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上古五帝之一的虞舜,就不得不从帝喾高辛氏说起。 1、帝喾与夔帝喾即高辛氏。 田昌五先生说:
不过我们以为,这一部落不是从少昊系的颛顼部分化出来的,而是原属太昊集团。 《左传》昭公八年说:“陈,颛顼之族也。”陈本为“太昊之墟”,后来的陈国自承为帝舜后裔,而舜部族出于帝喾部,那么“颛顼之族”可以转译为颛顼部的同盟部族。也就是说,当颛顼为盟主时,帝喾部也从属于颛顼,但并非是颛顼部的嫡系。 《大戴礼·帝系》篇以帝喾为黄帝长子玄嚣之孙,又以颛顼为黄帝次子昌意之子,《史记·五帝本纪》因此说“高辛于颛顼为族子”。这种说法多少,也反映出帝喾部与颛顼部最初并不属于同一系统的部族。 帝誉部崛起于颛顼部衰落之后,因此传说中的古帝王谱系以其直承颛顼。 《左传》文公十八年载:
估计帝喾为部落联盟大酋长时,原颛顼部的一些骨干部族也统归于帝喾部了。 这一部落一直活动在太昊集团旧地,即今鲁、豫、皖交界地区,今淮阳、商丘、虞城等都曾是它的活动中心。 徐旭生先生曾苦于有关帝喾的材料太贫乏,或说有一些材料也“无不可疑”,因而对这位“人帝”“没有好多话可说”。实则帝喾与后来商王室关系最紧切,正须用力考求。 宋人罗泌以为“帝喾之治天下,其迹之闻于代(世)者,初无赫赫之功”,“帝喾之政亦惟仁柔无苛而已”(《路史·国名纪丙》)。 这中间有后世儒家的润色,但或许也可以反证,在帝喾为部落大联盟首领时,各大集群间的关系相对比较平和。 甲骨文有夒字,为商人“高祖”之名,祀典特隆。王国维先生首考其字,释作(夔)若“夋”,以为要即帝喾,“其或作夋者,则又要字之讹”,因谓帝喾与《山海经》中屡见的帝俊为一人。 郭沫若先生认为当以释“夒”为是,又加 以补充论证,断定不但“帝俊与帝喾固是一人,即帝舜与帝喾亦同是一人”;又别为总括说:
据我们所理解的东夷部落变迁史,帝喾部的兴起应与颛顼部的强盛期相接近。就是说,颛顼、帝喾为部落大联盟的盟主是前后相承的,其时代应较尧、舜、禹为早。 2、帝喾与虞舜即使按《史记·五帝本纪》等皆追本于黄帝的说法,颛顼为黄帝三世孙,帝喾为四世孙,舜为九世孙,帝喾、舜也相差好几代。 所以我们认为,俊、舜二名可以合并,二名读音亦相近;帝喾则为另一人,其名声类亦与俊舜不同。 归结起来可以这样说: 第一,卜辞中的“高祖夔”,当是指帝喾。他的最嫡系后裔,当即后来为舜之乐正的夔,亦即夔龙氏,是以夔龙为图腾的氏族(入居中原后由鸟图腾混合了龙图腾)。 其氏族名称本作夔,喾、俈等都是后起字。 高辛氏之名也是后起的,大约因商人祭祀“高祖夔”常在辛日,故有此号。 乐正夔是夔国(后世归国前身)的始祖,所以古籍中又称后夔,与商人所祀的“高祖夔”不能混同。 甲骨文中有些祠山川风雨之辞,如“燔于夔”等,其中的“夔”字可能不是人名,而是转为地名了,我们怀疑实指夔方国所在地。 这一种用法也见于商代金文,如《小臣艅尊》即以“夔”为地名。夔方国与商王室同奉帝喾为远祖,所以商人祀帝喾于夔国祖庙也并非不可能。 第二,舜出于有虞氏,而有虞氏当是从高辛氏集团分化出来的一系,即从族系上说,舜应是帝喾后裔。这一支系后来势力大盛,以舜为首领,继尧之后上升到部落盟主的地位,帝喾嫡系后裔夔龙氏也成为它的结盟部落。 