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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

 置身于宁静 2023-11-05 发布于浙江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

色令智昏

维克托·拉瓦勒

(Victor La Valle)

我曾经有一个长相英俊的学生。如果说魅力像吸铁石一样,他上课第一天走进教室,大多数同学――无论性别或性取向――都像金属屑一样向他靠近。在教室里当教授是挺奇怪的。教授参与其中却不算数。至少我是一直这么思考这个角色的。尽管我和学生在同一间教室里,但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发现,如果我与之隔开一段距离,教授这份工作会容易一些。我希望他们都表现很好,我希望为他们的教育尽责,但结束之后我想下班回家。

就这样,这位英俊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对我们班的人数来说,教室太小――他们甚至还未从椅子上起身,就朝他挤过去,简直是爬向他。他们突然间成了向着太阳的花朵。他上课迟到了,所以没时间享受大家的爱慕。最终,我意识到,他甚至注意不到这样的关注,就像鲨鱼必定注意不到吸附在身上的䲟鱼。

我们姑且叫他特里(Terry)吧。特里进入教室,走向一张空椅子,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坐得更靠前。他身高六英尺半(将近2米。——译注),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但头颅依然高高在上。他把脸上的头发吹开,用手指着我。直到此刻,在所有这些叮当响动和打断后,他才问研讨班的名字,以确定自己来到了正确的教室。

我看了眼花名册,点了他的名字。就这样,特里加入了我们班。

像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型的漂亮男人持有一本总会被人盖章的护照。他过安检的时候,挥手直接让他通过,不用检查行李。就比如,如果特里稍微没那么帅,我会乐意忽略因他的迟到造成的扰乱吗?我不知道。

特里就是这样用美貌迷惑了我们。我们(甚至我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特里是个恶魔。事实上,我想说,主要因为特里的长相,我们忽视了许多信号:脾气暴躁、不愿容忍辩论。学生都尽力挨着他坐,通过闲聊和玩笑博取他的注意。他在学院参加了两项体育运动,主修工程。即使身上包裹着厚厚的冬装,他依然风度翩翩。然而后来,在学期快要结束的一堂课上,他威胁要杀另一个学生。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

*

人们往往忘记亨伯特·亨伯特相当英俊。或者,至少他是这样告诉读者的:“让我再平静地重复一遍:除去我的不幸,我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英俊出众的男性――稳健、高大、柔软的黑发,有一种抑郁但格外诱人的风度。”

我现在想承认,对这部经典小说中的每个字都应该带着怀疑的态度去读。侧目而视不相信对文本来说至关重要。然而,我的确相信纳博科夫希望读者严肃对待这一点。这个男人必须如充斥全书的文字所描述的那样漂亮。在《洛丽塔》中,美人就是野兽。这也许是我对两个电影版最大的批评。詹姆斯·梅森(James Mason)很庄重,杰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很优雅,但我认为,两个演员都不如我想象中纳博科夫意图表现的那么漂亮。纳博科夫把亨伯特的自我认知、他的美,与某种男子汉气概,甚至如狼似虎的气质联系起来。不是黎明日出的美,而是某种更野蛮的美:火山爆发、龙卷风毁灭土地那样的美。那才是亨伯特。一个召过“大约80位”妓女的男人。他坐在公园里,观察玩游戏的孩子,耐心得像潜伏在水边的鳄鱼。他强迫新婚妻子穿“一件普通的女孩睡衣,那是我设法从一所孤儿院的亚麻布衣橱里偷出来的”。这个男人高大帅气又有诱惑力的设定是纳博科夫最绝妙的选择之一。

这样的人是个恋童癖违背了人们的期待。通常对这类男人的描述更接近任菲尔德(Renfield),而不是德古拉伯爵(Dracula)。丑陋、萎缩、苍白、紧张不安――比如,当你看到如此一个人出现在银幕上,你会奇怪,怎么会有人被欺骗。我们想要相信――需要相信――这种人的外表就发射着变态的信号。当然,恐怖的是,他们并不会发射信号。

*

特里威胁伤害同学令人震惊,却并未引起警觉。我说的是近二十年前的教学经历,早在封锁演习和校园枪击成为美国大学校园司空见惯的事情之前,更不用说在美国的小学了。那时没有规程,没有发布危险消息的指挥链。现在,我知道在大学体系内该联系谁,而且非常迅速地,特里就会被人从教室里带走送到学校的心理医生那儿。

