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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的社会史

 竹山一枝秀pfxh 2023-12-21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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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运动的历史一直让人觉得有几分崇高的色彩。特别是那些受了卡西勒影响的人,对纯粹理性顶礼膜拜,以为启蒙思潮代表了18世纪思想史的精髓。如果说研究思想史的人给了我们一幅自上而下的图景,社会史学者却一直在对18世纪社会进行掘地三尺的深度发掘。如今我们也该对启蒙运动做一番实事求是的检视。随着思想史和社会史这两种研究方法之间距离的加大,有关启蒙运动的情况更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些说长道短的唇枪舌剑,使启蒙运动的庐山真面目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一些新出版的研究著作试图把启蒙运动放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中去考察,它们代表的是一种新的研究方法,那就是“观念的社会史”。

“观念的社会史”的研究创始人之一彼得·盖伊在他那本《启蒙时代》(纽约,1969)第二卷中就很强调启蒙运动的社会背景。他这本书出版半年后,法国也出版了一本书,叫《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巴黎,1970)。这本书是关于社会思想史的论文集,共分两卷出版,很有开拓性。作者们都是巴黎高等研究实践院第六部的学者。这两本书合起来读很有意思,因为它们展示了两个不同的史学传统在面对同一问题时竟会殊途同归。彼得·盖伊继承的是卡西勒的衣钵,而第六部的那帮人走的是年鉴学派路线,用的是达尼埃尔·莫尔内的量化史学方法。有趣的是,这两个史学传统好像互相瞧不起对方。彼得·盖伊的两卷本《启蒙时代》共有261页参考书目录,广泛涉及欧洲历史的各个领域,但是却从没有提到《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他偶尔提到达尼埃尔·莫尔内,但都无关宏旨,而且好像根本就没把年鉴学派那一套当回事。同样,《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的第二卷(《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第一卷的出版时间比《启蒙时代》第一卷的出版时间早一年)问世时也没有提到彼得·盖伊或者卡西勒。事实上,卡西勒《启蒙哲学》的德文原著是1932年在德国出版的,比达尼埃尔·莫尔内的《法国革命的思想起源》早一年,比保罗·阿扎尔的《18世纪欧洲思想史》早了14年。但卡西勒的书直到1966年才在法国翻译出版,而且没有对法国的启蒙运动研究有什么影响。现在我们有机会比较一下这两个学派的不同研究方法在结果上有什么不同,它们又是怎样体现两个泾渭分明的史学传统,以及它们如何解决现代史早期的一个最难缠的问题,即怎样才能把启蒙运动放在18世纪的社会现实当中去考察。

彼得·盖伊是因为想要重新解释启蒙运动才开始做社会史研究的。他想在用卡西勒的方法解读启蒙思想家的同时,也对这些人的人生经历的社会层面加以考察。这反映了眼下社会史研究正在深入人心。但从根本上说,对社会层面的关注不是彼得·盖伊这本书的最大特点。他的书所代表的是过去几十年里在美国很流行的那种思想史研究。从这个角度看,这本书对启蒙运动的叙述从主题到流派有条不紊,脉络清晰。启蒙运动中很多重要人物在19世纪就有了定论,但彼得·盖伊绝不拾人牙慧,颇有独到见解。他笔下的启蒙思想家们可不是枯燥乏味的理性主义者,也不是相信人类进步的天真预言家,更不是心胸褊狭的乡巴佬无神论者。这是一些复杂的个人,面对的是一大堆复杂的问题,他们对痛苦与快乐的权衡是非理性的,对文明的进化也不抱乐观态度。彼得·盖伊写出了这些复杂性,特别是第二卷的前两章。他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把这些人的思想跟他们的人生经验挂钩,避免落入像什么“理性的时代”那种陈词滥调。他自己使用的标签有时也造成混乱。比如,他说18世纪的实证主义是针对理性主义的,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卡西勒,甚至达朗贝尔,早就通过对比把17和18世纪的思想系统做了清晰的阐述。)但是彼得·盖伊的生动描写使启蒙思想家们栩栩如生,他的长处就在于强调了启蒙先哲们思想的复杂性和人性的成分。

尽管彼得·盖伊的《启蒙时代》对任何想了解过去的人都是一本有益的书,读者们不该忘记,有关18世纪历史的书已不计其数,他这本书的原意可不是要成为另一本可有可无的书,而是要开创一种历史研究的新样式。他要把卡西勒那种枯燥的哲学史和生动活泼的社会史研究结合起来,为了这个目的,他用社会史研究的方法去研究思想史。可是这样迥然不同的两个领域“杂交”以后产生很大的问题,因为卡西勒关心的是思维状态,比如批判性思维怎么取代神秘性思维等。可是研究社会史的人关注的是历史中各种社会力量的起伏消长,像资产阶级的兴起如何挑战了旧秩序。为了调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研究方法,彼得·盖伊采用了黑格尔的办法:他把启蒙运动定义为旨在“追求本体自由的辩证斗争”(《启蒙时代》第一卷,第11页。除非另外说明,本文里提到彼得·盖伊的地方都是出自这本书)。

史学史领域被“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那套诡辩弄得病入膏肓,亟待一场脱胎换骨的改造。但是没有辩证法的话,彼得·盖伊也就没有办法用社会史研究的方法治思想史。所以对辩证逻辑不能轻易否定。彼得·盖伊的逻辑大致是这样:正题——尊典崇古(第一卷);反题——与基督教的冲突(第二卷);合题——追求现代(第三卷)。彼得·盖伊自己说过,他研究的启蒙运动是狭义上的,也就是说他只研究当时的名家名作,而不是启蒙时代的各种舆论思潮。他令人信服地说明,那些名人名作可以被当作一个整体的历史现象来研究。尽管这些大思想家之间也有分歧和矛盾,但他们到底同属于一个群体和族系。他们特有的辩证逻辑是他们各自实际生活经验的结果。古典文献对世界所做的非神化的解释让他们觉得心有戚戚焉,他们再反过来把这样的解释拿来作为反基督教神学的武器,最后又摒弃新古典主义,彻底投入现代的怀抱。现代性、自主性,或者说“自由的科学”,意味着要人性化,要有批判性思维,要具备宽容精神并肯于身体力行自由主义。在彼得·盖伊看来,这些才是彻头彻尾符合现代精神的,他不屑于去写那种无所鼓吹的历史。

用辩证的方法来考察启蒙运动会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从时间上讲启蒙运动究竟在哪一刻成为一个独特的历史现象的?如果彼得·盖伊的辩证定义经不起别人较真,自己又拿不出硬性证据,那么这样一个定义就可能跟黑格尔哲学的其他概念一样,变得飘忽不定。从辩证法的角度说,即便是定义也不能是静态的。所以我们要理解彼得·盖伊笔下的启蒙运动,最好也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来,一个主题一个主题地来,比如反宗教的主题、革命的浪潮和启蒙运动的心理层面等。但是有两个主题要留到最后谈,那就是启蒙运动与社会政治问题的关系,以及它和大众文化水平之间的关系。

