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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落

 东营微文化_ 2024-01-12 发布于山东




雪纷纷扬扬毫无顾忌地落下来,不长时间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少见的大雪,重现眼前,可再看不到那个早起扫雪的老人。
父亲也是在飘雪的日子,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十三年前。
父亲少年时,爷爷身体孱弱,不能劳作,在农村靠劳作养家糊口的年代里,无劳力,孩子多,日子过得艰难。裹着小脚的奶奶和身为长子的父亲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父亲一边上学,一边劳动,稚嫩的肩膀挑起养家的重担。自然灾害的年头,地里颗粒无收,饭都吃不上,自然学也上不起了。怎么办?那就出去讨饭!冬天,穿着棉衣、棉鞋的父亲,一个人拄着棍,挎着筐,一路向南,边走边乞讨,饥一顿饱一顿,居无定所。一路走到沂水,好心的人家看小孩子可怜,就收留他在草棚里住下。天寒地冻的冬夜,父亲蜷缩在草窝里。旁边是主家按风俗提前准备的寿棺。冷风灌进草棚,棺材里也像有了动静。父亲只能蒙起头再裹一裹单薄的棉衣,浑身发抖,分不清是怕还是冷。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棉鞋底早就磨穿了,就捡块破皮子,绑在脚上。讨饭时,碰上恶狗急追,拼命地跑,在冰面上,鞋子跑丢了,光着脚跑,摔倒了,连讨饭的碗都摔豁了口。父亲吓得嚎啕大哭,狗嗅嗅空碗,看看伏地大哭的孩子,愣愣神走了。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也只能擦擦眼泪,捡回鞋子,拿着破碗,蹒跚走回草棚。路途遥远,连过年都是靠着施舍在主家过的。这些穷人间的扶助,帮着父亲熬过了那个冬天。
冬去春来,天热了,棉袄穿不住了,也没有其他替换的衣服。父亲就把棉袄里的棉絮抽出来,当夹衣穿。返回家乡时,父亲又长途跋涉,背回一大袋讨来的地瓜干,帮着家里度过了青黄不接之时。
我常想跑得过时光,回去抱抱这个无助的少年,给他端碗热汤,护他三冬暖,春不寒。
父亲说起这些,却风轻云淡,唏嘘的总是:好心人家已经故去了,没有机会好好磕头致谢。大恩未报,成了父亲的遗憾。生活的困苦,没有压垮父亲,反而让他更坚强。
父亲天资聪颖,上学期间,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走在校园里,大家都侧目而视:“快看,这就是那个学习最好的。”怎奈,时运弄人,苦学数年,即将高考,却逢特殊年代,全国取消高考。少年的天空一时阴云弥漫,他没有气馁,始终相信:天道酬勤,总会拨云见日。他一边务农养家,一边刻苦学习。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在拖儿带女的情况下,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被乡人传为美谈。
父亲经历了生活之苦、学业之困,却从不叫苦,埋怨,而是埋头积累沉淀,力争挣脱命运的枷锁,逮住透过命运裂缝而来的阳光。
 父亲深受人生困苦,却常寻生命之乐趣。他勤劳能干、心灵手巧、不断学习新见识。这世上,没有父亲不会的营生,扛起锄头下地,是一把庄稼好把式;拿起笔写一笔好字,绘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文章;还会笔篆刀刻、放电影;还会木工活、修收音机等。
父亲回乡务农时,参加了乡里的文化宣传,凭着能写会画,乡里大大小小的宣传板报都办得漂漂亮亮。也因为懂技术,负责乡里的放电影。那个年代,单调枯燥的乡村里,就盼着哪个村放电影,不亚于过节,引得人们奔走相告。临近傍晚,四邻八村的乡村小道上三五成群相约着赶去看电影。电影开演了,漆黑的乡村静夜里,那方幕布牵拽人们心驰神往。换片时,大家起身翘首急切得看着父亲,耀眼的机器灯光罩着父亲,像戴了光环。
至今,村里老人家数不来时尚偶像,但仍然记得那个“换片子最快的”小伙子。父亲给他们带来少年时代的光。