但那时候――我说的是2000年代早期――特里指着一个同学说:“要不是在上课,我现在就杀了你。”全班都愣住了。

我开了一门文学研讨课。在课上,我们读书,然后学生对每本书写简短的创意回应。然后,我们互相分享,讨论如何改善提高。可以说,半数学生每周都交同一篇东西,只是修改了一些细节,以显得他们在回应新的书。另一半非常勤奋,交上来的东西已经优秀得超出了他们的年纪。换句话说,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也一样。

但没有一篇作品是创意杰作――也不应当是――都是习作。我希望每位学生都更自由地试错,尝试新的东西。而且,这种方法比寻常的创意写作工作坊更加随意自由。在工作坊,作家们把心掏出来摆在桌子上,邀请十几个陌生人来共飨。

另一方面,特里始终如一地对待每一篇练习,仿佛都是他的生命器官。他无法容忍任何批评,无论是他花一个月写的作品,还是课前五分钟才匆匆赶出来的。无论如何,他感到很受伤。他威胁另一个同学的时候,已经快期末了。对一个顺便提到的细微批评,他的反应就像畏惧致命一击的动物。所以,他威胁了那个同学,然后全班都安静了。

要不是在上课,我现在就杀了你。

最后,我记起了自己“教授”的角色。我必须想下一步该做什么。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

*

如果我们同意亨伯特·亨伯特确实是个恶魔,那对现代读者来说,下一个问题是他是如何变成这样的。我们渴望解读这个如尼文(runes)般神秘的问题,破译出清晰的答案。即使以亨伯特的腔调,他似乎会拒绝任何人施予的怜悯,但纳博科夫为亨伯特提供的背景故事的确可怕得恰到好处。他的母亲在他3岁时去世了――她算是文学史上最有名的沦为括号注解的受害者了。他写道:“除却存留了黑暗过去里一小袋的温暖,在记忆的洞穴和幽谷中,她无影无踪。”

他母亲的姐姐西贝尔(Sybil)充当了“无薪酬家庭教师兼女管家”。在亨伯特16岁生日后不久,她也去世了。

亨伯特缺席的父亲“在里维埃拉(Riviera)开了一家豪华饭店”。关于他完全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既然我们在谈论悲剧,书里在很早的时候就提供了一个细节,是关于亨伯特如何获得性教育的:“父亲以喜悦又洒脱的态度教给我所有他认为我需要的性知识,这正是在1923年秋天送我去里昂一所公立中学之前(我们将在那儿呆三个冬天);但请注意,就在那年夏天,他和R夫人及她的女儿去意大利旅行了,于是没人听我诉苦,也没人给我指点了。”

所以,概括一下:亨伯特的母亲去世了;他的姨妈作为代理监护人后来也去世了;他的爸爸跟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跑了,还把自己的儿子塞进了一家寄宿学校,就像把一本古代历史书留在高高的书架上收集灰尘。

在另一种类型的小说中,我们终于看清亨伯特为何是个恶魔了:贪婪的自我主义者,儿童强奸犯和绑匪;他会被解释清楚,而且这样他会被理解。渴望获得理解是人类天然的冲动。如果这个冲动能被组织起来,进行分类,那就可以被驯服。任何能被驯服的东西都不算真的可怕。不过,在这本经久不衰的经典作品结尾后,我敢说,任何人――甚至包括亨伯特·亨伯特――都不敢解释他是如何成为这样的怪物。这个怪物不断强奸一个孩子,还把供认罪行变成了一封喷满香水的情书。

当然,纳博科夫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全部意义。亨伯特·亨伯特自始至终都是个恶魔,但在他自己的叙事里,他从未如此看待自己。如果在书的结尾,纳博科夫把这个启示强加在他身上,这本书将会多么令人愉快啊。如果在最后一段中,亨伯特祈求读者的原谅,祈求洛丽塔的原谅,并明确承认自己犯下的所有坏事,那这会是本多么朴素、整洁的小说啊。不过,如果纳博科夫真那样做了,我们就不会还在阅读或者讨论这本书了。

相反,在他最后的话里――他的自白的最后一句话――亨伯特把自己和洛丽塔永远捆绑在一起。“我正在想欧洲的野牛和天使,在想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便是你与我能共享的唯一的永恒,我的洛丽塔。”我能想象到的文学作品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结局莫过于此了。这个孩子永远得不到自由。依据我们从小约翰·雷的简介中得到的推断,还有这位年轻女性死于分娩的消息,亨伯特的话的确一语成谶了。