如果说启蒙运动源于崇尚古典,那么你就得说明古典传统的哪些方面吸引了启蒙运动初期的那些人,为什么同样的东西没有在别的历史时期引起人们的兴趣。彼得·盖伊只说古典精神与启蒙思想的相似之处,但他没说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对古代的东西做了削足适履、为我所用的解读,也没有证明启蒙运动前的17世纪作家对前代经典的读解跟启蒙时代的读解有什么不一样。就算他的立论能成立,大家对古典的不同解读本身就是个值得研究的现象,而且这种研究可能会揭示出一些跟彼得·盖伊的命题毫不相干的东西来。但是要证明他的立论正确与否,我们需要做大量的比较文学工作,而且要做得像让·塞内克的《论狄德罗与古典文化》和勒本·布劳尔的《亚历山大·波普:寓言中的诗意》那么深入彻底。彼得·盖伊对文艺复兴的讨论就暴露了这个问题。他说文艺复兴时期的复古跟启蒙时期的托古改制极为相似。但是为了避免逻辑上的混乱,不想给人一个错误印象,以为他的意思是说启蒙运动是文艺复兴的再世,他只好强调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期间所发生的种种历史变化,如宗教之争的再度兴起以及它所带来的宽容与怀疑精神、17世纪的科技革命和哲学体系的构建等。在他看来,这些变化是启蒙运动与文艺复兴之间的分水岭。但我们不禁要问,不恰恰就是这些变化才引发了启蒙运动吗?这不跟他的辩证逻辑风马牛不相及吗?彼得·盖伊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他把蒙田、格劳秀斯、培尔、培根、笛卡尔、牛顿和洛克都放在同一章里,并把那一章的题目称为“异教徒基督教的时代”。就像“禁欲的享乐主义者”这种自相矛盾的词汇一样,彼得·盖伊的“异教徒的基督教”也反映了他立论上的薄弱环节。也许蒙田、格劳秀斯、培尔、培根、笛卡尔、牛顿和洛克这些人像阿奎那和奥古斯丁一样思想当中既有基督教因素,又有反教会的倾向。但这里关键的问题是,哪些东西是引发启蒙运动的实质性的诱因,哪些东西是偶然性的诱因。如果在前门打着无神基督教的招牌,而又在后门悄悄塞进蒙田、格劳秀斯、培尔、培根、笛卡尔、牛顿和洛克,是行不通的。一旦包括了这些人,画面的色彩就改变了,原来的辩证逻辑就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了。

如果说启蒙运动前的那些思想家让彼得·盖伊的立论有些站不稳的话,那么启蒙运动期间抵制启蒙运动的人也对他的解释构成挑战。因为根据弗朗索瓦·布吕什的研究,这些人跟彼得·盖伊笔下的启蒙思想家们一样喜欢西塞罗、霍拉斯、奥维德和维吉尔这些古典作家。而《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一书中也说到,当时粗通文墨的一般公众也很喜欢这些古典作家。要真想说清楚为什么启蒙思想家对这批大家共同拥有的文化遗产有他们独特的反应,恐怕彼得·盖伊就得回到有关启蒙运动起源的标准解释,而这是他一直回避的。他自己的理论没有涉及保罗·阿扎尔和菲利普·萨尼亚克的经典性研究。这两个人都认为,法国的启蒙运动诞生于路易十六统治末期的那段多事之秋。彼得·盖伊也没有借鉴皮埃尔·古贝尔和莱昂内尔·罗特克鲁格最近发表的有关当时意识危机的研究著作。他避而不谈费内隆、圣·西蒙和博兰维尼耶,完全忽略沃班、拉布吕埃尔和布瓦吉尔贝尔。

彼得·盖伊的正题没立起来,反题也土崩瓦解。这里,他的主题是说,启蒙运动的反宗教层面得到极大张扬,而这与怀疑主义风靡一时以及休谟和霍尔巴赫的无神论盛行是分不开的。启蒙哲学家们对传统教会是有所冲击,但他们当中很少有人真的就加入了无神论的阵营,即便像霍尔巴赫这样的启蒙运动中坚人物也没有。再说,即便在启蒙运动期间也有跟启蒙主题相左的思潮。英国的托兰、伍尔斯顿和法国的诗人圣殿派和革命前十年的宗教复兴浪潮都是例子。这股“反动”潮流席卷了欧洲,波及斯德哥尔摩、圣彼得堡和巴伐利亚。正如奥古斯特·维亚特所说,启蒙运动既是横空出世,也是昙花一现。

启蒙精神与基督教究竟怎么合不来呢?没错,在法国它们是水火不相容,因为那里宗教迫害和反教会的传统都很强。但这样一个传统在法国以外的清教国家是不存在的。也许伏尔泰不愿承认,但启蒙运动可能跟詹森教派有很大关系。至少,罗伯特·夏克尔顿在他那篇题为《启蒙运动:自由探讨与观念世界》的文章里面提出过这一假设。这篇文章收在已故的阿尔弗雷德·科班编辑的一本新书里面。罗伯特·夏克尔顿看到詹森教派与启蒙思想家们之间存在着一个令人意想不到但又实际上存在的联盟。跟彼得·盖伊强调无神论的潮流不一样,罗伯特·夏克尔顿看到启蒙运动与天主教之间的合作。法国可能没有,但在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这些地方,帕西亚内红衣主教和本笃十四世教皇都曾经与孟德斯鸠和伏尔泰在书信中讨论过哲学问题。有时候地中海地区的詹森教派还会保护在巴黎受到詹森派教徒攻击的启蒙运动领袖。而且在伊博园半岛和哈布斯堡王朝这两个区域内,恰恰是詹森教派给抨击天主教传教士提供了理论武器。彼得·盖伊在他的书里几乎完全漏掉了这两个地区。仔细阅读《特雷武报》中那些有关科学的文章我们就会发现,传教士们一方面压制启蒙思想,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在追求现代性。哈布斯堡王朝在约瑟夫皇帝统治期间甚为开明,其宗教政策既不违背启蒙精神,又不背离天主教教义。至于在那些清教国家里,宗教与启蒙运动之间的关系就更为复杂。这点,赫伯特·狄克曼曾经提醒过那些热衷于做简单结论的人。在康德的作品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对神明的敬畏之心,而不是无神论思想。德国文学复兴运动中,也主要是由于本土精神能量的爆发,跟伏尔泰的影响没有太大的关系。至于约翰逊时代的英国根本就没有声讨教会的声音。彼得·盖伊是知道这些的。他写的那些有关莱辛和伯克的章节非常出色,他笔下的乔纳森·爱德华兹也没有让人觉得像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翻版。但他书里最精彩的一章是讲大卫·休谟的,说明他对启蒙运动的看法绕不出休谟的视角。

彼得·盖伊对启蒙运动所做的综论和他前面讲到的辩证逻辑一样,都有个致命伤。按照他的说法,现代性与自主性的观念是18世纪后期的事。到了那个时候,启蒙思想家既不对教会唯唯诺诺,也不再对古典顶礼膜拜。但是18世纪后期也是新古典主义盛行的时代。胡夫·昂纳不久前说新古典主义“是18世纪末的时尚,是启蒙运动所代表的那种求索精神登峰造极的表达”。如果胡夫·昂纳没说错的话,那么彼得·盖伊的论述就是违背历史的,他那些有关启蒙运动的论述也有些牵强附会。但如果彼得·盖伊是对的话,那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像波旁宫和《霍拉斯兄弟誓言》所代表的那种古典精神会出现在18世纪末,为什么很具有现代意味的科技革命以及新老对垒会在17世纪末出现。

