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之谜

原创 回到2049 回到2049 2023-07-15 14:02 发表于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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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讲了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中心思想很简单，就是说为了国家的独立和强大，以及自己位置的稳固，君主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也包括那些最邪恶的手段和最卑鄙的伎俩。于是在后来的历史上，人们就提出了一个问题，马基雅维利是不是赞成君主专制，他本人到底是不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这个问题就被称为“马基雅维利之谜”。考虑到马基雅维利已经死好几百年了，所以这个问题绝对没有标准答案，今天我给你提供四种不同角度的解答，然后由各位老板自行选择。

先看第一个角度，有人认为，《君主论》其实是一部讽刺著作，它是典型的正话反说，目的不是支持君主专制，而是嘲笑和批判君主专制，同时让民众意识到君主专制伪善的面纱。这个有人认为的“有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们是后来启蒙运动的三大巨匠：伏尔泰、卢梭和狄德罗。有没有可能是讽刺呢？当然是有可能的。

再看第二个角度，这也是目前学界的主流观点。前段时间有个老板批判我，说天天讲这些不痛不痒的，就是不敢讲俄乌战争。在很多人的思维里，我没看见那就等于你没讲，自己眼瞎还赖着别人了？事实上，除了《君主论》之外，马基雅维利还有另一部著作——《论李维罗马史》，这个李维叫提图斯·李维，是古罗马时期的历史学家，曾经写过一部《罗马史》，《论李维罗马史》就是马基雅维利在论李维罗马史。当然这部著作并不出名，可以说除了我这种专业的学者之外，在大众领域，《论李维罗马史》那是鲜为人知，原因很简单，这本书篇幅比较大，而且比较难懂，那我没看就等于你没写，我就看到你写了《君主论》，那妥了不用狡辩，你马基雅维利就是君主专制的拥护者，是从属、是帮凶。

那么《论李维罗马史》讲了什么？其实就是四个字：赞同共和。当然这个共和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共和，而是一种罗马式的古典共和。马基雅维利指出，罗马的强大正在于它的君主、执政官、贵族和民众的融合。甭管哪一种共和吧，它都是站在《君主论》的对立面，站在君主专制的对立面。两部著作，两种截然相反的立场，马基雅维利确实够分裂的。分裂那就对了，正因为这种分裂，马基雅维利才得以成为政治巨匠。

因为他不带任何偏颇，也不带任何成见，既写给君主，为君主提供忠告，告诉他们如何保存并扩大权力，也写给公民，为共和政体提供忠告，告诉人们如何创建、维系、推进共和政体。至于到底作何选择，这不是马基雅维利所关心的，哥们我只是展示一下我对政治的深刻洞察，我既不做恶魔的导师，也不做民众的良友，你们干吧，我只是冷眼看世界。也就是说马基雅维利是一个冷静的政治科学家，他没有明确的政治立场，只是想对政治现象做出客观的分析，把政治从纯粹的道德和神学中独立出来。

再看第三个角度，这个角度的脑洞就比较大了，但是也很有启发性。刚才讲了，马基雅维利通过两部著作，向人们描述两种截然不同的政体，那么他这么干，除了揭示政治运行的法则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目的？有人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他们指出，马基雅维利关心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政治本身，他关心的是他的祖国佛罗伦萨，以至于整个意大利的独立和强大。而一个国家如何做到独立和强大，君主制和共和制都不是最好的手段，因为二者并不是非此即彼有你无我，事实上，它们是相互补充相得益彰。

比如说在《论李维罗马史》中，马基雅维利承认，罗马共和国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500年，就是因为共和制度给了人民自由，点燃了他们参与政治的热情，使罗马人有了主人翁意识。但与此同时，马基雅维利也强调，罗马的共和制绝对不是完美无缺的，因为自由很容易被滥用，最后变成目无法度的混乱。所以，哪怕是最优秀的共和国，也要每隔一段时间，回归它的源头，也就是回归到君主制的形态，以此获得新生的动力。

