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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绵长 英名流传——京剧名宿谭元寿访谈录

 明日大雪飘 2023-11-14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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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商务印书馆文津读书会”公众号,原载《京剧名宿访谈·续编》。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封杰:谭老师,您好!谭鑫培先生创立的谭派,被后人崇拜。谭小培先生传承了谭派,尤其是培养出了谭富英先生。 

谭元寿:提起我的祖父谭小培,我觉得他既是我们谭家的功臣,又是咱们京剧界的功臣。因为,如果没有我祖父对我父亲谭富英的精心培养,就不可能有我父亲的艺术造诣,更不可能出现被大家称为新的谭派艺术。大家在谈及我祖父跟余叔岩、言菊朋等人的艺术造诣时,总是将余叔岩、言菊朋进行横比,而轮到我祖父时,却将他与我曾祖父谭鑫培来比,是纵比。我祖父谭小培也曾留下录音,有谭小培、金少山、谭富英合灌的《捉放曹》,谭小培、金少山合灌的《黄金台》,谭小培、谭富英合灌的《群英会》中的“对火字”。听他的演唱非常酷似我曾祖父的声音,只是因为他的舞台生涯比较短暂。一方面是我曾祖父脱离舞台很晚,竞相仿效谭派艺术的人又比较多,再一方面是我父亲的天赋和艺术潜力,使我祖父看到了谭派的光明前途,而倾尽全力培养他。 

我祖父虽然没有挑过班,但他是其他班社不可或缺的头路老生,属于挎刀。他挎刀时间最长的是陪着王瑶卿和程砚秋先生。还有,上海邀杨小楼先生挂头牌演出,同行的有我祖父、尚小云和荀慧生先生,演出非常成功。那时的荀慧生先生的艺名是白牡丹,所以,大家送他们“三小一白”。我祖父挎刀直到我父亲十八岁出科富连成,应邀到上海演出《定军山》,一战成功。我祖父毅然决定牺牲自己的艺术生命来专心栽培自己的儿子。回到北京后,我祖父就计划着让我父亲先从给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等人挎刀开始,逐渐聚拢人脉。等到艺术和时机都成熟时再独立挑班也为时不晚。 

首先,我祖父给我父亲按照我们谭家的演戏风格进行下挂,是一出戏一出戏地细抠。在我父亲有了一些名气之后,曾有好心人建议我祖父给我父亲组班,我祖父说道:“再等等,再成熟些,我既然让他挑班,就要挑到底,绝不能半途而废。”后来,我父亲果真出了名,在演出前还要到我祖父房中去请教。而且,我祖父说戏非常严厉,每个字,每个腔,每个身段都表达得细致入微。 

封杰:我听说,余叔岩先生留下的“十八张半”唱片与谭小培先生有很大的关系。 

谭元寿:我祖父跟余叔岩先生的交情非常融洽,每年春节,余叔岩先生总会到我们家来拜年。老哥俩坐在一起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有时还连说带比画。但那时我太小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出戏。后来,他知道我也在学唱老生,是谭家的第四代传人,表示非常高兴,而且还鼓励我一番。我祖父曾上过教会学校,掌握了德语、俄语,这在他今后的生活中还真起到了作用。听我父亲讲,余叔岩先生灌制唱片,公司派来的是两位德国人,他们来到北京后先住进了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之后,拜会了我的祖父,并说明情况。这样,我祖父作为中间人,带着德国人找到余叔岩先生。余先生说:“给多少钱我先不问,你们得服从我,我嗓子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再灌。”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余叔岩先生在家中吊嗓子,觉得 很痛快,便忙通知我祖父转告德国人“可以灌”了。到了电台,余先生先吊了两段后才正式开始录音。从夜间十一二点钟开始直到第二天的六七点钟灌制完成,余叔岩先生是一气呵成,这才有了现在我们视为京剧老生唱腔法帖的经典唱片。 