彼得·盖伊所做的综论,其最大错误还不是将现代性大大超前,而是太过于夸张启蒙运动的激进内涵。对他来说,既然辩证逻辑的三段论中的第二阶段指向无神论,那么第三阶段就一定应该是革命。这样,启蒙运动就与18世纪的革命运动密不可分了。他把这两者之间的联系看得非常重要,并把1688年和1789年作为他那本书的起点和终点。但他很少谈到英国和法国的革命,而只专注于美国革命。在他看来,美国革命是他那套辩证逻辑的终结,却又不可思议地缺少革命性。大家都认为《独立宣言》是激进的启蒙精神在美国开出的硕果,但他对此只字未提,却不厌其详地讨论《联邦草案》,因为他觉得这里面到处都体现了“从基督教神学向现代性的辩证转换”(Ⅱ:563)。这种很反常的观点在学界引起很多困惑。因为凡是读过伯纳德·贝林和阿兰·赫尔默特最近著述的人都不大会相信,美国的开国元勋们会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而醉心于休谟和霍尔巴赫的学说。但是彼得·盖伊的研究方法使他对自然法采取避重就轻的态度。他认为自然法是17世纪形而上学的遗迹,到了18世纪就逐渐被淘汰了。虽然他不否认美国的革命家们也像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和卢梭一样往往要借重自然法则,但是他觉得比较休谟对自然法则所做的“革命性”(Ⅱ:455)的批判和狄德罗为自然法则所做的辩护的话,还是前者对启蒙运动所产生的作用更有实质性的意义。造成这种混淆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彼得·盖伊把启蒙思想家们所倡导的一切都看成具有革命性的意义。他们强调人的天性是善良的,这有“颠覆性甚至革命性”(Ⅱ:398);他们为“情欲辩护”,这也是“革命性”(Ⅱ:192)的;他们的史论和剧作中也到处体现了“革命性的思想火花”(I:27),更不要说他们对教会的抨击有多么石破天惊了。在艺术领域里,雷诺兹的创作生涯富有革命意味,但狄德罗和莱辛尊重传统的美学也具有革命性。他怕读者们会觉得他这样说太牵强附会,又补充说,启蒙思想家们对哥特风格的厌恶虽说属于反应过度,但并不出格,整体上启蒙思想家们还是个坚定的革命家群体。但是他发现,跟17世纪的古典学派不一样,启蒙思想家们毫不隐瞒自己的离经叛道,大张旗鼓地用古典来颠覆当下。他们对希腊文化的热衷是瞄星星打月亮,而启蒙运动的战斗精神也是与日俱增。彼得·盖伊笔下的启蒙运动是如此轰轰烈烈,令人不禁心生疑问。如果真像他说的,启蒙运动已经到处播下了革命的火种,全国形势一触即发,那么法国的路易王朝怎么可能会撑到1789年呢!

但是,彼得·盖伊的书没讲到1789年就结束了,他只讲到美国独立战争,这让那些已经被吊起了胃口、等他甩包袱的读者很失望。然而,《联邦党人文集》一文呼吁大家不要激进,不要破坏社会秩序,这个立场虽说不够革命,但很有道理。因为启蒙运动对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尚无定论。而彼得·盖伊以前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这个影响并没有那么大。然而,既然他那么强调休谟和霍尔巴赫学说中的革命性,他总得给这些学说找个产生了影响的去处。于是他就把休谟和霍尔巴赫削足适履,用在美国。其实他本来可以避免这个问题,那就是在行文中不要到处使用“革命性”一词,并且承认启蒙运动不是一场思想风暴,而只不过是场毛毛雨。到了1778年,伏尔泰享受着整个巴黎对他的顶礼膜拜,连尾随他的后生们也都混进了法国上流社会,由国家供养。所以,十年后,到了大革命的前夜,像莫尔莱和杜邦这些曾经鼓吹启蒙的人,为了挽救旧制度的覆亡而不遗余力地保皇,也就不足为奇了。对于旧制度来说,启蒙运动本来可以为其所用。魁奈、杜尔哥乃至伏尔泰都是走的自由改良的路线,通过缓和冲突达到社会长治久安。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要颠覆社会秩序,因为这在他们看来太恐怖了。他们不仅不想推翻旧王朝的基本框架,而且还要保留它的等级制度。达朗贝尔曾说过:“在一个社会里,特别是一个泱泱大国,君君臣臣的高下之分是必不可少的。才华与德行固然可以让人刮目相看,但高贵的出身与显赫的家世才真正叫人肃然起敬。这难道用得着那些高深的理论来解释吗?”除了像卢梭这样的例外,启蒙思想家们都是些精英人物。他们自己的启蒙都是靠沾了权贵们的光,反过来他们又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去看待资产阶级和平民阶层。伏尔泰那本《哲学辞典》一书的“品味”条目里就有这样的话:“品位跟学问一样,只有少数幸运儿与此有缘。资产阶级家庭里的人成天忙着赚钱,毫无品位可言。”最近有人在研究中发现,自由主义思潮的兴起其实跟中产阶级没有关系,而是从贵族世家那里代代相传下来的。启蒙运动也是出自这样一个传统。除了像孔多塞这样的特例,鼓吹启蒙的那些人到后来不过是上流社会沙龙里的小点缀,而盛极一时的启蒙运动就像是法国这块薄皮大蛋糕上面的那层糖霜。

如果说在那场包罗万象的启蒙运动中,牧师和爵爷们也有激进的地方的话,恐怕是他们对自然法则的信念。彼得·盖伊大讲特讲革命哲学,可他的革命武库里却恰恰没有把自然法包括进去。比如雷纳尔神甫虽然对法国大革命颇为鄙夷,但他质疑当时的奴隶制,因为他觉得这违背自然法则。他这可不是不痛不痒的人道主义,而是与奴隶制后面的强大势力针锋相对的。后来法国大革命期间,主张废奴的努力遭到代表大种植园主的马西亚克俱乐部的强力抵制。启蒙运动的倡导者们声称,他们所要推行的许多改良举措都是基于“永恒不变的价值”。彼得·盖伊说,这不过是说辞而已。他跟阿尔弗雷德·科班一样,强调霍尔巴赫、贝卡利亚和边沁著作中的实用主义倾向,并把休谟对形式逻辑的批判看作是18世纪思想史的转折点。但是大部分启蒙思想家们对休谟的逻辑是口服心不服。不管彼得·盖伊对休谟做了怎样妙笔生花的重新评价,休谟骨子里是个保守的革命派。自然法的精神已经渗透到像比尔拉马基所写的《自然权利原理》这种影响颇广的教科书里。尽管这一精神在启蒙运动期间遭遇到狭隘的实证主义、实用主义和休谟断章取义的围剿,但它还是没有销声匿迹。我们为什么不能承认这一点呢?哲学探讨靠的就是矛盾。事实上,自然法则本身既有描述性的层面,又有指示性的层面,这两者就很矛盾。启蒙思想家们总是想把物质的世界和道德的世界结合起来,以便去寻找更高一层的精神境界。正是这种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的矛盾才赋予启蒙运动以生命。这一点在许多研究启蒙运动的经典著作中都被讲到过。比如卡西勒的《启蒙哲学》、阿扎尔的《18世纪欧洲思想史》和贝克尔的《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当然,彼得·盖伊对贝克尔的书是颇为不屑的。

彼得·盖伊的辩证逻辑的最后一个层面属于心理的领域。这个领域里也出现一场革命,产生了自主务实的现代人格。彼得·盖伊说,心理上的现代化开始于启蒙思想家们集体性的身份认同危机。不错,辩证逻辑再加上认同危机肯定要出问题。彼得·盖伊丝毫也不回避他是从爱立克松心理学的角度对此加以评述的。他的参考书目里罗列了整整三页跟精神分析和性学有关的著述。爱立克松自然首当其冲,弗洛伊德更是被奉为始祖。他自己承认:“我对性的含义和历史的了解都是来自弗洛伊德。”(Ⅱ:628)如今,人们把精神分析学当中的很多东西都归到爱立克松名下,未免有些张冠李戴。据说爱立克松听到男性服装行业也用“身份认同危机”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但彼得·盖伊可不是乱用标签的。他觉得启蒙思想家们当时跟教会叫板导致了他们这个群体的身份认同危机,而这个危机的解决有赖于西方文化中的超我意识的发展。这个超我意识给人们带来了更多的性自由。如此一来,古典的东西、基督教的东西和启蒙思想家们,这三方的关系就像自我、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关系,启蒙运动就是本我对非理性权威的一场反抗。但是这种解释却是那些爱立克松的忠实信徒们所接受不了的,因为爱立克松曾说过,文艺复兴才是本我革命的典范。彼得·盖伊还说,启蒙运动在性方面的理想很可能是生殖器类型的人格。那么,是辩证法把口腔式和肛门式综合成生殖器式的了?如果启蒙思想家们在18世纪就已经现代到如此程度,那今天的“西方文化”又该摆在什么位置上呢?难道是同性繁殖所引起的畸形和变态吗?

