智伯,智伯非常高兴。智伯又派人到赵国去,索要蔺、皋狼两地,赵襄子不给。智伯于是暗中联络韩、魏,准备进攻赵国。

赵襄子召张孟谈而告之曰[1]:『夫知伯之为人,阳亲而阴疏,三使韩、魏而寡人弗与焉,其移兵寡人必矣。今吾安居而可?』张孟谈曰:『夫董阏于[2],简主之才臣也[3],世治晋阳[4],而尹铎循之[5],其余政教犹存,君其定居晋阳。』君曰:『诺。』

1 张孟谈(生卒年不详):赵襄子的谋臣。

2 董阏于:春秋时人,晋卿赵鞅的家臣。

3 简主:即赵简子(?至前四七五),春秋末晋国大夫,名鞅,他奠定了建立赵国的基础。

4 晋阳:今山西太原南。

5 尹铎(生卒年不详):春秋时人,晋卿赵鞅家臣。

译文

赵襄子召见张孟谈,对他说:‌“智伯的为人,表面对你友好,暗中却和你保持着距离,他屡次派人和韩、魏联系,单单避开我,看来他一定会调兵攻打我们。现在我们在哪里据守为好?”张孟谈说:‌“那董阏于是先君简主的得力臣子,世代治理晋阳,其后由尹铎继任,他们的影响至今仍在,你就驻守在晋阳吧。”赵襄子说:‌“好。”

乃使延陵生将车骑先之晋阳[1],君因从之。至,行城郭,案府库,视仓廪,召张孟谈曰:『吾城郭已完,府库足用,仓廪实矣,无矢奈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垣皆以狄蒿苦楚之[2],其高至丈余,君发而用之。』于是发而试之,其坚则箘簬之劲不能过也[3]。君曰:『足矣。吾铜少若何?』张孟谈曰:『臣闻董子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室皆以炼铜为柱质,请发而用之,则有余铜矣。』君曰:『善』。号令以定,备守以具。

1 延陵生:赵襄子的臣子。

2 狄蒿:荻蒿,可以燃火照明的草,可做箭杆。苦楚:可做箭杆的木。:同‌“墙”。

3 箘簬(jùn lù):可做箭杆的美竹。

译文

于是派延陵生率领车骑先到晋阳,赵襄子接着也去了。到晋阳后,巡视城郭,察看府库,检查粮仓,召见张孟谈说:‌“我看城郭已经很完善,府库的物资也够用,粮仓已经装满,可是没有箭怎么办?”张孟谈说:‌“我听说董子治理晋阳的时候,公宫的墙都是荻蒿苦楚筑成的,墙壁高达一丈多,你可以打开使用。”于是打开一试,它们坚硬的程度就是美竹也比不上。赵襄子说:‌“箭杆足够了,但是我们缺少铜怎么办?”张孟谈说:‌“臣听说董子治理晋阳的时候,凡是公宫的室中,都是用冶炼的铜做柱子的,请你打开使用它,那么就有大量的铜了。”赵襄子说:‌“好。”号令已经定好,防御的物资已经齐备。

三国之兵乘晋阳城,遂战。三月不能拔,因舒军而围之,决晋水而灌之[1]。围晋阳三年,城中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卒病羸。襄子谓张孟谈曰:『粮食匮,财力尽,士大夫病,吾不能守矣,欲以城下,何如?』张孟谈曰:『臣闻之,亡不能存,危不能安,则无为贵知士也。君释此计,勿复言也。臣请见韩、魏之君。』襄子曰:『诺。』

1 晋水:在晋阳附近,今名晋河,东北流入汾河。

译文

智、韩、魏三家的军队开到晋阳城下,战争就开始。三个月仍没有攻下,他们就散开军队把城包围起来,并掘晋水淹城。晋阳被围困了三年,城中的人被逼得在高处搭棚架栖身,吊起锅煮饭,吃的和用的都快没了,士兵们筋疲力尽。赵襄子对张孟谈说:‌“粮缺财尽,臣民疲病,我们守不住了,想开城投降,你意下如何?”张孟谈说:‌“臣听说,国家将亡而不能使它保存,局势危险而不能使它安定,那就不必重视智谋之士了。请你放弃这个打算,别再说了。臣要求去见韩、魏的君主。”襄子说:‌“好。”

张孟谈于是阴见韩、魏之君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知伯帅二国之君伐赵,赵将亡矣,亡则二君为之次矣。』二君曰:『我知其然。夫知伯为人也,粗中而少亲,我谋未遂而知,则其祸必至,为之奈何?』张孟谈曰:『谋出二君之口,入臣之耳,人莫之知也。』二君即与张孟谈阴约三军,与之期日,夜遣入晋阳。张孟谈以报襄子,襄子再拜之。

译文

张孟谈就秘密地会见了韩、魏两国的君主,对他们说:‌“我听说‌'唇亡齿寒’,如今智伯率领你们两国伐赵,赵氏即将灭亡。赵亡就会轮到两位了。”他俩说:‌“我们知道会是这样。但智伯的为人,粗暴而狠毒,我们的计谋还未成功,如被他发觉,就会大祸临头,你看怎么办?”张孟谈说:‌“计谋从两位口中说出,进入我的耳里,别人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俩就和张孟谈秘密部署好部队,约定了举事的日期,夜里把张孟谈送回晋阳城内。张孟谈把情况向赵襄子汇报,赵襄子对他拜了两次以致谢。

张孟谈因朝知伯而出,遇知过辕门之外[1]。知过入见知伯曰:『二主殆将有变。』君曰:『何如?』对曰:『臣遇张孟谈于辕门之外,其志矜,其行高。』知伯曰:『不然。吾与二主约谨矣,破赵三分其地,寡人所亲之,必不欺也,子释之勿出于口。』知过出,见二主,入说知伯曰:『二主色动而意变,必背君,不如今杀之。』知伯曰:『兵箸晋阳三年矣,旦暮当拔之而飨其利,乃有他心?不可,子慎勿复言。』

1 辕门:古代行军,在驻扎时,用车作为屏障,在出入的地方竖起两车,使两车辕相向,形成半圆形的门,即营门。

译文

张孟谈拜见智伯出来,在辕门外遇见了知过。知过进去见智伯说:‌“韩、魏的君主恐怕要变卦。”智伯说:‌“为什么?”回答说:‌“我在辕门外遇到张孟谈,他的神情傲慢,走路时脚抬得很高。”智伯说:‌“不会这样。我和韩、魏的君主已经订好盟约,破赵后三家平分它的土地,这是我和他们亲自约定的,他们一定不会欺骗我。请你放下这件事,不要再说了。”知过出来见了韩、魏的君主,又进去对智伯说:‌“两位君主神色不定,意志改变,一定会背叛你,不如现在杀了他们。”智伯说:‌“军队包围晋阳三年了,早晚就可以攻下且享受它的利益,怎会产生别的想法,肯定是不可能的,你千万不要再说了。”

知过曰:『不杀则遂亲之。』知伯曰:『亲之奈何?』知过曰:『魏宣子之谋臣曰赵葭,康子之谋臣曰段规,是皆能移其君之计。君其与二君约,破赵则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如是则二主之心可不变,而君得其所欲矣。』知伯曰:『破赵而三分其地,又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则吾所得者少,不可。』知过见君之不用也,言之不听,出,更其姓为辅氏,遂去不见。

译文

知过说:‌“不杀他们就去亲近他们。”智伯说:‌“怎样亲近他们?”知过说:‌“魏宣子的谋臣叫赵葭,韩康子的谋臣叫段规,他们都是能改变其君主计策的人,你可以和他们两位约定,攻破赵国后各封给他们两位一个万家的县,这样,韩、魏两君的心意就不会改变,你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智伯说:‌“攻破赵国而三家平分它的土地,又封给他们两位各一个万家的县,那么我所得到的土地就少了,不能这样做。”知过见君主不采纳他的计谋,不听他的话,出来以后,就改姓为辅氏,于是离开不再见智伯。

张孟谈闻之,入见襄子曰:『臣遇知过于辕门之外,其视有疑臣之心,入见知伯,出更其姓。今暮不击,必后之矣。』襄子曰:『诺。』使张孟谈见韩、魏之君曰:『夜期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知伯军。』知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知伯军而禽知伯。