封杰:谭小培先生成就了谭富英先生,父子俩也发展了谭派艺术。 

谭元寿:是的。从前,我经常听到前辈们对我讲:“你父亲是大孝子,可称得上是大孝合天。”外界一定认为,谭富英已然成为“四大须生”之一,生活方面必定是不受任何约束。其实不然,我父亲虽然红了一辈子,可他对我祖父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而我祖父对我父亲在艺术上的指点和演艺生涯上的培养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成就了我父亲一生的辉煌。即使我父亲的艺术成就相当高了,我祖父在旁人面前仍然没有一句赞扬和炫耀的话,反而总是在他人面前不断地指出我父亲的不足之处。这种对长辈孝敬忠厚,对艺术严谨谦虚的作风不仅成全了我父亲,更重要的是影响到了我,并传给后代。总之,我觉得我父亲能够有这么一个父亲,没有枉度此生。由于我父亲有一副好嗓子,在我祖父的监督下继承我曾祖父的艺术,加之他又崇拜余叔岩的艺术,直到临终前,他还在谈余叔岩先生的十八张半唱片。他说道:“老夫子的这十八张半,我听了一辈子,怎么他的劲头、韵味还找不着?”我父亲对余派艺术追求、酷爱终生,而且是谦虚、忠厚了一生。这也正是京剧界非常传统的品德。像余叔岩先生的艺术造诣达到高峰时,曾有人对他讲:“您现在是余派!” 余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什么余派?我是谭派!”

封杰:那么,您看过您祖父的演出吗? 

谭元寿:我很小的时候,曾看过我祖父演的戏。那次是因为我父亲生病发高烧,实在无法支撑。可当晚在三庆戏院的演出又是双出,前出是《当锏卖马》,大轴是《托兆·碰碑》,戏票早已销售一空。已多年不登台的祖父见状对我父亲说:“戏园子已然客满,你唱一出,我替你唱一出!”这样,我祖父在前面唱了一出《清风亭》。我父亲托着病体演了一出《托兆·碰碑》。这天的演出对于观众来讲,实在是来着了,花一张票的钱却看了我祖父和我父亲两个人的戏。后来到了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我祖父又跟几位老先生合作义演《法门寺》,那时我已经二十一岁。时到今日,他老人家在舞台上的艺术风采我仍记忆犹新。

封杰:您作为京剧世家理应继承自家的艺术。 

谭元寿:我七岁入富连成科班,是由我祖父亲自送去的。出面接待的是叶春善老先生的长子叶龙章先生,我祖父写的字。这也是缘于我们家的传统,就是讲究科班出身。当年,我父亲小的时候,家人想把我父亲送进科班,而我祖母心疼孩子便阻拦,对我祖父说道:“你要把孩子送进科班,我就不活着了!”我祖父也很坚持,答道:“那也得将他送去,这是为孩子好!”后来,还是我曾祖父出面将富连成科班的班主叶春善先生请到家中,低面言道:“我把孙子送到富连成去,你收不收呀?” 

叶春善先生忙回答:“我不敢收,您的孙子,我不敢收!”我曾祖父又说道:“有什么不敢收,咱们都是科班出身,你知道孩子在家学不行,必须进科班才行。”这样,我父亲才进了富连成科班,不过他属于带艺入科,六年学满后离开的富连成。 

我也属于带艺入科,因为我在家时就已经跟着我舅舅宋继亭学戏了。我第一次登台是1935年,在王府井附近的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堂会上,跟着我父亲和王幼卿先生演出《汾河湾》,我饰演薛丁山。第二出是跟我舅舅学的《鱼藏剑》中的伍子胥,第三出《黄金台》只学了一半,我便被送进了富连成科班。 

进科班后,我开始跟着茹富兰、王连平、刘盛通、雷喜福、孙盛文等先生练功,学唱曲牌。经历一年多时间,科班考虑我们家的情况将我划归到老生组,跟随雷喜福、张连福、刘盛通先生学戏。雷喜福先生给我说了一出《受禅台》,汉献帝有痛斥曹操的一段 [二黄原板]:“欺寡人好一似儿童之辈,欺寡人好一似虎把羊追,欺寡人好似那屈魂冤鬼,欺寡人好似那庙中土偶、不言不语、无德无能,欺寡人似蜡烛迎风落泪,欺寡人好一似撮土扬灰,欺寡人似蛟龙离了海水,欺寡人好一似凤褪翎毛怎能高飞,欺寡人好一似飞蛾扑火身落在油内,欺寡人好一似舟到江心、风大浪狂、悠悠荡荡、难以转回。”十几句的“欺寡人”唱腔,实在记不住,没少挨雷喜福先生的打。富连成科班这点很好,老师不会因为你是梨园子弟或亲属而有所顾忌,反而更加严格打得更多、更狠。像我跟茹元俊都跟叶家有亲戚关系,如遇到打通堂,别的人只打五板,而我跟茹元俊就要挨十板。 

我唱了《黄金台》《乌盆记》《南阳关》《卖马》等戏之后,正赶上十五六岁倒仓,教戏先生们觉得我平日演出身上比较顺,就决定给我弄几出武生戏。像《英雄义》《八大锤》《探庄》《蜈蚣岭》就是跟茹富兰先生学的。不过,我的嗓子不到一年时间就倒过来了。我在科班学戏的几年里,我祖父和我父亲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戏,也没有让我在家唱过,起初我觉得非常奇怪。后来,他们告诉我,说:“我们不能给你改动,得尊重老师的教法,怎么教你,你就怎么唱。只有等你出了科,我们才能给你下挂。” 

封杰:您出科后的艺术 道路应该是非常平坦的吧? 