如果能放弃彼得·盖伊那些大三段论里的小三段论,事情就会容易多了。别搞逆向、正题、反题那一套,也别去捣弄那些纠缠不清的综合,承认史学只有一个逻辑,那就是看谁的研究做得好。史学家之间唯一的辩证差别就是有人金钟不响,有人瓦罄齐鸣。不幸的是,彼得·盖伊就属于后者。启蒙运动绝不是一场事关自主性的辩证逻辑之争。

如果去掉他那套辩证逻辑,彼得·盖伊用社会史的方法写出的思想史还会有什么价值呢?那就要看看他是怎么处理两个要害问题的。一个是启蒙运动与社会政治问题的关系,一个是启蒙运动和大众文化水平之间的关系。这两个问题都要放在法国历史背景中去探讨,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的解释跟《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中的说法加以比较。这本书属于法国主流史学中的前卫研究。它的前卫性表现得最为突出的地方,就是它对旧制度法国社会结构的研究。目前这本书已经被广泛选为教科书使用。对这个领域不是很熟的人完全不必从头到尾把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皮埃尔·德·圣雅各布、罗热·狄翁、勒内·贝雷尔、阿贝尔·普瓦特里诺、保罗·布瓦、弗朗索瓦·布吕什和让·迈耶等人的研究著作通通读一遍。他们只要看看皮埃尔·古贝尔和罗贝尔·芒德鲁两人写的简明扼要的通俗版法国史就可以了。读过这些书你就会发现,彼得·盖伊把18世纪的社会政治问题简化为革命与改良的二元对立,实在是大错特错。在他看来,法国国民议会和孟德斯鸠所代表的反对派站在一边,进步的改良派和伏尔泰站在另一边。他对复杂的旧制度做过于简单的归纳,同时又把伏尔泰那种过于简单的宣传抬高成历史研究的典范,还说这种宣传对后来几十年里的政治生活都有积极影响,这未免言过其实(Ⅱ:483)。与彼得·盖伊所说的相反,法国的特权阶层赋税并不少,但他们却没有那么多相应的特权。当时法国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农民都没有什么权益可言。大革命初期国民议会要捍卫的并不是贵族阶层的权益,而是典型的传统社会里那些盘根错节、犬牙交错的利益分配。只是因为他们所代表的利益比较具有广泛性,才使得他们关于自由的那些说辞不显得过于虚伪。到了世纪末,他们已经不是彼得·盖伊所说的那种封闭性的、内部充满等级的群体了。事实上,同彼得·盖伊说的相反,杜尔哥觉得这些人在1774年被罢免是件好事,孟德斯鸠对他们的同情也算不上是改变立场。伏尔泰的确是要改良,但他并不反对特权。他自己就是个精英分子,是当时的名人显要,而且他颇以自己能跻身于上流社会而得意。

伏尔泰并没有怎么抨击特权,对特权的攻击更多地来自诸如掌玺大臣莫普和财政总监泰雷等非哲人的阵营。有一个名叫夏勒·弗朗索瓦·勒布伦的人,他的话最能代表呼吁改良的行政官僚,而这些行政官僚的改良呼声对当时政策的影响最大。我们不妨听听夏勒·弗朗索瓦·勒布伦在莫普针对高等法院的改革期间是怎么说的:

我不想跟启蒙运动那伙人搅在一起,并希望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就是说别那么跟教会过不去。在我看来,政府完全可以给他们找点儿事做,比如让他们到像内政署这类地方当个一官半职。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精力放到解决各省之间的纠纷上去,去跟不公正的特权作斗争,去废除那些自相矛盾的传统法律,去把那些五花八门的法律系统加以统一,解决老百姓所面临的天高皇帝远的问题,限制地方官员越界行使权力,约束那些阻碍工业发展的行业公会。法国到处都需要改革,人民也需要启蒙。

改良的努力能否都归功于启蒙运动?当然勒布伦是低估了启蒙运动的作用,但大部分思想史研究者却是高估了启蒙运动的作用。真要想弄清楚改良的动力来自何方,我们就得看看行政史,而不是哲学理论。法国大革命期间颁布的许多改革措施,其实是在路易十六统治时期就起草了的。波什尔的那部《单一职责方案》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这本书无意中体现了社会史研究的方法应该如何应用在思想史研究当中。旧制度留下很多文档案牍,如果我们想要了解思想观念与政治运作在18世纪是怎样相互作用的,为什么老是盯住伏尔泰不放,而不去档案馆研究一下档案文献呢?把法国的事情弄明白了就可以对欧洲其他地方的情况举一反三。彼得·盖伊认为欧洲的情况是“开明专制”,切中肯繁。但开明专制跟启蒙运动关系不大。欧洲的大部分王室们要通过改良来巩固自己的权力,但他们的改良靠的是御用官吏,而不是哲学家,他们的改革理想也是17甚至16世纪的贤君良政。

以《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为代表的那帮学者,在研究老百姓的文化程度和阅读习惯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彼得·盖伊对此也略有涉及。他说,根据结婚证书上的签名来看,法国老百姓当中能识文断字的人在1680年大约有四成,这个比例到了一个世纪以后增加到七成。他的数据是从哪儿来的很难说,因为他的书中参考书目部分虽然很长,但注脚却都很简短。1870年,路易·马吉奥罗做了一个调查,这是对法国全国文化水平最有历史价值的研究。根据这个调查数据的估计,1689到1690年期间,大约有21%的法国成年人可以在自己的结婚证书上签名,1786到1790年期间是37%,1871到1875年期间是72%。

对18和19世纪大众文化水准的混淆,给历史研究带来严重后果。正如彼得·盖伊所说:“文化事业蓬勃发展的先决条件是要有一个广泛的阅读群体。”(I:58)因为他确信,在18世纪的法国,能识文断字的人已经达到了70%。所以,启蒙运动有了一大批“新听众”(Ⅱ:61),并给他们增加了财富,改善了身份地位,使他们用不着再仰人鼻息。大众文化水平的提高不但作为先决条件促成启蒙运动,而且使启蒙运动成为具有革命性的力量。彼得·盖伊坚持认为启蒙运动包含很多全新的因素。他说:“这些不断增加的全新因素和因启蒙而带来的不断扩大的自由,既反映也导致了西方政治、经济和社会方面不可逆转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常常是潜在和微妙的。”这样一个说法用在法国巴黎公社期间比用在伏尔泰时代更合适。

对那些用社会学方式研究思想史的人来说,伏尔泰时期的法国是个很令人头大的阶段,因为要了解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世界就必须深入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去,必须了解他们的行会、教会、行政官署、法律、商业和宗教组织,从他们日常生活中怎样称斤论两、讨价还价,以及怎样养家糊口、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来考察他们的精神世界。伏尔泰童年时,大概大部分法国人都还不讲法语。到1778年伏尔泰死的时候,法国的交通有了极大的改善,人口和经济也都增长许多,国家也初具规模。但只是到了大革命和拿破仑以后,法国才成为一个有内聚力的民族。所以,启蒙运动对当时四分五裂的法国社会的影响以及它对全欧洲的影响,都不是很容易弄清楚的。无论在哪儿,启蒙运动的影响可能都没有深入到18世纪欧洲的社会底层,而只是停留在精英阶层。