译文

张孟谈听说这件事后,进见赵襄子,说:‌“我在辕门外碰到知过,他眼中流露出怀疑我的神色,他去进见智伯,出来后就改变了自己的姓氏。今天晚上如我们不进攻智伯,必然比智伯的行动晚了。”襄子说:‌“好吧。”派张孟谈去见韩、魏两国君主说:‌“就在今夜杀掉守堤的人,放水去淹智伯的军营。”智伯军队忙着去救冲来的水,乱作一团,韩、魏军队从两翼夹击,赵襄子率领大军从正面进攻,大败智伯的军队,并活捉了智伯。

知伯身死、国亡、地分,为天下笑,此贪欲无厌也。夫不听知过,亦所以亡也。知氏尽灭,唯辅氏存焉。

译文

智伯被杀,国也亡了,领地被瓜分,成为天下的笑柄,这是他贪得无厌所造成的后果。他不听知过的忠告,也是他灭亡的原因。智氏家族全被消灭,只有辅氏一支保留下来。

赏析与点评

贪婪如同盲目与失聪一样可怕。

晋毕阳之孙豫让

晋毕阳之孙豫让,始事范、中行氏而不说,去而就知伯,知伯宠之。及三晋分知氏,赵襄子最怨知伯,而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知氏矣!』乃变姓名为刑人,入宫涂厕,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者,则豫让也,刃其扞[1],曰:『欲为知伯报雠。』左右欲杀之,赵襄子曰:『彼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且知伯已死,无后,而其臣至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之。

1 扞(hàn):当作‌“圬”,泥工抹墙器。

译文

晋国毕阳的孙子豫让,最初在范氏、中行氏手下做事而不受重视,于是就转投智伯,为智伯所重用。后来赵、魏、韩三家瓜分了智氏的土地,赵襄子最恨智伯,把他的头颅做成酒杯。豫让逃到山中说:‌“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要报答智伯的知遇之恩!”于是改名换姓,乔装为杂役,到赵襄子宫中粉刷厕所,想找机会刺杀赵襄子。赵襄子去厕所时,心感不祥,就让人把粉刷厕所的人抓来问他是谁,原来就是豫让,他在粉刷工具上装上兵刃,说:‌“我想替智伯报仇。”赵襄子身边的人想杀豫让,赵襄子说:‌“他是义士,寡人只要小心避开他便是了。而且智伯已死,没有后人,他的臣子能为他报仇,这可算得上是天下的贤人啊!”最后释放了他。

豫让又漆身为厉[1],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为乞人而往乞。其妻不识曰:『状貌不似吾夫,其音何类吾夫之甚也!』又吞炭为哑,变其音。其友谓之曰:『子之道甚难而无功,谓子有志则然矣,谓子智则否。以子之才而善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子之得近而行所欲,此甚易而功必成。』豫让乃笑而应之曰:『是为先知报后知,为故君贼新君,大乱君臣之义者,无过此矣。凡吾所谓为此者,以明君臣之义,非从易也。且夫委质而事人,而求弑之,是怀二心以事君也。吾所为难,亦将以愧天下后世人臣怀二心者。』

1 厉:通‌“癞”,指恶疮。

译文

豫让又在身上涂漆来使自己长满恶疮,剃去须眉,以自残改变容貌,扮成乞丐去行乞。他的妻子认不出他,说:‌“相貌不像我的丈夫,可是为何声音那么像我的丈夫啊?”豫让又吞炭使自己的声音嘶哑,改变了自己的嗓音。他的朋友劝他说:‌“你所用的方法,难度大且没有成效,说你有志向倒是不错,但你很不智。以你的才能,如尽心为赵襄子办事,襄子必定亲近你,你利用接近襄子的机会以实现愿望,更易于成功。”豫让笑着回答说:‌“这是替之前了解我的人去报复后来了解我的人,是替旧主子去害新主子,伤害君臣之义,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我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阐明君臣之义,并不想以容易的方法去做。况且投身他人手下办事,又想着去杀他,这是怀着异心去侍奉主子啊。我所以要采取艰难的方法,是要使天下后世怀着异心去侍奉主子的人感到惭愧。”

居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所当过桥下。襄子至桥而马惊。襄子曰:『此必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于是赵襄子面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知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雠,反委质事知伯。知伯已死,子独何为报雠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1],臣故国士报之。』襄子乃喟然叹泣曰:『嗟乎,豫子!豫子之为知伯,名既成矣,寡人舍子亦以足矣。子自为计,寡人不舍子。』使兵环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义,忠臣不爱死以成名。君前已宽舍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故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义之,乃使使者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曰:『而可以报知伯矣。』遂伏剑而死。死之日,赵国之士闻之,皆为涕泣。

1 国士:国之精英。

译文

过了不久,到了襄子外出视察的时候,豫让埋伏在襄子必经的桥下。襄子到达桥头,马儿猛然惊叫。襄子说:‌“必定是豫让在此。”派人前去探查,果然正是豫让。于是襄子当面责备他说:‌“你不是也曾在范氏、中行氏手下办事吗?智伯灭了范氏、中行氏,你不替他们报仇,反而转投到智伯手下。智伯已经死去,你为什么执着地为他报仇呢?”豫让说:‌“我在范氏、中行氏手下办事,范氏、中行氏把我当作普通人看待,所以我就用一般人的态度对待他们。智伯把我当作国士看待,所以我就用国士的行为报答他。”襄子感叹流泪说:‌“豫让啊,你为智伯所做的事,已使你成名了,寡人饶恕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自己盘算一下吧,寡人不再放过你了。”说罢,派兵士把他团团围住。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主子不埋没别人的正义行为,忠臣不惜一死以成名声。你从前已经宽待过我,天下都称赞你的贤明。今天的事,我本应伏法,但我请求能用剑击打你的衣服,我纵使死去也没有遗憾了。我的愿望不一定能够实现,但我想坦诚地说出来。”襄子被他说的话感动了,就派人把衣服递给豫让。豫让拔剑跳跃三次,击刺衣服,说:‌“老天做证,我可以报答智伯的知遇之恩了。”于是就举剑自杀。他死的这天,赵国的人听说,都忍不住为他落泪。

秦王谓公子他

秦王谓公子他曰[1]:『昔岁崤下之事[2],韩为中军,以与诸侯攻秦。韩与秦接境壤界,其地不能千里,展转不可约。日者秦、楚战于蓝田[3],韩出锐师以佐秦,秦战不利,因转与楚,不固信盟,唯便是从。韩之在我,心腹之疾。吾将伐之,何如?』公子他曰:『王出兵韩,韩必惧,惧则可以不战而深取割。』王曰:『善。』乃起兵,一军临荧阳[4],一军临太行[5]。

1 秦王:秦昭王。公子他:秦惠文王之子,秦昭王之兄。一作‌“公子池”。

2 崤下之事:指公元前二九八年,韩与齐、魏攻入秦函谷关一事。崤,指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北。

3 秦、楚战于蓝田:此战役发生于公元前三一二年。蓝田,秦邑,在今陕西蓝田南。

4 荧阳:在今河南荥阳古荥镇。荧,通‌“荥”。

5 太行:由河南绵延至山西的大山,为当时险塞。

译文

秦昭王对公子他说:‌“从前三国进攻函谷关那一次战役,韩充当主力,和诸侯联合攻秦。韩和秦边界相连,其地盘方圆不过千里,又反复无常不能结为盟国。从前秦与楚在蓝田激战,韩派出精锐部队助秦,但当秦处于不利态势时,韩却反过去帮助楚,不坚守盟约的信义,只追求眼前的利益。韩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心腹大患。寡人想讨伐它,你认为怎么样?”公子他说:‌“大王出兵攻韩,韩必然非常恐惧,他们害怕了,我们不用战斗就可割取大片土地。”昭王说:‌“很好。”于是出动军队,一支军队逼近荥阳,另一支指向太行山。

韩恐,使阳城君入谢于秦[1],请效上党之地以为和[2]。令韩阳告上党之守靳曰[3]:『秦起二军以临韩,韩不能有。今王令韩兴兵以上党入和于秦[4],使阳言之太守,太守其效之。』靳曰:『人有言:「挈瓶之知,不失守器。」王则有令,而臣太守,虽王与子亦其猜焉。臣请悉发守以应秦,若不能卒,则死之。』韩阳趋以报王。王曰:『吾始已诺于应侯矣,今不与,是欺之也。』乃使冯亭代靳[5]。