谭元寿:出科后,由于我父亲的演出等事务比较繁忙,没有更多的时间给我说戏,他便委托跟随他演出几十年的宋继亭先生来给我下挂。我这位舅舅对我父亲的演出风格掌握得非常细腻,他将谭派的艺术说得非常透彻,精确。 

我第一次搭班是同时搭的叶盛章先生的金升社和叶盛兰先生的育化社。像叶盛章先生演出《藏珍楼》,他饰演徐良,我饰演白菊花。戏中有段表现徐良抓到白菊花时的开打,非常紧凑。演出前,叶盛章先生对我说:“小子,你得留神,我的刀可不留情。” 我回答:“没事,您削吧!”还有《大名府》,他饰演时迁,我饰演燕青,《三盗九龙杯》他饰演杨香武,我饰演计全,等等。1949年正月初一,我又随叶盛兰先生的班社到南京演出,应挎刀老生,旦行是陈永玲,武生是梁慧超。我陪着叶盛兰先生演出了《八大锤》,他饰演陆文龙,我饰演王佐。《群英会·借东风》他饰演周瑜,我前面饰演鲁肃,后面饰演诸葛亮。《翠屏山》他只演“吵家”,我接演“对刀”和“杀嫂”。 

1950年年底,我到了上海参加天蟾舞台新民剧团的演出,虽然属于共和班,但基本上是我在挑班唱戏。旦行演员最初是赵晓岚,后来换成李丽芳。一直演到1952年年底才回到北京,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我们穿上军装不久,就参加了第三届抗美援朝慰问团到朝鲜慰问志愿军,总团长是贺龙元帅。这时,我父亲也参加赴朝慰问团,刚到天津就接到我祖父病危的消息,他返回北京办理完后事,又急忙赶上大部队,跟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等先生一起到了朝鲜。虽然我们爷俩都到了朝鲜,彼此也知道,但我们却没有见到面。1954年,我离开了文工团,加入我父亲跟裘盛戎组织的太平京剧社。 

我来到父亲身边后,凡是他的演出我是必定观看学习,至于戏中的细微之处,我父亲再给我做翔实的传授。尤其是谭家的代表剧目《失·空·斩》,我父亲说得最为清晰、详细,许多最为关键的地方都毫无保留地教授给我。 

封杰:这回您可以直接继承谭派艺术了,那么,老生演员应当学好哪些戏作为基础?

谭元寿:老生演员必须要掌握《失·空·斩》《碰碑》《洪羊洞》《战太平》《定军山》《打棍出箱》和《秦琼卖马》等基础戏。其中,《秦琼卖马》不像另外的几出戏,不论哪个流派都有演员上演,唯独“秦琼”舞台上已多年不见。我想,这和秦琼此时的处境有很大关系,虽然他病卧在客栈,但又不能失却英雄气概的形象。戏中只有他跟店家两个人的戏,表演起来非常单调,唱腔也只有一段“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所以说,这出《秦琼卖马》属于人保戏,还有像《打棍出箱》中范仲禹将鞋踢到头上,我曾问过我的祖父和父亲,他们都说:“那不成杂技了吗?这是将其神话了!”其实,我曾祖父是在唱腔结束时将鞋踢起来用手接住再放到头顶上,只不过是他的动作快,大家又完全沉浸在他的演唱之中而全然没有注意。 

封杰:谈了这么多,我还想知道您拜过哪些名师? 

谭元寿:我演戏一辈子没有正式拜过老师,只是在我们家向李少春老师 磕过三个头。那天,李少春老师到我们家找我父亲有事,我立在旁边。我父亲知道我崇拜李少春老师的艺术,就对李少春老师说:“二弟,你收个学生吧!”并指命我磕头。之后,李少春老师详细地给我说了《挑帘裁衣》。我也上演了《野猪林》《打金砖》等多出具有李少春表演风格的戏。我之所以能够守着自家剧目同时还演出李少春先生的戏,这要感谢我对待艺术持开明态度的父亲。严格来讲,这也是我们谭家的风格,就是不保守!争取做到博采众长,死学活用。虽然我只会我父亲所有剧目的不足一半,但我十分愿意将我所掌握的全部传承下去。 

封杰:非常感谢您给我上了一堂课,使我知道了许多谭家独有的艺事, 祝愿谭派艺术继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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