彼得·盖伊只对精英们有兴趣,所以我们不能指望他去把一个个教区情况作细致的社会分析。精英们都有开放的视野,但如果你在波兰鼓吹启蒙,那肯定跟在英国鼓吹启蒙不一样。彼得·盖伊把这种地域间的差异归结为思想观念以外的因素,但这样一来他就陷到社会史的复杂性里面去了。再拿文化程度的研究作例子。要想养活一批专以笔耕为生的文人,公众当中就必须有一定数量识字的人。从这个角度说,文化程度的普及是启蒙运动的一个重要前提,彼得·盖伊对这个问题的解释也是说得通的。由于法国人口的增长,读书人的总数也增加了,当然,他们的文化程度是低于现代人的。再说,成年男子当中略通文墨的人在比例上提高了很多(如果还是用结婚证书上的签字作为估算依据的话,1686到1690年是29%,1786到1790年是47%),在有些地区,特别是东北部,这个比例甚至可以达到80%。事实上,从圣米歇尔山脉到碧山康贝桑松或日内瓦,有着一条文化程度分界线。在界线的北边,识字的人一直不少于25%;而在界线的南边,识字的人通常不超过25%。识字人口的有限的和区域性的增长引起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新的读者是否构成了一个新的文化市场,从而使得启蒙作家们不必再依附于权贵,而敢于写那些激扬文字呢?如果狄德罗的《图书贸易信札》、马尔泽尔布的《出版业陈情书》和皇家有关图书业的那些文告可信的话,情况应该不是这样的。如果说国家档案馆的那份政府薪俸收受者名单显示了什么趋势的话,就是路易十六的政府一如既往地贴补和资助作家,而且数额上说不定比路易十四时代贴补的还多。蒸汽印刷机、廉价造纸技术和普及大众教育都是19世纪的事,在它们出现以前,印刷业谈不上有什么飞跃式的发展。文化普及没有给启蒙运动的作家们带来自由,百科全书派也没有给社会带来革命性的改变。

其实,在书的结尾部分,彼得·盖伊对普及大众教育和革命性的变化这类问题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他在前边曾十分强调文化普及的历史意义,但随着他的辩证逻辑的展开,文化普及的意义逐渐降低。到最后,还是那些目不识丁的人把启蒙思想家的革命理念发挥得登峰造极、走火入魔。正是出于对贫民们无法无天和愚昧粗野的绝望,启蒙思想家们转而担心暴民政治,对开明专制刮目相看,甚至开始讨论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原则基础上建立一种具有约束力的社会宗教。这些虽然跟彼得·盖伊前面的说法有矛盾,但却更符合18世纪的历史现实。

尽管彼得·盖伊的辩证逻辑有些不着边际,但我们觉得他谈到的启蒙运动的情况基本靠谱。这是因为他涉及的都是我们熟悉的东西,但又让我们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他的研究不是拓荒性的,而是把已经发表的那些有关18世纪历史的研究梳理了一遍。虽然他的辩证逻辑不太灵光,但这个梳理工作还是十分出色的。读他的书就像旅游的时候怀揣了一本《米其林指南》,你可以在个别景点流连忘返,但却永远不会离开既定路线太远。归根结底,彼得·盖伊有关启蒙运动的那些文字还是有价值的,它们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提供了一个研究综述。彼得·盖伊把自己多年的阅读笔记进行了一番综合整理。大家会本能地把他的书跟R.R.帕尔默的《民主革命的时代》放在一起。但是,如果把他的东西作为对社会史和思想史所进行的融合来看,就不免有些捉襟见肘,因为他的辩证逻辑只能支撑空中楼阁。

把彼得·盖伊写的那些滴水不漏的综述与收在《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里的那些专题研究相提并论,不免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但鉴于这两者都是用社会史研究的方法研究思想史的,两相对照可以看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法国人开始的时候本来是排斥综述性的研究的。在一定意义上说,他们对启蒙运动的考察力求避免先入为主,不去管那些名人名著,而是在那些引车卖浆之流当中挖掘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文化按当时原貌加以重构,所以强调文化观念的惯性力量,并要测量传统影响深入到什么程度。他们这样做是步达尼埃尔·莫尔内的后尘,因为后者早在半个世纪以前就尝试过这种研究方法。

当时,卡西勒要对启蒙运动做精神现象学的研究,达尼埃尔·莫尔内则要把启蒙运动当作一个社会现象来研究。其他研究文化的人醉心于钻研18世纪的那些名著,但达尼埃尔·莫尔内却追踪一定的观念和想法是通过什么方式扩散到社会上去的。他的研究发现,一些被后人视为杰作的书籍在旧制度流行的范围很有限。这一发现给我们提出了新问题:18世纪的一般法国人到底读些什么书呢?进入现代的初期,图书文化中传统与创新之间有着一种怎样的平衡呢?达尼埃尔·莫尔内把这些问题留给了高等研究实践院的那帮后人,特别是写出《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的那班人马。这伙人也继承了年鉴学派的方法和传统,更倾向于研究社会心态发展史,而不感兴趣于那些玄乎乎的哲学理念。这使得他们对达尼埃尔·莫尔内发明的那种量化研究方法感到“于吾心有戚戚焉”。

由于旧制度的复杂性和那个时期的文化的多样性,《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阵营里的人想在具体的情境中去研究18世纪法国的文化和社会生活。他们要研究那些“读”过或听过某些文学作品的平头百姓、买传统书籍的外省“知识分子”,以及出版和消费那些新潮杂志的地方文化精英和巴黎的时髦读者。

在对这四种人的研究当中,研究平头百姓的东西读起来最有意思,因为这类研究让我们可以感受到18世纪村民们的精神世界。罗贝尔·芒德鲁的《17—18世纪的大众文化》(Paris,1964)是一本才华横溢的书。他研究的是17到19世纪流行的那些“小蓝书”。这些书印刷极为粗糙,由书贩子们在乡下偷偷摸摸地贩卖。罗贝尔·芒德鲁的著作让我们看到,这样的研究确实可以带我们进入到古人的内心世界。这些一本只卖一个苏的小蓝书印在廉价纸张上,字迹也模糊不清,直到被看得字缺页残才算寿终正寝。可这些书为我们了解大众文化提供了线索。要是没有它们,我们要想研究大众文化就比登天还难。从前村民们常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女人们缝补衣物,男人们一边鼓捣农具一边听村里认识字的人给大伙诵读这些书。小蓝书无疑是下里巴人的文化,里边的故事往往是用“列位客官,话说如何如何”这样的套语开头。但是这种说书形式传达了什么样的信息呢?这些书同上流社会的文化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罗贝尔·芒德鲁把这个文化传统追溯到启蒙运动之前,但在地位上又觉得它远远低于启蒙文化。他让我们看到,启蒙思想家们大讲特讲人性当中的理性和感性冲突,小蓝书却把人写成是情欲的奴隶,逃不出宿债孽缘,跳不出七情六欲。思想家们对宗教作出理性的解释,小蓝书却宣扬天神地鬼那一套。科学家们要在人们心中驱除宇宙的神秘性,小蓝书却向读者和听众灌输降妖祛邪的法术和咒语。作为文学作品,小蓝书将中世纪的故事传说和17世纪上流社会所不齿的下流段子汇拢在一起,加以通俗化处理。所以罗贝尔·芒德鲁的结论是,跟精英文化比,小蓝书所代表的大众文化既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也是从别的文化传统衍生而来。他进一步推断,旧制度的大众文化在老百姓当中起了一个麻痹阶级意识的作用。农民们沉浸在妖魔鬼怪、神仙法师的虚幻世界里,不去面对真实世界里的压迫与剥削。