1 阳城君:韩桓惠王(?至前二三九)时封君。

2 上党:韩郡名,在今山西沁河以东一带。

3 韩阳:韩国公子。

4 今王:指韩桓惠王。

5 冯亭(?至前二六○):韩国的上党郡守。

译文

韩国害怕了,就派阳城君到秦国去道歉,请求献出上党作为讲和的条件。韩王又派韩阳告诉上党太守靳说:‌“秦国两路出兵攻韩,韩国不能保有。现在大王有令,把上党献给秦国求和,派我把情况告诉太守,太守还是遵行王令吧。”靳说:‌“人们常说:‌'即使只有用瓶子汲水那样一点聪明,也要守住,不能让它丧失。’大王虽然有令,但我是太守,换作是大王和你也不能不有所怀疑。我请求发动全部守军对付秦军,如果最后不能守住,那么我就为国牺牲。”韩阳迅速把情况上报韩王。韩王说:‌“寡人已经答应秦相应侯范雎了,如果不献出上党,那就是欺骗他。”于是就派冯亭去接替靳。

冯亭守三十日,阴使人请赵王曰[1]:『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其民皆不欲为秦而愿为赵。今有城市之邑十七,愿拜内之于王[2],唯王才之[3]。』赵王喜,召平阳君而告之曰[4]:『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其吏民不欲为秦而皆愿为赵。今冯亭令使者以与寡人,何如?』赵豹对曰:『臣闻圣人甚祸无故之利。』王曰:『人怀吾义,何谓无故乎?』对曰:『秦蚕食韩氏之地,中绝不令相通,故自以为坐受上党也。且夫韩之所以内赵者,欲嫁其祸也。秦被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而小弱顾能得之强大乎?今王取之,可谓有故乎?且秦以牛田、水通粮,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不可与战。王自图之。』王大怒曰:『夫用百万之众,攻战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也。今不用兵而得城十七,何故不为?』赵豹出。

1 赵王:赵孝成王(?至前二四五;前二六五至前二四五在位),名丹,赵惠文王子。

2 内:同‌“纳”。下同。

3 才:通‌“裁”,裁度,裁定。

4 平阳君:赵豹(生卒年不详),赵惠文王(前三一○至前二六六)同母弟。

译文

冯亭防守了三十天,暗中派人对赵王说:‌“韩国守不住上党,将要割让给秦国,当地的百姓都不想归秦而愿归赵,如今有十七座城邑,愿敬献给大王,请大王定夺吧。”赵王心里高兴,召见平阳君并对他说:‌“韩国守不住上党,将割让给秦国,当地的官吏和百姓都不愿归秦而愿归赵。如今冯亭派使者来献给我,怎么样?”赵豹回答说:‌“我听说圣人认为无故得利将带来大祸。”赵王说:‌“别人倾慕寡人的德义,怎么说是无故呢?”赵豹答说:‌“秦国蚕食韩国的土地,从中切断使它不能相通,所以自认为可以安坐而得上党。况且韩国之所以把土地献给赵国,是想把祸患转嫁给赵国。秦国遭受劳苦而赵国得其利益,即使是强大者都不可能从弱小者手中得到,哪里有弱小者反从强大者手中得到呢?如今大王取得这些土地,可以说是有理由吗?况且秦国以牛耕田,以水道运输粮食,敢死之士都得到了上等的土地,法令严格,政令贯彻,千万不可与它开战。大王三思。”赵王非常生气地说:‌“动用百万大军,连续几年作战,没有得到一城。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得到十七座城池,为何不取?”赵豹于是退下。

王召赵胜、赵禹而告之曰[1]:『韩不能守上党,今其守以与寡人,有城市之邑十七。』二人对曰:『用兵逾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也。』乃使赵胜往受地。

1 赵胜(?至前二五一)、赵禹(生卒年不详):皆赵国大臣。赵胜即平原君,赵宗室,为赵相,封于东武城(今山东武城西北)。

译文

赵王召见赵胜、赵禹,对他们说:‌“韩国守不住上党,如今其郡守把城献予寡人,共有十七座城邑。”二人回答说:‌“连年用兵,没有得到一座城池,如今安坐就能获得城邑,这是十分有利的事啊!”于是赵王派赵胜去接受土地。

赵胜至曰:『敝邑之王使使者臣胜,太守有诏,使臣胜谓曰:「请以三万户之都封太守,千户封县令,诸吏皆益爵三级,民能相集者,赐家六金。」』冯亭垂涕而勉曰:『是吾处三不义也。为主守地而不能死,而以与人,不义一也;主内之秦,不顺主命,不义二也;卖主之地而食之,不义三也。』辞封而入韩,谓韩王曰:『赵闻韩不能守上党,今发兵已取之矣。』

译文

赵胜到后宣告说:‌“敝国大王有诏,派使者臣胜告诉太守说:‌'如今拿三万家的大城封赐给郡守,千家的城封赐给县令,一般官吏加爵三级,百姓能够相安的,每家赐给六金。’”冯亭流着泪低着头说:“这样我会处在三不义的境地啊。为君主守地而不能牺牲,反献给旁人,这是一不义;君主已把地割给秦国,我却不听主子的命令,这是二不义;卖掉君主的土地而自己得到封邑,这是三不义。”于是辞去封赏而回韩国,对韩王说:‌“赵国听说韩国无力防守上党,如今已发兵把它占领了。”

韩告秦曰:『赵起兵取上党。』秦王怒[1],令公孙起、王齮以兵遇赵于长平[2]。

1 秦王:秦昭王。

2 公孙起(?至前二五七)、王齮(yǐ)(?至前二四三):皆秦将。公孙起即白起,郿(今陕西眉县)人,以善于用兵著称。长平:赵邑,在今山西高平西北。

译文

韩国告诉秦国说:‌“赵国已派兵攻取了上党。”秦王发怒,命令白起、王领兵至长平和赵军对阵。

卷十九 赵策二

本篇导读

公元前三○二年,目光如炬的赵武灵王展开了‌“胡服骑射”的变法。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虽然没有触及政治制度的变革或削弱贵族的利益,然而此举在赵国仍然掀起轩然大波,影响深远。赵武灵王在面对保守势力的激烈反对时,援引夏、商、周三个朝代之服式迥异,春秋五霸教化不一,却能统一及称霸天下的例子,苦口婆心地说明‌“知学之人,能与闻迁,达于礼之变,能与时化”的道理。可是一切都枉费心思,因为反对者根本没考虑到胡服骑射在军事方面上的改良。胡服骑射的目标在于令军队简装轻骑,熟悉马背上的生活方式,亦即‌“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以便于作战。

赵武灵王洞悉时代的需要,敢于挑战传统,又耐心说服反对的保守派,悉心令改变服装与学习骑射相配合。此外,他又设立国防建设的具体方针,水、陆齐下,以致‌“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辟地千里,成就了一代霸业。

不过,从王族公子、大臣赵文与赵造、赵燕、周绍以至于牛赞之反对可见,赵武灵王提出的胡服骑射所面对的阻力非常大。这大概亦是他日后被活活饿死于沙丘的关键所在。公子成不穿胡服,以表示反对改革,他虽为赵武灵王所折服,然而却成为日后兵变而令赵武灵王饿死沙丘的策划者之一。历来变法必然遭受保守势力的激烈反对,而变法者的下场一般都极其悲惨,赵武灵王也不例外,令人不胜唏嘘。

武灵王平昼闲居

武灵王平昼闲居,肥义侍坐曰[1]:『王虑世事之变,权甲兵之用,念简、襄之迹,计胡狄之利乎?』王曰:『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错质务明主之长[2],臣之论也。是以贤君静而有道民便事之教,动有明古先世之功。为人臣者,穷有弟长辞让之节,通有补民益主之业。此两者,君臣之分也。今吾欲继襄主之业,启胡、翟之乡,而卒世不见也。敌弱者,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无尽百姓之劳,而享往古之勋。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恐。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矣。』

1 肥义(?至前二九五):赵武灵王的丞相。

2 错质:犹言委质,献身给君主。

译文

赵武灵王平日闲坐时,肥义在一边陪伴着他,肥义说:‌“大王是在考虑天下形势的变化,权衡兵力的使用,怀念简子和襄子的功业,盘算抗击胡狄的好处吗?”武灵王说:‌“继承君位不忘祖先的功德,是国君应该遵循的原则;献身事君,力求显扬国君的过人之处,是臣子应该遵循的原则。因此英明的国君平时要做引导百姓、便利行事的教育,行动时要发扬光大祖先的功绩。做臣子的在未做官时就应具备尊敬长辈、谦虚礼让的德行;在做官以后就应做出帮助百姓、辅佐君主的功业。这两点,正是做国君与做臣子的本分。现在,寡人想继承襄王的事业,开发胡、狄地区,担心永远都不为人所理解。如果是对付一般的弱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有卓越战绩,不必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就能获得像先辈简子、襄子那样的不世功勋。要想建立不世功业的人,就一定会受到囿于世俗势力的牵制;有独到见解的人,难免会被庸俗之人所抱怨。现在寡人打算教导百姓改穿胡服、学习骑射,想必社会上一定会对寡人议论纷纷了。”