亨伯特赢了。他不折不扣地大获全胜。无论这个词有多少含义,都能满足他丑陋的心。这样的男人往往如此。纳博科夫并不想让读者好受。

他就是想让我们感到恐怖。

*

特里发出了他的威胁,而我们都沉默地坐在那里。我确定安静持续了整整30秒钟,尽管对我来说感觉像30天。最后,我意识到必须由我来掌控局面、解决问题。毕竟,我是教授。

我告诉特里,在我的课堂上,他不能以那种方式对任何人说话。接受批评的能力一直是任何真正的作家性格中的基本品质。我让他向同学道歉。我依稀记得,我以小孩之间的打闹来教育他们,让他们握手言和。不管采取什么方法,教室似乎恢复了某种程度的平静,但这并不等于每个人都感到安全。

还有一位学生的作品要讨论。我推动讨论继续,因为我认为那样也许最有助于我们回到老师和学生的角色,回到一起创作的作家的角色。在课堂余下的时间里,特里安静坐着,埋着头。他没有给出任何评论,但也没有威胁任何其他人。当时,我决定把这算作一场胜利。

下课了,我试图让特里留下来聊聊。不过,他没有理我们――包括我――就离开了教室。学期还剩两堂课,但他没有回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现在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伪装如此成功。我有过许多学生,我很快就明白他们的性格可能需要温柔对待。例如,他们可能会留下来讨论课程要求,但很快就清楚了,他们希望透彻详谈自己的焦虑和担忧。我变得更善于识别他们的真正需求,并尽力满足他们。我希望这意味着我尽职了。我发现,好的部分是,通过恰当地接触和处理,这些学生可以和其他学生一样茁壮成长。不过,我从未注意到特里的需求――部分因为他的长相,我未能识别他易怒和敏感的性格。从那时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担心是他的颜值让我没能做出更好的判断。即使在今天,还有多少人会犯这样的错误?如果他们真的犯了错,他们会付出什么代价?

“你总可以指望一名杀人犯写出一手妙文。”

这句话出现在小说开头不久,嬉皮笑脸,眨着眼睛,但对纳博科夫来说,玩笑总是戳得更深。绝美的句子,绝美的脸,都让人卸下戒心。每一项都能够让我们忽视可怕的事实。这部小说一再激读者转移目光――事情很糟糕,而且只会更糟糕――但读者反而渴望得到更多。我们被施了魔法,迷住了。因为这样做,我们不是受害者,而是帮凶。

我们为什么认为恶魔一定是丑陋的?也许是因为我们愿意去想象自己总能一眼就发现恶魔。我们非常想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否则,我们将永远都无法预测恶魔的到来。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还怎么能闭上眼睛,安然入睡呢?

在今天,女性应如何阅读《洛丽塔》?


发现《洛丽塔》的歌舞女郎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

洛丽塔重生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
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是世界文坛上的奇书,之所以奇,一在于内容之惊世骇俗;二在于出版历程之曲折离奇;三在于读者对它的感受两极分化之剧烈。1958年,当它的首版出版商、美国人沃尔特·明顿决定出版的时候,纳博科夫要求他写下为这本书甘愿上法庭的保证书,果然,他很快就为这一大胆的决定受到了无数谴责,同时也因此发了大财。他的女儿珍妮·明顿·奎格利出生时,《洛丽塔》激起的风波早已平息,经典地位也已经确立,“洛丽塔”已成为一个专有名词,但她仍然在其阴影下长大。
如今,身为编辑的珍妮开始思考《洛丽塔》之于不同人的意义,于是她委托众多知名作家撰写文章探讨我们今天该如何阅读《洛丽塔》,如何看待《洛丽塔》,并将文章汇编为一部引人入胜的《洛丽塔重生》,原名直译为《洛丽塔的来世》。这本书如原作《洛丽塔》一样,是一面魔镜,不同的人看到了不同的人性景观;同时它也是一面棱镜,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都有曼妙的风景。男性视角、道德争议、影视改编、出版故事、艺术手法揭秘、真实处境中的洛丽塔的自救……29篇文章诡谲多变、信息丰富、故事有趣、发人深省而且莫衷一是,正如《洛丽塔》和纳博科夫本人一样。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
稿件初审:周 贝
稿件复审:张 一
稿件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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