罗贝尔·芒德鲁的研究是年鉴学派的路数,但他却不是《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那伙人当中的一员。他的研究给后来的热内维耶夫·博莱姆打下了基础。《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第一卷里收了热内维耶夫·博莱姆的一篇论文,讲的就是小蓝书的来龙去脉。后来她又写了一篇专门研究历书的论文,因为太长,没法收进《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第二卷,只好单独发表。热内维耶夫·博莱姆的研究证明,罗贝尔·芒德鲁的思路是对的。所不同的是,罗贝尔·芒德鲁强调大众文化演变过程中的因循守旧,而博莱姆则看重这个过程中的求变图新。博莱姆发现,17世纪那些遁世迷信的东西到了18世纪被一种新的精神状态所取代。人们对死亡、人性、社会关系和大自然都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态度。旧的天道观念和神话故事让位给新的科学解释和客观历史。当时人们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新的社会道德观、对世界的理性看法和对时事的关心,说明启蒙精神不仅已深入人心,而且革命的种子已经开始萌芽。尽管罗贝尔·芒德鲁和热内维耶夫·博莱姆的研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他们的结论却是大相径庭的。一个强调精英文化和愚民文化之间的泾渭之分,一个坚持两者之间的融会贯通,认为大众文化对精英文化有强心补血之效。

到目前为止,对各种形式的大众文化所做的深入细致的研究还很不够,所以现在还很难说上面的两种观点哪一种更站得住脚。博莱姆的研究是比较详尽的,因为她只研究历书这么一种材料。要厘清这种材料在17到18世纪期间的发展变化还是比较容易做得到的。但是要想说清楚村夫村妇们的内心世界可就有个方法论上的问题了。所以罗贝尔·芒德鲁都只能泛泛地和印象式地讲。但博莱姆要超越泛泛印象的水平,她想通过历书进入到当时老百姓的精神世界。在那里,她不只发现了村言俚语,而且发现了康德的哲学概念范畴。但是事实上,她发现的这些概念范畴跟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风马牛不相及,而且让人对她的研究产生疑问:到底是历书当中揭示了老百姓的精神世界,还是她搬用了卡西勒的那一套理论?只不过是反了个个儿?博莱姆也没能证明她研究的那些历书是否真的具有大众性。恰恰相反,她用作史料的那些历书很多都装帧得精美豪华;她引用过的文献也多有明显的鄙夷大众文化的偏见;她以为是反映民俗的那些流行的谚语格言也本来不是针对目不识丁、家徒四壁的一般老百姓的。像下面这样的话就是很好的例子:“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到用时方恨少”"困兽犹斗,穷寇勿追”。当时很流行的波尔·理查德(法国心腹)是属于托马斯·杰斐逊那班破落贵族的世界的。旧制度时代几乎人手一本历书,王公大臣们也不例外。博莱姆承认历书各有不同,但她还是把它们不加区分地使用。她对18世纪人们世界观变化所做出的分析和结论完全建立在27本历书上,而且不分青红皂白。为了证明民间也有很多进步意识,她依赖得最多、引用最频繁的一本历书叫《瘸子的信使》。这本书是在贝尔尼、巴塞尔、伊韦尔东、沃韦和纳沙泰尔几个地方印刷的。也就是说,是由瑞士人,甚至是清教徒们印刷发行的。用它们来研究天主教法国的农民情形未免不靠谱。

但是,就算是最地道的法国历书又有多靠谱呢?收在那里面的俚语村言通常是牧羊人之间的唱和,具有更多的文艺复兴时期田园牧歌的味道,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话。这种田园牧歌的味道可能源自15世纪的一本标准历书——《羊信的粪堆》,但为了迎合大众水平作了简写。热内维耶夫·博莱姆说,就价值观而言,它们体现了山区百姓的朴素平等思想。然而在我看来,它们体现的价值骨子里跟法国王后的化妆舞会是一脉相承的。历书所代表的是上流社会文化向民间的普及,而不是真正的大众文化。它们是别人针对大众而写的,却不是大众自己写的。它们甚至不是原创,而是从既成的精英文学作品中扒下来的,有时候就是印刷坊的工人从现成作品中顺手牵羊。我们面临的难题不是弄不明白它们的意思,而是确定我们解读出的这些意思是否真正根植当时当地的大众文化。

罗贝尔·芒德鲁觉得历书中的东西应该是植根当地大众文化的。在他看来,这些读物的内容不是由牧人们决定的,而是由出版商和书贩子决定的。这些生意人知道顾客们要买什么,并根据市场需求存货。久而久之,他们便间接地决定了出版商会出版什么样的书。他这个说法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只适用于上流社会的文学。因为上流社会的人对时尚的变化要敏感得多,而小蓝书这类读物已经非常千篇一律。跟知识精英们不一样,村民们的文学消费是被动的,他们买什么书没个准儿,兴之所至,逮着什么就是什么,图的是大伙儿聚在一起时能有本书念。再不然就是为了自个儿看着玩。正像博莱姆说的,对那些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村民们来说,书籍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他们对文字充满神奇之感和敬畏之心。这种心理过程跟上流社会那种“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式的阅读是大相径庭的。所以,大众文学中的变化很可能是阳春白雪的余波所及,但却没有在乡村一级被完全吸收和消化。真正的法国大众文化存在于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的口述传统中,但这个传统浩如烟海,研究者们只能望洋兴叹。就像去印度传教的人倏忽之间就被那里的人潮吞没了一样,几本书只不过是大众文化这沧海中的一粟。

尽管芒德鲁和博莱姆都没能把18世纪法国的大众文化说清楚,但他们的研究丰富了我们对“理性时代”的了解,让我们看到,百科全书之外有着一个浩瀚的下里巴人文化。这个下里巴人文化能帮助我们从整体角度全方位地去理解启蒙运动。《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中还有几篇论文也是把文化经验进行分层研究的,他们对特定阶层的特定文化加以分门别类。特别是朱利安·布朗科利尼和玛丽·泰莱斯·波伊西对外省人读书生活的研究,堪称这方面的代表作。她们按体裁和区域对外省的图书消费情况加以考察,发现外省的文人雅士和胸无点墨的农民都对启蒙运动漠不关心。在乡镇村庄那里,传统文化势力根深蒂固,创新求变的呼声只是空谷回音。

1777年的图书贸易法改革以后,出版商们可以合法印刷在民间流行的书籍,但前提是必须向官府申请许可状。布朗科利尼和波伊西的研究主要就是对外省出版商们写的那些申请信件进行量化分析。这些信件里面包括了每一版的印数,这就给我们研究旧制度时代的文化传播格局提供了精确的数据,比以前别人用过的材料都更有价值。在她们之前,这方面的研究做得最出色的是弗朗索瓦·孚雷,他写的那篇论文收在《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第一卷里。孚雷的研究表明,尽管科学书籍和通俗小说的发行量远比宗教书籍增加得快,但当时坊间流行的大量宗教书籍和18世纪以前的“经典作品”完全淹没了启蒙运动的声音。孚雷的这一结论是通过对那些申请出版许可状进行量化分析得出的。但他用的那些特许状缺少每一版发行量以及在什么地方营销的数据。布朗科利尼和波伊西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所以她们的研究既是补充同时又印证了孚雷的观点。这些研究殊途同归,都揭示了文化惯性在全国各地虎踞龙盘,而新潮的东西在巴黎以外的地方是没什么土壤的。这其实应该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也跟热内维耶夫·博莱姆的结论迥然不同。博莱姆看到的是现代意识在18世纪末长驱直入,摧枯拉朽;而布朗科利尼和波伊西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看到的是万马齐喑,死水微澜。难道精英们的文学体验和下层老百姓们的文学体验就没有在中产阶级那里交汇融合吗?