肥义曰:『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今王即定负遗俗之虑,殆毋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舜舞有苗,而禹袒入裸国,非以养欲而乐志也,欲以论德而要功也!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王其遂行之。』

译文

肥义说:‌“臣听说,在事业上犹豫不决就不能建功立业,在行动上疑虑重重,也就不能取得功名。现在大王既然下定了摆脱世俗的决心,就不必再顾虑任何人的非议了。那讲究高尚道德的人,不去附和一般俗见;成就伟大功业的人,就不和一般人商量。从前虞舜演练干戚之舞,苗族就归服了;夏禹赤身露体地进入裸国,裸国也就服从了。他们并不是为了纵情享乐,而是为了宣扬德政、建立功业啊!愚蠢的人对于即将成功的事情也弄不明白,聪慧的人在事态尚未露出苗头之际就能察觉出来了,希望大王立即施行你的理想吧。”

王曰:『寡人非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之。狂夫之乐,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贤者戚焉。世有顺我者,则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

译文

武灵王说:‌“寡人对改穿胡服的好处毫不怀疑,只是担心天下人讥笑寡人这种做法。正如疯子高兴的事,聪明人却为他哀伤;蠢人觉得可笑的事,有才能的人却为之担忧。人们如果能够拥护寡人的措施,那么改穿胡服的功效将不可估量。那时即使让天下所有人都来讥笑寡人,寡人必定会占有胡地与中山。”

王遂胡服。使王孙绁告公子成曰[1]:『寡人胡服且将以朝,亦欲叔之服之也。家听于亲,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主,先王之通谊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议之也。夫制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从政有经,而令行为上。故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成功立,然后德且见也。今寡人恐叔逆从政之经,以辅公叔之议。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故寡人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使谒之叔,请服焉。』

1 王孙绁:赵臣。公子成:赵国贵族。

译文

武灵王于是改穿胡服。派王孙绁向公子成说:‌“寡人已穿上了胡服并且将要上朝,因此希望叔父也能穿上。家里的事由父母做主,国家的事由国君做主,这是古今公认的准则。子女不违抗父母,臣子不违抗国君,这是先王时就已通行的规矩。如今寡人下令改变服装,可是叔父却不穿,寡人怕天下人又要议论了。治理国家要有一定的原则,对老百姓有利才是最根本的;管理政事要有一定的准则,而保证政通令行才是首要。所以想要显示功德,必须考虑到下层百姓的利益;想要推行政令,首先要使权贵奉行。现在,寡人要改穿胡服的目的,绝不是放纵情欲而娱乐心志啊。事情只要开了头,功业就有成功的时候;事成功就,道德就显现出来了。今天寡人担心叔父违反了治理国家的固定原则,而去附和贵族那些反对胡服的议论。况且寡人听说过:‌'做有利于国家的事情,行动就不会出现偏差;依靠宗室贵冑的支持,名声就不会受伤害。’所以寡人希望仰仗叔父的正确行动,来促进改变胡服的成功。寡人特地派遣王孙绁到你府上去拜望、陈述,请叔父穿上胡服吧。”

公子成再拜曰:『臣固闻王之胡服也,不佞寝疾,不能趋走,是以不先进。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闻之:「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臣愿大王图之。』

译文

公子成拜了两拜,回答说:‌“臣早已听说君王改穿胡服了,只因臣卧病在床,行动不便,所以不能及早地向大王提供意见。现在君王命令臣改穿胡服,臣就大胆地表达愚见吧。臣听说过:‌'中国这个地方,是聪明能干、具有远见的人所居住的地方,是各种物资财富所聚集的地方,是圣贤进行教化的地方,是仁义道德所施行的地方,是诗、书、礼、乐所使用的地方,是各种精妙技艺所应用的地方,是远方国家前来参观学习的地方,是四方不开化民族所应该崇拜和效法的地方。’现在君王舍弃了这些,而去套用边远地区的服饰,改变了古代的礼教,变换了古代的准则,违背了人们的心志,背叛了圣贤的教导,脱离了中国的传统习俗,臣希望大王三思。”

使者报王。王曰:『吾固闻叔之病也。』即之公叔成家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观其乡而顺宜,因其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祝发文身[1],错臂左衽[2],瓯越之民也[3]。黑齿雕题[4],鳀冠秫缝[5],大吴之国也。礼服不同,其便一也。』

1 祝发:断发。指中原以外少数民族的习俗和装束。

2 错臂:文身,指刻画手臂。左衽:衣襟向左开。中原风俗是衣襟向右开。衽,衣襟。

3 瓯(ōu)越:古代越族的一支,分布在今浙江、福建一带。

4 雕题:刻画额头,涂以丹青。题,额。

5 鳀(tí)冠:鳀鱼皮做成的帽子。鳀鱼即鲇鱼。秫(shú)缝:缝制粗拙。秫,通“”,长针。

译文

王孙绁把公子成的话向赵武灵王报告。赵武灵王说:‌“寡人早已听说叔父患病了。”于是,就亲自到了公子成家里,对他说:‌“衣服的样式,不过是为了人们穿着方便的,而礼制是为了处理事情的便利。所以圣人总是考察当地的习惯而因地制宜,根据实际需要而制定礼法,为的是利民富国。至于那些剪断头发、身上刻画着花纹,手臂刻着纹饰,左边缝着衣襟,正是瓯越百姓的习惯。那些用草汁染黑牙齿、额头上刺刻着图画,戴着鱼皮帽子,穿着粗针大线的衣服,乃是吴国百姓的打扮。虽然他们的礼俗和服饰各不相同,但都同样便利于人们。”

『是以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是故圣人苟可以利其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礼异,中国同俗而教离,又况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变,知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贤圣不能同。穷乡多异,曲学多辨。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于求善也。』

译文

“所以说地区不同,其举止措施也就各有变化,客观实际不同,礼仪制度也就会相应地变化了。因此圣人认为,只要对老百姓有利,在措施上就不求一致;只要真正能给事业带来便利,在礼法上就可以不必相同。儒生同师承于一个老师,而他们的主张、礼法却不一样;中原地区的风俗传统大体一致,而他们的政令却迥异,更何况那些居住在偏僻山谷中的人们,不都也是在因地制宜地各求方便吗?所以对于事物的选择、取舍,即使是有聪明才智的人也无法强求一致;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服饰打扮,就是圣贤也无法统一。穷乡僻壤的地方,少见多怪;孤陋寡闻的人,经常巧辩不休。不懂得的事物,不要随便去怀疑;不同于自己观点的意见,也不要轻易非议,这才是追求真理的公正态度。”

『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1],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2],西有楼烦、秦、韩之边[3],而无骑射之备。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其燕、东胡、楼烦、秦、韩之边。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主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知之所明也。』

1 薄洛之水:古漳水流经今河北巨鹿和平乡东境的河流。

2 东胡:居住在胡(匈奴)东而得名的古民族。

3 楼烦:居住在今山西西北宁武、岢岚一带的古民族。

译文

“现今你所说的一些话,都是些世俗的言论;而寡人所说的一些话,恰恰是如何改革习俗与传统的言论。目前我国东部有黄河、薄洛水两条河流,是我国与齐国、中山国的交界线,可是我们却没有水军。从常山到代郡、上党郡一带,东边与燕国、东胡为邻,西边与楼烦、秦国、韩国接壤,而我们却不曾在那里配备骑兵和部队。所以寡人要设法筹集船只、建设水军,并组织河边民众共同防守黄河和薄洛水;寡人还要改变旧式服装,训练骑兵,以便守卫我国与燕国、东胡、楼烦、秦国、韩国间的边界。再说从前简主不把我国的疆域版图局限在晋阳和上党,接着襄主又兼并了戎狄和代地,驱走了各部胡人。这些业绩,无论是愚人还是智者,都是清楚明白的。”

『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侵掠吾地,系累吾民[1],引水围鄗[2],非社稷之神灵,即鄗几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今骑射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也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而忘国事之耻,非寡人所望于子!』

1 系累:拘缚。

2 鄗:同‌“镐”,赵邑,在今河北柏乡北。

译文

‌“早些时候,中山国倚仗齐国的雄厚兵力,侵犯我国土地,俘虏我国的百姓,引水冲决我们的鄗城,如果不是社稷神灵的护佑,鄗城差一点就失守了。先王对这件事极为愤恨,可是这个仇至今还未能报。如今我们采用便于骑射的胡服来武装自己,近可以保卫上党这个要塞,远还可以向中山国报仇雪恨。而叔父你偏要依从中原地区的旧俗,却违背了简主与襄主的遗愿,反对改穿胡服的命令,而忘记了国家所蒙受的耻辱,可不是寡人对你的期望啊!”