具体到马基雅维利时代的意大利，它一盘散沙四分五裂，毫无罗马的荣光，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局面？马基雅维利认为，就是因为教会的势力太过强大，而在基督教的教导下，人们更加关注来世，却忽视了今生。毫无疑问在宗教的束缚下，意大利不可能重获荣光，所以马基雅维利要做的，就是抛弃传统的理想化的道德说教，用最为现实主义的文字，或是给君主、或是给有志于政治的普通民众，提供最有针对性的指导。这种与传统道德和宗教决裂的勇气和决心，让很多学者认为，他的著作足以标志着西方政治思想史，进入到一个崭新的时代，马基雅维利堪称“现代政治思想”的奠基者。

以上三种观点再总结一下，第一个观点认为，《君主论》是在讽刺、在阴阳怪气；第二个观点认为，马基雅维利不过是想科学地剖析政治，他本人没有政治立场；第三个观点认为，马基雅维利是想把人们从宗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给他们提供政治上的指导，然后重塑罗马昔日的辉煌。客观地讲，这些都很有说服力，但同时，它们也有同样的问题，这就是我们已经先入为主，认定马基雅维利是文艺复兴的巨匠，是欧洲的启蒙者，那么不论是写作《君主论》还是《论李维罗马史》，马基雅维利必然有着高尚的理由，或者是纯粹的学术上的理由。你看这种逻辑其实是倒推，但却忽视了《君主论》诞生之时作者本人真实的遭遇和处境，并进一步忽略了他写作时的真实动机，所以今天咱们有必要重新回到500多年前。

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佛罗伦萨，结束了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长达六十年的专制统治，然后佛罗伦萨就成立了共和国。1498年，当时只有29岁的马基雅维利进入到共和政府，虽然很too young，但是小马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先是从事外交工作，后来又负责国防工作，可以说就是在马基雅维利的推动下，佛罗伦萨成立了自己的国民军。这个时候的马基雅维利，绝对称得上对共和国忠心耿耿，也深受首席执政官索德里尼的赏识。但是好景不长，1512年佛罗伦萨风云突变。因为战争失利，索德里尼被迫下台，共和国就此瓦解。然后美第奇家族在教皇儒略二世的支持下，攻陷佛罗伦萨，重掌大权。

接下来那就妥了，我倒要看一看谁在拥护共和，全都给我清洗了。于是在1512年末，马基雅维利就被解除了所有的公职，1513年，以密谋叛变的罪名被关进了监狱，虽然没关多长时间就被放了，但马基雅维利还是在监狱里遭不少罪，他受到了“吊刑”的残酷折磨。这个吊刑不是说拿个大吊去捅你，就是把人给吊起来，最后给马基雅维利搞得，两个肩膀都脱臼了。而出狱之后，马基雅维利也是心力交瘁、穷困潦倒，也就是在这个时候，1513年，他写成了《君主论》。如果考虑到这一背景，我们也许就会得出两个完全不高尚的理由。首先就是为了改变命运，马基雅维利希望把《君主论》献给统治者，成为美第奇家族统治佛罗伦萨的秘密武器，所以在生前，他并没有公开发表《君主论》。但是很遗憾，《君主论》并没有受到统治者的青睐。

第二个理由那就很残酷了。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你是马基雅维利，本来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精英，对共和制忠心耿耿，誓要做出一番事业。但是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面对强大的美第奇家族，以及在专制统治下，自己所遭受的种种惩罚和酷刑，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种罪恶的制度，寻找一个存在的理由，给种种残酷的手段赋予一个正当性。多年以前，曾经有一句话在网上很流行：如果天空总是黑暗，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更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但是在现实中，哪怕做到这种清醒的沉默也很难，因为在强暴和欺骗之下，人们会变得愚钝、麻木，丧失对善恶的判断能力，或者说，对是非善恶根本不感兴趣，也认为进行这样的判断根本没有意义，这就催生出了专制之下几乎不可避免的犬儒主义：得过且过、难得糊涂、玩世不恭、爱咋咋地。什么善恶、什么正邪，QTND反正都一样，所以在历史上的暴力统治之下，我们其实很少看到那种清醒的沉默、沉默的善良，更多的是心如死灰、逆来顺受、偶尔嘲笑，但却不再愤怒，甚至是为黑暗辩护，为黑暗唱赞歌，有道是既然反抗不了，何不好好享受呢？让我不扭曲，哥们我做不到啊！或许马基雅维利也洞察到了人性的脆弱和阴暗，而在他所鄙视的、软弱又可怜的人类中，也包括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