这个矛盾跟许多计量史学的问题一样,主要是数据不足造成的。出版许可状申请书并不像布朗科利尼和波伊西说的那样能反映当地的世风民情。因为印刷执照只反映当地出版了哪些书,但实际流行的书籍当中有很多是从别的地区甚至外国买回来或换回来的,这些书恐怕是外省书商库存中最重要的部分。“出版许可状”也不包括为法国出版许可条例禁止但又在民间流行的那些书。当时的出版法漏洞多多,以至宣传启蒙思想的作品大行其道。其实,出版许可状只反映外省书市中的一个特殊区域,那就是教科书和跟宗教有关的书。对这些书的需求市场一直很稳定。随着旧特权的消失,外省的书商们替当老师和牧师的人将旧书再版。他们很可能在这个借口之下偷印了很多前卫性的文学作品。像这些书都不会反映在布朗科利尼和波伊西研究的那些出版许可状申请书当中。

尽管她们的材料没能反映外省文化的落后性,但却能反映法国各地区之间在阅读方面的巨大差异。同时,她们的研究也显示了出版业发达与否跟当地人们的文化水平存在互动关系。前面提到过的那个马吉奥罗的研究就说明了这一点。如果以他调查过的区域为准画一条界线的话,那么,“简单许可”的书绝大多数都在马吉奥罗线以北地区流行。这个地区跟洛林和诺曼底地区的情况很像,当地人口的文化水准相对比较高,出版业也比较发达。但是这里对宗教改革的抵制也最为有力。后来到了19和20世纪,这里的选民也表现出对教会最大程度的忠诚。马吉奥罗线以北的读者倾向于喜欢17世纪的那些宗教方面的经典之作,甚至包括詹森教派的著作。而南边,特别是图鲁兹地区的读者则比较喜欢世俗文学。有一些图表已经把这些地区间的差异展示得淋漓尽致。所以,即便她们使用的材料价值有限,布朗科利尼和波伊西的研究还是揭示了法国文化史的复杂性和大趋势。

丹尼尔·罗什对外省学院的研究分两次发表在《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的第一和第二卷里。如果说布朗科利尼和波伊西注重的是文化的整体情况,罗什关心的则是知识精英群体的特点。他跟所有研究精英文化的人一样,探幽烛微有余而高屋建瓴不够。但他所做的量化分析本身包含有普遍性的意义。为了说明精英文化向大众文化的渗透,他必须涉及大的文化背景。莫尔内曾经在《法国革命的思想起源》一书中提醒过我们研究外省学院的重要性。这对罗什很有启发。他先从分析科学院的社会构成出发,借助一种细腻入微的分类方法把一些大而无当的抽象问题,像启蒙时期资产阶级的特点是什么啊等,小而化之。于是他发现,在波尔多、第戎和马恩河畔的夏龙这些地方的学院,其实就是当地等级社会的缩影,完全被那些钟鸣鼎食之家、锦服绣冠之辈所把持。学院本身就是特权社会中的一个特权机构。其中地位比较低的那些人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成资产阶级的一部分,但不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资产阶级。学院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成员多是公务员和靠一定本事吃饭的人。其中有很多医生,但没有金融家,也没有企业家和商贾。即便在波尔多这样商业发达的中心地区,学院成员里也没有商人。显然,学院代表的是传统的贵族精英文化。对于有真才实学的人它敞开大门招贤纳士,但对于商人掮客则拒之门外。学院对不同思想也能兼收并蓄。内部举行优秀论文评比时,有些论文的题目与启蒙主题不谋而合,体现出从抽象走向具体的人本主义精神和对政治经济的关注。那些欣赏卢梭并决定给卢梭那篇《论科学与艺术》一等奖的人,跟卢梭的看法并不一致。他们不要像卢梭那样回到小国寡民的过去,而是相信科学会给人类带来福祉。

在他的第二篇文章里,罗什对学院系统的文人和参与了《百科全书》工程的作者进行了比较性的研究。后者的名单来自雅克·普鲁斯特写的《狄德罗与百科全书》。他发现,跟学院的文人群体一样,《百科全书》的作者当中也包括很多有专业技能的人,特别是那些思想新近又无处不在的医生们。此外还有学者、技术人员,再加上20%的贵族和20%的公职人员。但这个组群中没有一个商人。所以,罗什得出的结论是,《百科全书》所反映出来的是传统精英和刚刚崭露头角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新时代里扮演起思想领袖的角色,而不是工商资产阶级里的老板、业主。但我们对这样一个结论要谨慎些才好,因为这个结论的基础不过是125个《百科全书》作者的情况,而我们对这些人的社会地位和事业情况并不了解。当时跟狄德罗一块儿编著《百科全书》的作者共有200多位。普鲁斯特和罗什看到的材料不一定是最有代表性的。再说,就算他们掌握了所有《百科全书》作者的材料,也还是范围有限,不足以说明这个社会族群的整体情况。不能因为《百科全书》的作者中只有九个神甫、八个国民议会议员、七个律师和22个医生,就得出结论说前三种人对《百科全书》的积极性比医生群体差。每个范畴里只要多上十几个人,统计的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正如普鲁斯特指出的,参与编纂《百科全书》的那些人是靠共同的思想情趣凝聚在一起的,而不是靠相似的社会背景。他们也没有摆脱旧的尊卑等级观念。事实上,普鲁斯特发现,狄德罗在与人通信时用什么样的口吻是看人下菜碟的。对像卢梭这样社会地位比他低的人,他用的是居高临下的口气;而对像伏尔泰、布丰、马蒙泰尔这些名作家,他则很谦卑。但不管怎么说,共同的思想追求将他们紧紧地团结在启蒙运动的旗帜下面。他们要传播自己的思想也必须沿着传统等级制度的渠道,一层一层、由上而下地推而广之。这也符合达朗贝尔和伏尔泰对启蒙过程的预想。那些高高在上、进步超前的思想观念必须像涓涓细流,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下层社会中去。这样一来,普鲁斯特和罗什的研究可以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既让我们看到传统社会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让我们看到旧体制内的精英与时俱进的本事。但是,这些新思想新观念并不反映新的经济模式或新的社会阶层的利益。在这个意义上,用社会史的研究方法去研究思想史导致了同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分道扬镳。

《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里的大部分文章都强调历史的持续性,而不是变化与断裂。通过宏观考察图书业,并将焦距对准农民和外省,他们揭示了大部分法国人文化生活中传统积习的分量。但是让·路易和玛丽·弗朗德兰夫妇合写的一篇论文主要是讲巴黎的沙龙文化,这是当时文化变革的中心。跟普鲁斯特研究《百科全书》作者的情况一样,让·路易和玛丽·弗朗德兰的量化性历史研究也跟启蒙运动撞个正着。这两位作者想通过统计三本日记中提到过的书籍来揣摩巴黎精英分子们的文学经验。这三本日记是约瑟夫·埃默里的《日记》、巴肖蒙的《秘密回忆录》和格里姆的《文学通信》。这三本日记都是写给作者们自己看的,所以它们包含公开出版物里所没有的史料。像《学者报》这种当时出版的刊物,它里面涉及新潮文学的文章都要受到严格审查。《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第一卷里有一篇论文,对发表在《学者报》上的评论文章和另外一本和由教士们出版的《特雷武报》中的文章进行了量化分析,发现传统价值观深入人心。这跟孚雷和布朗科利尼和波伊西的研究殊途同归。但是阅读和编辑这些杂志的巴黎读者就是让·路易和玛丽·弗朗德兰曾研究过的那伙人。弗朗德兰夫妇在当时的地下刊物中看到的是彻头彻尾的启蒙精神。而《学者报》里所展现出来的巴黎人却更像是布朗科利尼笔下的外省人:他们手里都有几本老掉牙的祷告用的书,间或有几本讲历史、法律和科技的书。到底谁对谁错呢?不管谁对谁错,问题都不是史料本身不准确,而是看你选用了哪一类史料。弗朗德兰夫妇使用的史料似乎没什么错,但作为他们立论根据的那几本刊物并没有提到巴黎沙龙圈里那些人读过的所有书籍,而只提到那些非同一般的和引起街谈巷议的书。其实这些刊物就是比较原始阶段的报纸,而不是系统的文学评论。它们能展示当时的文坛风气,但却不能就书籍消费的情况给我们提供一个量化的数据,好让我们把这个数据同孚雷和布朗科利尼的数据加以比较。所以,我们对巴黎的书籍流通情况以及她那里的新派人物和地方上的效尤者之间的文化差距还不是很清楚。