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议,敢道世俗之闻。今欲继简、襄之意,以顺先主之志,臣敢不听令。』再拜,乃赐胡服。

译文

公子成听了以后,拜了两拜,叩头说:‌“臣愚昧无知,未能领会君王的意图,大胆地讲了一些世俗的偏见。如今君王既然继承简主与襄主的遗志,完成先王未竟的事业,臣不敢不听从王命。”说完又拜了两拜,于是武灵王就赐给他一套胡服。

赵文进谏曰[1]:『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政之经也。愚者陈意而知者论焉,教之道也。臣无隐忠,君无蔽言,国之禄也。臣虽愚,愿竭其忠。』王曰:『虑无恶扰,忠无过罪,子其言乎。』赵文曰:『当世辅俗,古之道也;衣服有常,礼之制也;修法无愆,民之职也。三者,先圣之所以教。今君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故臣愿王之图之。』

1 赵文:赵臣。

译文

赵文又前来劝阻赵武灵王说:‌“农民用辛勤的耕耘来养活治国的人,这是国家的常规。无知的人说出自己的想法,由既聪明而又有学问的人进行评论,是朝廷教化的准则。做臣子的不隐藏自己的忠心,做国君的不阻塞臣下的言路,就是国家的福气。臣虽愚昧无知,却愿意尽忠直言。”赵武灵王说:‌“考虑问题,不要讨厌不同意见的干扰,对尽忠直言的人,不要斥责他的罪过,你就大胆地说吧。”赵文说:‌“适应时代的潮流,顺从社会的习俗,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原则;服装有一定的样式,这是礼法所规定的;遵守法令,不发生错误,乃是百姓的本分。这三方面,是古代圣人的教诲。现在君王舍弃了这些,而去袭用远方胡人的服式,改换了古代的教化,变更了自古以来的行动准则,所以臣希望君王三思。”

王曰:『子言世俗之闻。常民溺于习俗,学者沉于所闻。此两者,所以成官而顺政也,非所以观远而论始也。且夫三代不同服而王,五伯不同教而政。知者作教,而愚者制焉。贤者议俗,不肖者拘焉。夫制于服之民,不足与论心;拘于俗之众,不足与致意。故势与俗化,而礼与变俱,圣人之道也。承教而动,循法无私,民之职也。知学之人,能与闻迁,达于礼之变,能与时化,故为己者不待人,制今者不法古,子其释之。』

译文

赵武灵王说:‌“你所说的不过是一些世俗的观点。一般人沉溺于旧俗,读书人又拘泥于书本陈见,这两种人,都只能完成固定职守,顺从既定的政令罢了,是不能高瞻远瞩、改革创新的。再说,夏、商、周三个朝代的服式不同,却都统一了天下;春秋时代五霸的教化不同,却都能治理好国家。有远见的人制定出规章制度,一般愚昧者只能遵守。有才能的人可以议论、探讨礼法、教化,没才能的人只会墨守成规。对那些恪守传统习俗的人,是不能够与其交流沟通的;对那些拘泥于旧礼教的人,也是无法和他们谈论理想和志向的。故此,习俗应跟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礼法制度也要随着形势的改变而改变,这才是圣人治国的原则。秉承命令而行动,遵循法度而没有私心,是做老百姓的本分。有远见卓识的人,能随着新事物的出现而改变原来的观点,通晓礼法的变化,才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因此真正志在修身的人不仰赖别人的赞许,治理当世的人不去效法古代的成功。你还是放弃那些不正确的意见吧!”

赵造谏曰[1]:『隐忠不竭,奸之属也。以私诬国,贼之类也。犯奸者身死,贼国者族宗。此两者,先圣之明刑,臣下之大罪也。臣虽愚,愿尽其忠,无遁其死。』王曰:『竭意不讳,忠也。上无蔽言,明也。忠不辟危,明不距人,子其言乎!』

1 赵造:赵臣。

译文

赵造规劝赵武灵王道:‌“藏住忠心不说,属于奸邪之类。因私心而误国,属于贼害之类。犯奸的应处死,害国的应灭族。这两种,是先王订下明确的刑罚,是臣子的大罪。臣虽然愚钝,愿尽忠心,不敢逃避死罪。”赵武灵王说:‌“畅所欲言,不加避讳,这是忠臣。君主不阻拦臣下发表意见,这是明君。忠臣不避危险,明君不拒绝别人提意见,你就说吧。”

赵造曰:『臣闻之:「圣人不易民而教[1],知者不变俗而动[2]。」因民而教者,不劳而成功;据俗而动者,虑径而易见也。今王易初不循俗,胡服不顾世,非所以教民而成礼也。且服奇者志淫,俗辟者乱民。是以莅国者不袭奇辟之服,中国不近蛮夷之行,非所以教民而成礼者也。且循法无过,修礼无邪,臣愿王之图之。』

1 易民:改变人民的要求。

2 动:治理。

译文

赵造说:‌“臣听说:‌'圣人不改变百姓的要求而进行教诲,聪明的人不改变习俗而治理。’顺着民心去教诲的,不费力便可获得成功;依着习俗而行动的,轻车熟路,非常方便。现在大王改变原有的做法,不按习俗办事,改穿胡服而不顾社会上的议论,这可不是教导百姓遵守礼制啊。况且服装奇异的人,心意就放荡,习俗怪僻的地方,往往民心混乱。所以治理国家的人不穿怪僻的服装,中原地区不仿效蛮夷的不开化行为,因为这不是教导人们遵守礼制。而且遵循原有的法制,没有什么过错,奉行传统制度,不会偏离正道,臣望大王三思。”

王曰:『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宓戏、神农教而不诛[1],黄帝、尧、舜诛而不怒[2]。及至三王[3],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而循礼未足多也。且服奇而志淫,是邹、鲁无奇行也[4];俗辟而民易,是吴、越无俊民也[5]。是以圣人利身之谓服,便事之谓教,进退之谓节,衣服之制,所以齐常民,非所以论贤者也。故圣与俗流,贤与变俱。谚曰:「以书为御者,不尽于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于事之变。」故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子其勿反也。』

1 宓戏、神农教而不诛:宓戏、神农都是传说中的圣王,据说伏羲(即宓戏)教民畜牧,神农教民耕种,不用刑罚,这就是所谓的‌“教而不诛”。

2 黄帝、尧、舜诛而不怒:黄帝、尧、舜都是传说中的古帝,据说他们虽然用兵诛乱,但仍以教化为主,所以说是‌“诛而不怒”。

3 三王:指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圣王。

4 邹、鲁:均在今山东境内,是礼教最早发达的古国。

5 吴、越:在今江苏、浙江境内的古国,据说当地的百姓‌“断发文身”,和中原的习俗不同。

译文

赵武灵王说:‌“古今的习俗本不相同,为什么要效法古代呢?历代帝王互不相袭,为什么要遵循古代的礼制?伏羲、神农时代,只用教化而不动用刑罚,黄帝、尧、舜时代,虽用刑罚而不愤怒。夏、商、周三代的圣王,都是观察社会现实来制定法令的,法令制度都顺应潮流,衣服器械都使用方便。所以说,治理国家不一定只用一种方法,只要对国家有利就不必效法古代。圣人的兴起,不承袭前代而兴旺;夏、商的衰败,因不变更制度而灭亡。可见反对古时旧俗的,不应受到非议;而遵循旧制的人,也就不值得赞许了。如果说服装特殊就会思想放荡,那么服饰正统的邹、鲁两国,就应该没有不正的行为了;如果说风俗怪僻的地方,百姓就会变坏,那么风俗特殊的吴、越地区,就该没有杰出的人才了。所以圣人认为,凡是适合穿着的,就是好服装;凡是便于办事的,就是好规章。关于送往迎来的礼节,衣服的样式,是使百姓们整齐划一,而不是用来评论贤能的人的。所以圣人能随着风俗而变化,贤人能随社会变化而前进。谚语说:‌'照书上记载来驾车的人,不能通晓马的习性;用老办法来对付现代的人,不懂社会的变化。’所以遵循旧制的做法不会建立盖世的功勋,尊崇古代的理论不能治理当代的社会,希望你不要再说反对胡服的话了。”