由于有虞氏是个大部落,其部族图腾也是多种多样的,既有驺虞兽和象,也有鵔鸟(俊鸟)。 鵔鸟即赤雉,亦即锦鸡,舜氏族当出于以鵔鸟为图腾的一支,因袭了东夷风俗。 传说“鼓(舜父瞽叟)亦化为鵔鸟”(《山海经·西次三经》),适可为这一支族信奉鵔鸟图腾提供一证。 由是言之,帝舜的嫡系后裔当称俊鸟氏,自应“褅俊”。这样就生出了“帝俊”之名,后又转为“帝舜”,“俊”、“舜”不过一音之变。 《山海经》中帝俊之名最多,可见早期传说文献多写作帝俊,帝舜之名还要晚起一些。不过古籍中的“帝俊”,有的可能是指舜,有的可能是指他的后人;这和“夔”字有的是指帝喾,有的是指帝喾后人,属于同样的情形。 第三,商部族究竟是源出帝喾部还是帝舜部?从甲骨文的“高祖夔”来看,商部族源出帝喾部当无疑问。 传说谓帝喾生契,《礼记·祭法》篇又谓“殷人褅喾”,皆与甲骨文相合。 《国语·鲁语上》又谓“商人褅舜”,此说不一定可靠。不过帝舜部原亦出于帝喾部,且舜曾为部落盟主,商王室并祀帝喾与帝舜为远祖也是可能的,其间或许还杂有近亲部族间的婚姻关系。 而这大概也就是后世多以夔、喾及俊、舜混而为一人之名的根源所在。 3、有虞氏在哪里?上文已言及舜部族出于帝喾部。具体地说,它原是帝喾部的一个分支,以氏族图腾言属于俊鸟氏,以部落名号言则称有虞氏。有虞氏之称可能得自它最初在部落联盟中的职事。 甲骨文有一字,从虍从大,学者疑为“虞”字。 叶玉森先生说:
此或即有虞氏得称之来历。也有人以为此字所摹画的是头戴假面具的舞人形状,因而隶定为“虞”。卜辞中另有“王吴”之名,当即史籍所见商代先公先王中的粮圉、根圉、曹圉,虞、吴、圉诸字并通。 《史记·五帝本纪》载舜为冀州人,且自玄祖以下皆“微为庶人”,此无从质证。 大概有虞氏先前“微”而不显,直到尧的时代才逐渐强大起来,并进而取代尧部落而成为部落大联盟的盟主。 《史记》又记载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学者对此亦百般考求,或信或疑,不主一说。 要之,当以有虞氏一支曾经南迁较为近实,因迁徙者历世祀其始祖,久而久之,自会生出种种有关舜的传说及古迹遗存。 实际上,舜部落所属氏族不仅有南迁者,而且西进北上、东移的都有,其中尤以山西南部现存遗迹特多。 山西学者或力主舜部落兴起于此,然而这里的龙山文化考古遗存却往往带有浓厚的海岱考古文化风格,这就不能不令人生疑。 我们认为,舜部落本为东夷太昊集团后裔,当它强盛之时,并未脱离太昊故地,也就是仍在帝喾部活动的今豫、鲁、皖交界地区。 《孟子·离娄下》曾谈到:
诸冯,旧疏无确解,焦循《孟子正义》引赵佑《温故录》,以为当指今山东诸城一带,“其地有所谓冯山、冯村,盖相传自古,就疑近是”。 也有人认为诸冯即姚墟,在今鄄城西南,与雷泽相近,相传这里也是舜的出生地。 雷泽,又称雷夏泽,在今菏泽东北,隋时曾置雷泽县,后并入鄄城,其地与舜的事迹联系最多。 负夏,一作负黍,旧说是卫地,有人认为即服泽、负泽,亦南邻雷夏泽;也有人认为即负瑕、瑕丘,在今兖州北。 我们以为诸冯故地可能就在今河南东端的虞城,负夏则可能即今商丘,虞、诸古音同部,负、商一声之转。 鸣条,旧说亦分歧甚多,或谓在今山西运城一带,或谓在今河南封丘东。 