《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里的其他论文讲的是更加不好把握的现象,即语言。历史符号学目前在法国正吃香走红,因为这个学科注重挖掘的是潜概念,而这是咬文嚼字式的传统思想史研究中所忽略的,所以,从语言的角度入手很有可能在启蒙运动研究领域里独辟蹊径。跟传统的修辞学不一样,历史符号学不把个别词语看作是孤立的意义单位,而是把它看成是特定的符号系统和语言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这样一个系统中,每一个部分所传达出来的意义都必须通过它在整体中的作用来确定。也就是说,要想确定某一个具体词汇在18世纪的意思是什么,你就得弄清楚18世纪法国的整个语言系统,把语言看成是一个流动的、被社会决定的沟通方式,而不是固定的思想结晶,更不能把个别词汇随意从整体当中分离出来。在抽象的层面上他们这些话都不错,但实际应用起来却很难。今天的人们对18世纪法语的了解仅限于凝固在纸面上的那些文字,要想透过它们去接近当时人们的内心世界可不是件易事。《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第一卷里有一份书单,上面罗列了4万个登记在案的书名,是当时人们行文方式的标本。弗朗索瓦·孚雷和阿莱桑多罗·丰塔纳分析了每一部书的标题,统计出“历史”与“方法”这两个词的使用频率和上下文语境,再用一些符号学模式去解析这些统计数据,为的就是弄清楚这两个词在18世纪究竟是怎么使用的。

两个人当中丰塔纳的研究更为详尽恢宏,也更能代表这种新的研究方法。他那不厌其详的分析占了一百多页,对“方法”一词在18世纪的使用情况做了个“结构性的素描”,并得出结论说,有时候这个词的意思是固定的、终极的、具有超越性的含义和数学意味。但有时候,它的意思又是肢解的、不定的,取决于用在什么领域里。它的这种多变的用法反映了人们在思维模式上正在从17世纪的推理方式向18世纪的相对主义过渡。研究科学发展史的亚历山大·科瓦雷曾谈到过天体物理学中经历了从封闭宇宙观到无限宇宙观的过程。丰塔纳觉得他发现的思维模式转移,与亚历山大·科瓦雷的宇宙观转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为语言学知识的欠缺,我们很难判断丰塔纳的说法是否站得住脚。对语言学外行的人可千万不要对丰塔纳的研究挑刺,除非你的语言知识比《小拉鲁斯辞典》还渊博,否则肯定要掉进符号学的泥潭陷阱中去。他可能自豪于自己已熟练掌握了年鉴学派的一系列关键词:情势、偶然性、共时性一历时性和关键词。但他了解mathésis、apax、inessif、hendiadys是什么?也许我这样说不公平,或者显得对符号学有成见和无知,但我得承认,我实在看不懂丰塔纳写的东西,而且觉得历史符号学是哗众取宠,中看不中用。

但是两卷本的《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代表了一种“力挽狂澜”的努力。它的作者们要把18世纪法国思想史从泛泛之谈中拯救出来,并把思想史研究同当时的社会现实紧密地结合起来。他们勾画出来的18世纪法国文化生活更接近老百姓的实际体验,而不是削足适履去印证几本传世的经典之作。而且,他们把文化生活同特定的社会组群挂上钩,从成千上万的引车卖浆之流到略通文墨的外省读者,从地方上的文化精英到巴黎的先锋派作家,具体入微,头头是道。不管有怎样的缺点,他们那些富有开拓性的论文让我们看到,用社会史的方式去研究思想史是可行的。和彼得·盖伊一样,他们可能也没有做到完全改写启蒙运动,但是却把启蒙运动的研究扎实地根植在18世纪复杂的社会现实中了。
对彼得·盖伊的《启蒙时代》和《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所做的对比让我们看到,要想用社会史的方法去研究思想史绝不能足不出户。你非得扎到档案馆里去,开掘新资料,发明新方法。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哪怕你在一流的图书馆里做研究,闭门也造不出车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伏尔泰作品是一回事,深入到18世纪的文化生活中去是另一回事。正如《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里的论文展示的那样,旧制度时期的文化绝不仅局限于几本旷世之作。可是图书馆叠床架屋要陈列经典作品,却不肯给那些小蓝书一席之地,老觉得这些下里巴人的东西不配登大雅之堂。我们的大学每年都培养上千个西方文明史专业人才,这些人都熟读《社会契约》,却从未听说过《埃蒙四男儿》。用社会史的研究方法去研究思想史的难处不在于把文化作高低之分。像彼得·盖伊那样只弄索引卡片而不做原创研究,他连精英文化的社会背景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说大众文化了。《百科全书》的金融基础、社会背景和读者情况,只有靠在档案馆里面钻故纸堆才能弄清楚。
如果把彼得·盖伊的《启蒙时代》作为一本传统的思想史著作来读,它好像把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老问题都给生拉硬扯地弄出个头绪来。《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可就没这么武断和斩钉截铁。相反,它要告诉我们的是,新史料的开发会带来一大批新的研究专著,方向上也会五花八门。随着数据性史料的大量使用,《18世纪法国的书籍与社会》的作者们不断质疑用量化的方式研究文化现象的做法。文学杂志不能被简化成图表,文学影响也很难用计算机来统计。图书消费的数据能让我们对文化生活的情况有个笼统而大致的了解,但却不能解释究竟什么才算是“图书消费”。所以,对思想史感兴趣的社会史学者还在寻找新方法。在找到新的研究方法之前,最合适的方法很可能是卡西勒和莫尔内的结合。如果我们不能把这两位大师结合到一起去改写启蒙运动史的话,那说明我们还没有学到家。看看他们的弟子们的丰硕研究成果,就更会体悟到这两位大师的丰功伟绩了。

本文摘自《拉莫莱特之吻: 有关文化史的思考》,上海教育出版社202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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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想象怎么能是历史呢?
历史学家要进入已逝的世界,光靠方法理论那一套是不行的,还需要大胆想象。
本书有四个目的:第一,是要显示过去如何作为暗流存在于当下;第二,是要通过个案来分析媒体的作用;第三,借本书的写作过程来昭示媒体研究中的历史向度;第四,在这些讨论的基础上探讨宏观历史以及与历史相关的其他人文领域。
【作者简介】
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哲学学会院士,哈佛大学卡尔·福兹海默讲座教授、图书馆名誉馆长。达恩顿是英语世界中最重要的法国史专家之一也是文化史、阅读史方面的领军人物。他和他的著作普获多项学术奖和图书奖,包括美国的麦克阿瑟奖、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奖,以及法国美第奇奖提名。代表作有:《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居猫狂欢: 法国文化史钩沉》《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启蒙运动的生意》《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

【目录】


导 论
第 1 部分 大潮下的暗流
第一章 拉莫莱特之吻
第二章 波兰要自由
第 2 部分 传媒
第三章 见仁见智的电影《丹东》
第四章 电视:一封给电视制片人的公开信
第五章 新闻业:适合刊载皆新闻
第六章 学术著作的出版窍门
第 3 部分 白纸黑字
第七章 什么是书籍史
第八章 被遗忘了的文学中间人
第九章 阅读史初探
第 4 部分 你方唱罢我登场
第十章 思想史与文化史
第十一章 观念的社会史
第十二章 心态史
第 5 部分 相关学科与触类旁通
第十三章 历史与知识社会学
第十四章 历史与文学
第十五章 历史与人类学
译名对照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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