父亲上班后,周末还没到家,门口已经赶来三五乡邻等着让修收音机。他都乐呵呵地收下。忙活完,在油灯下,猫着腰捣鼓半天,哑掉的收音机就在他手里又咿呀清亮起来。
放年假了,更忙碌了,桌子上堆了一堆卷成卷的对联红纸。我磨了墨汁,轻轻按压着,父亲写,我往前拖,一字一拖。父亲的毛笔下就长出一幅娟秀飘逸的红纸黑字的对联。不几天,村庄里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父亲写的春联,就有了年味。
隔几年,家具旧了,他还会调漆,找个晴天,把家具全油漆一遍,年过得就更斑斓了。那年,父亲帮着油漆叔家的家具。在阳光照进窗户的光柱里,父亲三笔两笔画出了松鹤延年的年画,惊呆了小小的我。90年代,还没有随处可见的文印公司,区里会议需要的长条幅,都是父亲毛笔写就。
那时候,父亲很有远见地看到农村集中大田种植,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前景,写成论文,获了一等奖。这些在今天实现了,他却看不到了。
他走后,孙辈们整理他成堆的书籍。整理出马来西亚政府向他发来参加学术讨论的邀请函。孩子感叹道:我姥爷很博学,我们都不及他呀!我不知道有什么父亲不会的,只记得父亲说:“人有两只手,人勤它不拙,双手啥都会,不会咱就学。”
父亲或困顿或小安,却一直敦厚可亲、乐善好施。自己淋过雨,就希望能为他人撑起伞。大学毕业后,他当了一名高中老师,班里有家远的学生,他时时关照他们的生活,帮他们保管着生活费,不够了自己就悄悄填补上,常常叫到家里来改善生活。每当有学生来吃饭,父亲总提醒母亲,学生们在外头都不容易,多放点肉。特意嘱咐先让学生吃完,再让我们吃,怕馋嘴的我们姊妹三个抢肉吃。再以后调了岗进了城,有亲友学生求助,他就算费尽周折受尽难为,能帮也帮,帮完还不肯卖说人情。用他自己的话说,咱光着脚走过路,知道不容易,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每个下雪的早上,楼下总能传来“刷刷”的扫雪声。不用问,一定是父亲,早早起来,为街坊邻居扫出一条小道。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一旦笑起来,整个面部线条全都柔和起来,笑意从眼睛、嘴角漾开去,一直挂到耳梢。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看到幼时的我玩水的狼狈相,看到小辈们绕膝嬉戏玩闹,看到我们学习工作上的点滴进步,父亲就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一直以来,能让父亲欣喜欣慰,是我们的动力。想到以后,父亲再也没法看到我们的努力,心如刀绞,心无处安放。
父亲一辈子即使身处辛苦困顿,精神却坚韧富足。他啥也要学会,却始终没学会享受生活。辛苦了一辈子,孩子们拉把大了,日子也越过越好,他却总一副消受不起的样子。好东西不吃,留着孩子们回来吃;新衣服不穿,压在箱底,张罗着有啥场合再穿。他总是感慨:这平常的日子比过年过得都好。
但这样的好日子,却没有过上几年,在一个飘雪的日子,他扫净了楼下的新雪,却在积雪未融的夜里,急病发作。摸着他的脚底尚有余温,我们扑跪在医生脚下求助,医生竭尽全力也无力回天。他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撒手走了,没有留给子女半点尽孝的机会,成了我们永远的遗憾。送他走时,亲朋好友顿足垂泪,他的学生跪拜叩谢师恩,街坊邻居扼腕而叹:一个好人走了!
在这之后,每个迎面走来的老人,我都急寻他的影子,这个身形像他,这个侧影像他,而终究都不是他,于是,羡慕起能够开门迎接父母回家的子女。没有父亲的孩子,如同在世间孤独奔忙的游子,再也没有了根。没有父亲的孩子,从此不再惧怕鬼神,如果世间真有,每个父亲都是天上的神!如果真有鬼祟作怪,我的父亲拼了命也会保护我们。
父亲的坟静静躺在苍穹之下,坟头上青草摇曳,旁边是他少年时代生活的村庄,有他熟悉的乡音。他从这里一路踉跄走向城市,最终静静躺在这里,再也不会远去。他的一生是平凡的,也是不凡的。他像一枚雪花,悄悄飘落,又静静消融在世事无常中。
作者简介:郑玲玲 ,喜欢文字,借由文字,触摸心灵,触动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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