赏析与点评

邓小平说:‌“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

王破原阳以为骑邑

王破原阳以为骑邑[1]。牛赞进谏曰[2]:『国有固籍,兵有常经,变籍则乱,失经则弱。今王破原阳以为骑邑,是变籍而弃经也。且习其兵者轻其敌,便其用者易其难。今民便其用而王变之,是损君而弱国也。故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什者不易器。今王破卒散兵以奉骑射,臣恐其攻获之利不如所失之费也。』

1 原阳:赵邑,在今山西大同西北。

2 牛赞:赵将。

译文

赵武灵王攻破原阳并将此地改为骑兵基地,赵将牛赞规劝武灵王说:‌“国家有成文法典,军队有固定的兵制。改变法典,国家就会混乱;改变兵制,军队就会削弱。现在大王攻破原阳,并改为骑兵基地,这是改变法典、抛弃常规。再说,熟悉以前的兵制便易于克敌制胜,用惯了以前的武器便没有难度。现在兵士都习惯了以前的装备,而王却要完全改换,这是伤害君主而削弱国力啊。所以没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要改变习俗,没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要改换器具。现在大王撤销原来的步兵编制而实行胡人的骑射,臣担心这样做会得不偿失!”

王曰:『古今异利,远近易用,阴阳不同道,四时不一宜。故贤人观时而不观于时,制兵而不制于兵。子知官府之籍,不知器械之利;知兵甲之用,不知阴阳之宜。故兵不当于用,何兵之不可易?教不便于事,何俗之不可变?』

译文

赵武灵王说:“古今的利益不尽相同,远与近使用的器具也不一样。阴阳变化各有不同的特点,四时气候不一。所以贤能的人根据客观的条件去行动,而不被客观条件所限制;操纵兵器而不被兵器所操纵。你只知道官府的旧法典,而不知道器械的便利;只知道一般地使用兵器、铠甲,而不知道根据不同的条件而变化。所以兵器如果使用不便,为什么不可以改换?教化如果不符合客观情况,为什么旧的礼法就不能改变呢?”

『昔者先君襄主与代交地[1],城境封之,名曰无穷之门[2],所以昭后而期远也。今重甲循兵不可以逾险,仁义道德不可以来朝。吾闻信不弃功,知不遗时,今子以官府之籍,乱寡人之事,非子所知。』

1 代:在今河北蔚县东北的古国。

2 无穷之门:在今河北张北南的隘口。

译文

“从前先君襄主当政时,与代国国界相接,于是在国界上筑城加强防卫,称城门为无穷之门,以此昭示后世子孙,希望获得长远利益。现在穿着沉重的铠甲,拿着长长的武器,不便于越过险隘之地;讲究仁义道德,不可能让胡人降服。寡人听说忠信不放弃功业,聪明不忘记时机。现在你拿官府的旧法典来扰乱寡人的事业,这是你的不智。”

牛赞再拜稽首曰:『臣敢不听令乎?』至遂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1],逾九限之固,绝五俓之险,至榆中[2],辟地千里。

1 遗遗之门:即挺关,在今陕西榆林西北。

2 榆中:在今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一带。

译文

牛赞拜了两拜叩头说:‌“臣怎么敢不听从大王的命令呢!”于是赵武灵王穿好胡服,率领骑兵出了挺关,越过重重要隘,穿过许多险恶的关口,到达榆中,扩地千里。

卷二十 赵策三

本篇导读

田单是赵国的丞相,《赵惠文王三十年》记述了他着眼于征召入伍的人数太多会影响耕作,可见他并非从军事角度做出思考。至于赵奢则是全方位的军事专家:他对剑的构造的剖析,细致入微;在宏观的角度方面,他又能陈述出古今军队之不同,可见他对历史及社会演变了如指掌。此外,他连当时各国实力以至于战争的兵力投入数目,也掌握得非常到位。本来亦是军事专家的田单在此根本不是赵奢的论兵对手。值得质疑的是,田单曾含辛茹苦地击燕复齐,似乎不太可能对军事如此陌生。此处大概为了衬托赵奢之高明,而故意贬抑田单而已。

赵奢不只对军事理论有细腻而具体的认识,他打仗时也有勇有谋有战绩,例如他大挫秦军于阏与,证明了秦军并非无敌于天下;至于赵军之有能力击破秦军,其实是赵武灵王所推行的‌“胡服骑射”的宝贵遗产。故赵国君臣在讨论联盟与用兵的会议上,司马浅竟想到既拿下中山小国,也同时攻克秦国,这都是非他人所敢想象的。

然而,平原君在公元前二五五年击退秦军后,竟异想天开想北伐上党,出兵攻燕,冯忌于是指出‌“长平之战”后赵国已元气大伤,力阻平原君,由此可见平原君昧于形势,对本国的实力认识不足。此外,他早前贸然赞同接受韩国的上党十七城,最终引发‌“长平之战”及惨败,他实在有不能推卸的责任。故此,鲁仲连对平原君“非天下之贤公子”的评价并不为过。《战国策》中有关平原君的记载不见得有何过人之处或贡献,他虽没有像春申君那样荒唐,但远比不上孟尝君与信陵君之贤能。鲁仲连义不帝秦,在其义正词严之下,平原君与魏将辛垣衍都无言以对,显得黯然失色。

魏公子信陵君窃虎符杀晋鄙,并且率军队救赵,终于令赵国免遭灭国。然而当信陵君要求与赵合纵抗秦,赵孝成王竟然拒绝,可谓毫不感恩,亦无识见。后来赵孝成王说出‌“子能必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已近乎哀求了。此卷的其他篇章,均十分琐碎,主要记述建信君见宠于赵王而实无建树,由此益见赵国政治日趋败坏。

赵惠文王三十年

赵惠文王三十年[1],相都平君田单问赵奢曰[2]:『吾非不说将军之兵法也,所以不服者,独将军之用众。用众者,使民不得耕作,粮食挽赁不可给也[3]。此坐而自破之道也,非单之所为也。单闻之,帝王之兵,所用者不过三万,而天下服矣。今将军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此单之所不服也。』

1 赵惠文王三十年:此有误,当作赵孝成王二年,即公元前二六四年。

2 相都平君田单:田单本是齐将,在齐封安平君。后为赵相,封都平君。赵奢:赵将。公元前二七○年,秦、赵阏与(今山西和顺)之战,赵奢大破秦军,赐号为马服君。

3 挽赁:运输。赁,通‌“任”,挑运。

译文

赵惠文王三十年,赵相都平君田单问赵奢说:‌“我不是不喜欢将军的用兵之法,我只是不佩服将军用兵太多。用人太多,百姓就不能耕作,粮食供应就会出现问题,这是坐以待毙的方法,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听说,帝王用兵不过三万人,天下就会归服。现在将军非要十万、二十万才行军打仗,这就是我不佩服的地方。”

马服曰[1]:『君非徒不达于兵也[2],又不明其时势。夫吴干之剑[3],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4],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今以三万之众而应强国之兵,是薄柱击石之类也。且夫吴干之剑材,难夫毋脊之厚而锋不入,无脾之薄而刃不断[5]。兼有是两者,无钩锷镡、蒙须之便[6],操其刃而刺,则未入而手断。君无十余、二十万之众而为此钩锷镡蒙须之便,而徒以三万行于天下,君焉能乎?且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而以集兵三万,距此奚难哉!今取古之为万国者,分以为战国七,能具数十万之兵,旷日持久数岁,即君之齐已。齐以二十万之众攻荆,五年乃罢。赵以二十万之众攻中山,五年乃归。今者齐、韩相方,而两国围攻焉[7],岂有敢曰,我其以三万救是者乎哉?今千丈之城、万家之邑相望也,而索以三万之众,围千丈之城,不存其一角,而野战不足用也,君将以此何之?』都平君喟然太息曰:『单不至也。』