焦循《正义》引翟灏《考异》,认为当距定陶不远,即商汤伐夏桀之地,与在封丘东之说相合,可能最接近于历史实际。 大致诸地当皆在东土,与陶唐氏曾在定陶一带活动的中心区域相差不大。 直到春秋初年,有虞氏后裔建立的遂国尚存于今鲁西南,后为齐国所灭;国灭后数年,所属氏族遂因氏、领氏、工娄氏、须遂氏复起反抗,杀齐国戍守者,结果被齐国镇压。 不过工娄氏到春秋后期仍仕于齐,亦屡见于《左传》。这个遂国的地望,杜预谓在济北蛇丘县西北,清人江永谓在宁阳西北三十里的遂乡(《春秋地理考实》),二者实指一地,仍距古雷泽不远。 4、历山地望舜的传说事迹多与农耕文化有关,而涉及一系列古地名,亦可借以考见舜部落的活动地望。 有代表性的说法见于《墨子尚贤下》:
《尚贤中》之文与此略同,而无“灰于常阳”四字。 《史记·五帝本纪》的记录还要详细一些:
这类故事又见于《管子》、《尸子》、《吕氏春秋》、《尚书大传》、《淮南子》等书,流传甚广,而大略皆相似,反映出舜的时代以农耕为主,兼营制陶等手工业而辅之以渔猎,与考古所见海岱龙山文化的实际发展水平相符。 特别是“成聚”、“成邑”、“成都”的说法,等于浓缩了原始“古国”的都、邑、聚三级体制的形成过程,与龙山时代“城”的兴起也是相吻合的。 历山的具体地点,传说所指者至少有十五、六处,涉及今山东、山西、浙江湖南等省份,仅在山东境内就有五、六处。 然联系雷泽、河滨言之,它最初只能是指今山东菏泽东北的历山。 《水经·瓠子河注》:
传说所称的河滨,按古语常规应是指黄河,未必是指瓠子河,然这里总距那时的黄河不远,所以历山也应在这一带。 皇甫谧《帝王世纪》谓此山即济阴历山,“与雷泽相比”,又谓定陶西南有陶丘,即舜所陶之地,皆与此说相合。 其他地方的历山,包括现今济南最有名的千佛山(古称历山),都与雷泽、河滨及寿丘、负夏等地相去太远,不大可能是舜部落的发迹之地。 寿丘,古籍群言在旧时鲁东门之北:顿丘,一般认为在今河南浚县。二地与有虞氏兴起于豫东鲁西的活动地望亦相合。 5、舜为何是冀州人?向来言舜地在今山西的学者,多以汉人的说法为据。如郦道元虽记菏泽之历山,而并不相信舜部落曾兴起于此,故据郑玄“历山在河东”之说,力主其地在今山西永济一带,并谓“今雷首山西枕大河,校之图纬,于事为允”。 然清人孙星衍《岱南阁集》卷2《历山虞帝庙碑铭》,以为郑玄所说的“河东”应是《周礼·夏官·职方氏》所记“河东曰兖州,其山镇曰岱山,其泽薮日大野,其川河、济,其浸卢、潍”的河东,而非是指秦汉以后置于晋地的河东郡。 《吕氏春秋·有始览》也说:“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也。” 此指卫地亦属古兖州,而先秦卫地即在黄河之东。故孙星衍仍主舜地在菏泽说,并谓历山在济阴城阳(治今山东鄄城县境)。 历山之名本起于“九黎”或“重黎”之“黎”,就连雷泽之名也是由这个“黎”字分化来的。以“九黎”分布之广,最初各地的历山不一定都与舜有关系,待到“舜耕历山”的古老话头久传之后,才多与舜的事迹发生了瓜葛。 而“九黎”之“黎”,可能最早出于草莱之“莱”,还是由农耕文化分化而来的代名词,“莱夷”之名亦起于此。 舜为冀州人的说法,当亦与舜部族的迁徙有关。 余太山先生说:
《墨子》所说的舜“灰于常阳”,“灰”字不可解,清人以为当是“反”字之讹,假为“贩”,故《尚书大传》云“贩于顿丘”。 常阳当即城阳;又或作常羊、潢阳者,疑皆为传写之异。 又《孟子》云“迁于负夏”,《史记》云“就时于负夏”。 司马贞索隐云:“就时,犹逐时,若言乘时射利也。” 所谓“就时”,疑亦指与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原始历法而言,并非是指贩鬻射利,有如后来孔子所说:“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 上古夷人通用“火历”(以大火星昏见之时为岁首),中原则通行“夏历”(以参星记岁首),经验性历法的交流采择亦为原始农业的季节性生产所必需。 6、舜与瞽叟、象有虞氏的历史,在传说中可以上溯到大约与颛顼同时的虞幕(见《国语·鲁语》)。不过虞幕所世袭的似乎是乐官,而不是“虞”字本身所表示的主管山泽苑囿及田猎之官。 传说的舜父瞽叟,以“瞽”(盲目)为名,显然也是乐官。 有关舜与瞽叟及弟象的关系,据《史记·五帝本纪》所记:
类似的故事流传很早,后世儒家多转相附会,舜是一位忠实孝友、不念旧恶的“恺悌君子”,在继尧为帝后还把陷害他的象封到“有庳”地方做了诸侯,所以最终“舜葬苍梧,象为之耕”。 这些当然不能看成是信史,但也反映了有虞氏部落内部氏族斗争的一些迹象。 有人说舜、象之争起于舜与黄帝族的帝尧二女之通婚,因为此举触犯了东夷族的规定,故尔遭到瞽叟全家乃至全氏族的反对和毒害。 这倒不一定,因为《史记》又载象误以为舜死于土井之后,复霸占尧之二女为己妻,并把舜的财产分给了瞽叟。 舜、象之间的关系,应理解为胞族内部两个氏族间的关系;舜、象之争,说到底恐怕还是私有制兴起之初,氏族权力与财产继承关系上的争夺。 有象氏原是有虞氏部落中的驯象族,其封地“有庳”又作“有鼻”,正突出了象图腾族的典型特征。所以有学者提出,大汶口文化墓葬中所见象牙工艺品的原材料可能出自这一部族,不一定是得自黄河流域原来可能有的野生象。 不过在有些传说中,舜对于“胞弟”象的感化,确是很形象地再现了人类对于野生象的驯化过程。 有象氏后来南迁,所谓“舜葬苍梧,象为之耕”的传说,当是由其族对舜的崇祀而来的。而这传说同时反映出,当时已经用大象耕田。联类而言,当时已经有牛耕(牵引原始木制耒耜)也不是不可想象的,相传舜子叔均“始作牛耕”可能并非虚谈。 另外,舜、象故事所涉及的井是一种连通的井,所以舜在一井被填实后,得从穿孔进入他井而出。 《水经·谬水注》有这方面的记载,称烈山氏“九井自穿”,“汲一井则众水动”。这一种井只有在平原地区才能有,不能是在山区。 《世本·作篇》称“化益(伯益)作井”,而伯益部的根据地曾在今鲁西南,也具备打造此种水井的条件。目前在海岱龙山文化遗址中多有水井发现,但尚未见到这种连通的井。 当时的水井大约已用于灌溉,众多有关“舜井”的传说,也可表明这一部落的农业较发达。后世所谈的“井田”,恐怕最初即是由水井及其灌溉沟洫而得名的。 (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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