1 马服:马服君,即赵奢。

2 兵:指用兵之道。

3 吴干之剑:指利剑。吴、干皆国名(干后为吴邑),其民善于铸剑。

4 盘匜(yí):古代盥洗器,用匜盛水,放在盘中。

5 脾:剑面近刃处。

6 钩:剑头环。锷:刀剑的刃。镡(tán):剑柄与剑身连接的凸出部分。蒙须:剑绳。

7‌ “齐、韩相方”两句:此处是假设的话。

译文

马服君赵奢说:‌“你不但不明白用兵之道,而且不明白天下大势。吴国的干将宝剑,可以用它砍断牛、马,可以用它砍断金属盘子;如果用它去敲击柱子,宝剑就会断成几截;如果用它去敲击石头,宝剑就会碰得粉碎。现在用三万军队去应对强国的军队,这就如同用宝剑去敲击柱子、石头那样。况且,干将这样的宝剑难求,如果剑脊不厚,剑刃就容易损坏;剑近刃处不薄,就不能砍断东西。如果剑脊厚、近刃处薄,但没有配好剑柄、剑环和剑绳,这样就拿着剑刃去刺杀,还未伤敌,自己的手已先被割断了。没有十万、二十万军队当成利剑来用,只凭三万军队纵横天下,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古代天下分为万国,都城大的不过三百丈;人数多不过三千家,用三万军队去攻打这些国家,有什么困难呢?如今,古代的万国已变成七国,能聚集数十万军队,战争持续数年,就像你曾任职的齐国那样。齐国用二十万军队攻打楚国,五年撤兵。赵国派兵二十万之众攻打中山国,五年才得胜班师。现在,齐、韩力量相当,如果两国相攻,有谁敢说我用三万军队就能去救援呢?现在,千丈的城、万家的邑到处都是,而要用三万军队去包围千丈之城,只能围城一角,进行战斗就不够用了,你想用这点军队干什么呢?”田单长叹一声说:‌“这是我所不及啊!”

秦攻赵蔺、离石、祁拔

秦攻赵蔺、离石、祁拔[1]。赵以公子郚为质于秦,而请内焦、黎、牛狐之城[2],以易蔺、离石、祁于赵。赵背秦,不予焦、黎、牛狐。秦王怒[3],令公子缯请地。赵王乃令郑朱对曰[4]:『夫蔺、离石、祁之地,旷远于赵,而近于大国。有先王之明与先臣之力,故能有之。今寡人不逮,其社稷之不能恤,安能收恤蔺、离石、祁乎?寡人有不令之臣,实为此事也,非寡人之所敢知。』卒倍秦。

1 蔺:赵邑,在今山西离石西。离石:赵邑,在今山西离石。祁:赵邑,在今山西祁县。

2 内:同‌“纳”。焦:赵邑,在今河南三门峡西。黎:赵邑,在今河南浚县西。牛狐:赵邑,今地不详。

3 秦王:秦昭王。

4 赵王:赵惠文王。郑朱:赵臣。

译文

秦国攻下赵国的蔺、离石、祁三地。赵国派公子郚到秦国做人质,请求献出焦、黎、牛狐三城,与秦国交换蔺、离石、祁。赵国背约,不肯献出焦、黎、牛狐三城。秦王发怒,派公子缯去赵国要求交出三城。赵王派郑朱对公子缯说:‌“蔺、离石、祁三地离赵国很远,离贵国很近。因有先王的圣明与先臣的努力,所以才有了这三个地方。现在寡人不如先王,连国家都治不好,怎么能顾得上蔺、离石、祁呢?为寡人守城的人自作主张,这些事都是他们的所为,寡人一点也不知道。”赵王终究违背了约定。

秦王大怒,令卫胡易伐赵[1],攻阏与[2]。赵奢将救之。魏令公子咎以锐师居安邑以挟秦。秦败于阏与,反攻魏几[3],廉颇救几[4],大败秦师。

1 胡易:卫人,时为秦将。

2 阏(yān)与:赵邑,在今山西和顺。

3 几:魏邑,在今河北大名东南。

4 廉颇(前三二七至前二四三):赵国名将。

译文

秦王大怒,派胡易出兵讨伐赵国,进攻阏与。赵将赵奢领兵救援。魏国派公子咎带领精锐部队驻扎在安邑,牵制秦军。秦军在阏与大败,回头反攻魏的几邑。赵将廉颇救援几邑,大败秦军。

秦、赵战于长平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1]。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卷甲而趍之[2],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而为媾[3]。』虞卿曰:『夫言媾者,以为不媾者军必破,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王之军乎?其不邪[4]?』王曰:『秦不遗余力矣,必且破赵军。』虞卿曰:『王聊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入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合从也,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

1 都尉:中级军官。

2 趍(qū):同‌“趋”。

3 媾(ɡòu):交战国缔结和约。

4 不:同‌“否”。

译文

秦、赵两国大战于长平,赵军不能取胜,一名都尉阵亡。赵王召见大臣楼昌和丞相虞卿。赵王说:‌“现在我军不能取胜,还死了一名都尉。寡人想命令军队卷起铠甲袭击秦军,你们认为怎样?”楼昌说:‌“这没有用,不如派人去和秦国讲和。”虞卿说:‌“现在主张讲和的人,一定是认为不讲和则赵军必败,其讲和的主动权却在秦国。大王认为秦国是想打败赵军还是不想打败赵军?”赵王答道:‌“秦国不遗余力,肯定是想打败赵军。”虞卿说:‌“大王请听臣的建议,派使臣带着重宝去讨好楚国、魏国。楚国、魏国想得到大王的珍宝,肯定会接待我们的使臣。赵国的使臣到了楚国、魏国,秦国肯定会怀疑天下诸侯合纵抗秦,一定会害怕,只有这样,和谈才能成功。”

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媾秦,秦已内郑朱矣,子以为奚如?』虞卿曰:『王必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郑朱,赵之贵人也,而入于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1]。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赵卒不得媾,军果大败。王入秦,秦留赵王而后许之媾。

1 秦王:指秦昭王。

译文

赵王没有采纳虞卿的建议,派平阳君主持和议,并派郑朱进入秦国,秦国接纳了郑朱。赵王召见虞卿说:‌“寡人已派平阳君讲和,秦国也接纳了郑朱,你认为结果如何?”虞卿答道:‌“大王的和谈一定不会成功,赵军必败,天下诸侯全都会向秦国祝贺胜利。郑朱,是赵国的贵人,现在去了秦国,秦王与应侯必定会隆重接待,告知天下诸侯。楚国、魏国必会认为赵国已与秦国讲和,肯定不会出兵救赵。秦王知道诸侯都不救赵,那么讲和是不会成功的。”赵国最终无法与秦国讲和,赵军果然大败。赵王到了秦国,秦国扣留了赵王方才同意讲和。

秦围赵之邯郸

秦围赵之邯郸[1]。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2],畏秦,止于荡阴不进[3]。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4],因平原君谓赵王日:『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愍王争强为帝[5],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1 秦围赵之邯郸:事在公元前二五七年。

2 魏安釐王(?至前二四三):名圉,公元前二七六年至前二四三年在位。

3 荡阴:魏邑,在今河南汤阴西南。

4 辛垣衍:他国人,在魏任将军。

5 与齐愍王争强为帝:事在公元前二八八年。

译文

秦军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魏安釐王派将军晋鄙领兵救赵,由于害怕秦军,就驻扎在荡阴不敢前进。魏王又派客将军辛垣衍潜入邯郸城中,通过平原君对赵孝成王说:‌“秦军之所以紧紧围攻邯郸,是因为秦以前和齐愍王争相逞强称帝,可是不久就把帝号取消,就是因为齐王首先废除了帝号的缘故。如今齐国已经越发衰弱,天下唯独秦国最强,看来秦国不一定贪图邯郸这个地方,而只是想再次称帝罢了。只要赵国能派遣专使,尊秦昭王为帝,秦王必然高兴,定会撤军回国。”平原君对此犹豫不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1]!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2]。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

1 胜:平原君名赵胜,此处乃自称其名。

2 魏王:即魏安釐王。

译文

这时鲁仲连恰巧到赵国游历,碰上秦军围赵。他听说魏国打算怂恿赵国尊秦为帝,便去见平原君问道:‌“事情怎么了?”平原君说:‌“我还能说什么呢!百万大军在外受到损失,现在秦军深入包围邯郸而无法使他们退兵。魏王派客将军辛垣衍叫赵国尊秦为帝,现在这个人正在这里,我还能说什么呢!”鲁仲连说:‌“以前我把你看作是天下顶尖的贤公子,如今我才发现你不是这样的人啊。魏国客人辛垣衍在哪里?我愿为你责备他并打发他走。”

平原君曰:『胜请召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译文

平原君说:‌“让我请他来见先生吧。”平原君就去见辛垣衍说:‌“东方的齐国有一位鲁仲连先生,他现在就在这里,我想介绍将军和他见面。”辛垣衍说:‌“我早就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清高人物,而我只是一个使臣。奉命出使,职事在身,我不愿和鲁仲连先生见面。”平原君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介绍你们见面了。”辛垣衍只好答应。

邯郸之战示意图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1],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2]?』

1 玉貌:古代称人外貌的敬辞。

2 曷为:何为,为什么。

译文

鲁仲连见到辛垣衍后一言不发。辛垣衍说:‌“我看留在这座围城中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如今我看先生的神采,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老留在这座围城中而不走呢?”

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1],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2]。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矣,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

1 鲍焦:周代的隐士,因不满当时社会,抱树绝食而死。

2 首功: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以斩获敌首计功。

译文

鲁仲连说:‌“人们都认为鲍焦是由于心胸狭窄而绝食自杀的,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由于人们不了解他的内心,才会误以为他是为个人私事而死的。秦国是个不讲礼义而以杀人为荣的国家。它用权术对待士人,就像对待俘虏般役使百姓。它如果肆无忌惮地称帝,甚至进一步对天下发号施令,那么我鲁仲连只好跳东海自杀了,我是决不肯做它的子民的!所以拜见将军,就是想帮助赵国抵抗秦国。”辛垣衍说:‌“先生将怎样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准备请魏国与燕国来帮助赵国,因为齐国、楚国本来已经在援助赵国了。”辛垣衍说:‌“燕国么,我可以相信先生说的;至于魏国,我本人就是魏国人,先生怎么能叫魏国援助赵国呢?”

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1],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2]。」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1 周烈王(?至前三六九):名喜,前三七六至前三六九在位。周烈王死,当在田齐桓公午时。此处说齐威王朝见周烈王,不实,叙述有误。

2 斮:斩,砍。

译文

鲁仲连说:‌“魏国没有看到秦国称帝的坏处,如果魏国看到秦国称帝的坏处,就定会援助赵国了。”辛垣衍说:‌“秦称帝的害处在哪里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讲究仁义,他率领天下诸侯去朝见周天子。那时周室既贫且弱,没有什么诸侯去朝见,只有齐威王去了。过了一年多,周烈王死了,诸侯前去吊丧,齐威王后到。周王室的人大为生气,在发给齐国的讣告里说:‌'天崩地裂,新天子守丧都要离开宫室,而东方藩国之臣田婴齐竟敢迟到,应该斩首。’齐威王勃然大怒,骂道:‌'呸!你妈是下等人。’这件事终于成为天下的笑柄。周天子活着的时候齐王去朝见,死后又大骂他,这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周室的苛求。做天子的本来就是这样,所以这用不着奇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耶?』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悦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译文

辛垣衍说:‌“先生没见过那些奴仆吗?十个奴仆受一个主子的役使,难道是他们的力气比不过主人、才智不如主人吗?是因为他们惧怕主人啊。”鲁仲连说:‌“这么说来,魏国对秦国就像奴仆对主人一样了吗?”辛垣衍说:‌“正是。”鲁仲连说:‌“既然是这样,我就去叫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辛垣衍听了很不高兴,说:‌“哼,先生的话太过分了!先生又怎么能让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呢?”

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1],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2],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3]。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4],而欲舍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1 鬼侯:媿姓赤狄首领,其活动中心在今山西西北部。鄂侯:鄂国首领。鄂,在今河南沁阳西北。文王:周国首领,即姬昌,其活动中心在今陕西岐山的周原一带。

2 子:女儿。好:美丽。

3 脯:肉干,此处做动词用。

4 牖里:一作“羑里”,在今河南汤阴北。

译文

鲁仲连说:‌“当然可以,待我仔细地说吧。从前,鬼侯、鄂侯、文王是商纣王的三个诸侯。鬼侯有个女儿长得漂亮,于是就把她献给了纣王,可是纣王仍嫌她丑,因而把鬼侯剁成肉酱。鄂侯急忙替鬼侯争辩,因为语言激烈了一些,纣王就把他杀了并晒成肉干。文王听说了这件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就被纣王抓起来收在牖里的监牢里,关了一百多天,还想把他杀死。为什么有些人与别人同样称王,却甘心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呢?”

『齐闵王将之鲁[1],夷维子执策而从[2],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键[3],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

1 鲁:在今山东南部的诸侯国,建都曲阜,公元前二五六年被楚所灭。

2 夷维子:夷维,齐邑,在今山东高密。此人以邑为姓。

3 筦(ɡuǎn):钥匙。键:锁簧。

译文

“齐闵王要到鲁国去,夷维子拿上马鞭驾车随行,他先去对鲁国人说:‌'你们打算用什么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鲁国人说:‌'我们准备用牛、羊、猪各十头的礼节来款待你的国君。’夷维子说:‌'你们这样对待我们的国君是什么礼节?我们的国君,是天子。天子出来巡视,诸侯应该让出宫室,交出钥匙,还要提起衣襟恭立在几案旁,伺候天子用餐。等天子吃完了,才能告退出去处理本国的朝政。’鲁国人听了,就把城门上了锁,拒绝让齐闵王进入鲁国。”

『将之薛[1],假涂于邹[2]。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3],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

1 薛:齐邑,在今山东滕州东南。

2 涂:同“途”。邹:小国,本作‌“邾”,曹姓,国都在绎,在今山东邹城东南。

3 倍:通‌“背”,背向。

译文

‌“齐闵王只好到薛城去,途经邹国。当时,邹国的国君刚刚去世,齐闵王想去吊唁。夷维子告诉邹国的新君说:‌'天子前来吊丧,主人一定要把灵柩转移到相反的方向,使它朝着北面,以便天子面南致吊礼。’邹国的大臣们一致反对,说:‌'如果非要这样做不可,我们都拔剑自杀。’故此齐闵王又不敢进入邹国。”

『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1],死则不得饭含[2],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1 事养:犹言侍奉。

2 饭含:把米放于死人口中叫“饭”,把玉放在死人口中叫‌“含”。不得饭含指十分贫穷。

译文

“邹、鲁两小国的臣子,在国君活着的时候不能侍奉供养,在国君死后又不能举行把米与玉放入口中的殡礼,然而当齐闵王想强求邹、鲁两国的臣子对他行天子之礼时,他们都不肯接受。如今秦是拥有万辆战车的大国,魏也是拥有万辆战车的大国,都有称王的名分,只因看见秦打了一次胜仗,就想尊其为帝,这样看来,三晋的大臣真是连邹、鲁两国的小臣都不如了。”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译文

‌“再说秦国的野心没有止境,一旦称帝,就会撤换诸侯的大臣。它将撤掉他们认为不好的人,而提拔他们认为能干的人;撤去他们所厌恶的人,任用他们所喜欢的人。还会把秦国的女子、说坏话的女人嫁给诸侯们做姬妾,住进魏王的宫里,魏王哪能安宁度日呢?而将军又怎能得到原有的宠信呢?”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译文

于是辛垣衍起身,拜了两拜,并赔不是说:‌“起初我认为先生是个平庸的人,到今天才知道先生是天下少有的高士。请让我告辞,今后我再不敢说尊秦为帝的话了。”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1],秦军引而去。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1 魏公子无忌(?至前二四三):即信陵君,魏昭王的儿子,魏安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信陵君是战国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魏安釐王时期官至魏国上将军,与平原君赵胜、孟尝君田文、春申君黄歇并称为‌“战国四公子”。

译文

秦军将领听说此事后,为此退兵五十里。恰好正赶上魏公子无忌夺取了晋鄙指挥的军队来救赵,抗击秦军,秦军就撤退回国了。于是平原君准备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推辞,坚决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宴招待他,酒正喝得高兴,平原君起身向前,奉上千金为鲁仲连祝福。鲁仲连笑说:‌“我所以受到天下贤士的尊重,就在于我为人排难解纷而不要任何报酬。如果有所索取,那就成为商人一样的人了,我可不愿这样做。”于是就告别平原君而去,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面。

赏析与点评

侠客具有超乎金钱与地位的正义感,千载之下,邈难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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