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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复性书院的始末与得失|​刘强

 竹山一枝秀pfxh 2024-03-10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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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复性书院的始末与得失


刘强 

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原载《走进孔子》2024年第1期


马一浮与熊十力、梁漱溟,并称“新儒家三圣”,其家世履历、道德学问、风骨气度及诗词创作成就,皆可谓出类拔萃,令人高山仰止。抗战期间,他在四川乐山创办的复性书院,更成为民国书院史上的一个传奇,一向流播众口,颇致美誉。不过,除了粗略读过《复性书院讲录》外,我对复性书院的来龙去脉,尤其是其为何中途停办,其实不甚了了。
近读何俊教授所编《马一浮论学书信选读》(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一书,对马一浮先生了解渐深,其在与友人弟子的书信往还中,多次言及复性书院创办始末,其中甘苦无奈,尤令人动容。掩卷之后,不禁长叹:若马一浮者,真可谓醇儒也!然仔细寻绎其心路历程,亦觉尚有未安。
盖其“守死善道”时、“古貌古心”处,固然配得上“君子固穷”之誉,令人敬仰钦羡,但其立身处世、待人接物,每以“义理之学”是从,不知转圜,又显得立道有余,而与权不足。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实在颇有“迂远而阔于事情”之处,其所创办之“复性”书院,终因曲高和寡、经费无着而归于夭折,亦可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如所周知,马一浮早年虽留学欧陆,通多国外语,然其而立之后,则倾心旧学,以传统文化守护者自期,其学术思想及教育理念,皆以守先待后为旨归,反对媚外趋新。民国初年,蔡元培出任国民政府教育总长,马一浮曾受任教育部秘书长,后因办学理念不合,马一浮辞职。其与弟子书信中颇能见出其思想观念,如其批评魏源说:
自清道光见鸦片战争以后,魏源始作筹海篇,创为“师夷制夷”之说。至今垂百年,从变法自强递变为科学救国,为革命抗战,只是魏源流派所衍,不能出其范围。言师夷已自沦为夷,言制夷卒为夷所制。祸烈至此,而朝野上下曾不一悟。出言行事,无反躬自责之意,无寅畏惕厉之心,犹是虚憍夸饰,行险侥幸。丧乱无日,民力垂尽。泄沓荒湎,不知忧恤。谁为为之,孰使致之?(1938年3月16日与袁心粲书,见《马一浮论学书信选读》,第229页,下引该书,仅注页码)
其对新学领军人物梁启超、胡适之亦绝不苟同,甚至以“俗”、以“偷”斥之:
王船山有言曰:“病莫大于俗,俗莫甚于偷。”三十年前出一梁启超,驱人于俗,十余年来继出一胡适之,驱人于偷,国以是为政,学校以是为教,拾人土苴以为宝,靡然成风,不待今日之被侵略,吾圣智之法已荡然无存矣。”(1939年2月1日与袁心粲书,第266页)
言颇峻厉,其情可感。由此可知,早年曾涉猎西学、翻译过多部西方著作、最早将《资本论》引入海内的马一浮,中年后归心儒学,服膺六经,对“咸与维新”“全盘西化”之主张完全不能认同。其与主张“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蔡元培尚且不能合作,可见其儒雅谦和的气质背后,确有一种孟子所谓的“大丈夫”气概。
嗣后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又延聘马一浮任北大文科学长,马则以“古闻来学,未闻往教”为由谢辞(马镜泉、赵士华著:《马一浮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36页)。在致蔡元培的信中,马一浮说:“其所以不至者,盖为平日所学,颇与时贤异撰。……幸值自由之世,人皆获求其志。……化民成俗,固将望诸师友;穷理尽性,亦当敕之在躬。”(1917年1月17日,第43-44页)
由其竟将“化民成俗”与“穷理尽性”分立,不难看出,马一浮似乎纯以一理学家作为学术身份认同,而与现代教育家之职志渐行渐远。难怪与他初次见面的叶圣陶要在《嘉沪通信》中感叹:“今日之世是否需要'儒家’大是疑问。此种书院固不妨设立一所,以备一格。而欲以易天下,恐难成也。”且预言:大约理学家讲学,将以马先生为收场角色,以后不会再有矣。
马一浮的学问,得益于孔孟以及程朱理学处为多,又受佛学禅宗之长期浸淫,故其论学,强调“向内体究”,“深造自得”,“以圣贤为心”,久之乃形成一种内向型气质,不仅学问上“颇与时贤异撰”,行为上亦不同流俗,故其对古今、中西、新旧之辨的回应,亦渐趋“保守”“复古”一路。又其一生远离政治,对革命思潮始终保持距离。
他在与丰子恺的信中说:“今所以为救亡图存之道,多门面语,殊少实际,近于自欺,而犹谓孰敢侮予,其谁信之?” (第207页)对当时主流思潮的纷纭扰攘,可谓洞若观火。以此理念和性格处世,若无最高当局及教育部的倡议支持,马一浮恐怕绝不会创办什么书院。
不过,既以儒者自期,则不能不讲学。抗战军兴,马一浮于颠沛流徙之间,受聘于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先后在杭州、江西泰和与广西宜山陆续讲学,虽“听众机劣,吾又缘浅”(1938年7月13日与熊十力书,第198页),亦可谓弦歌不辍。他说:“吾侪今日讲学,志事亦与古人稍别,不仅是为遗民图恢复而止。其欲明明德于天下,百世以俟圣人则同;不以一国家、一民族、一时代为限。……但得三数学者,相与讲明此事,令血脉不断。”(第202页)
因为马一浮有此一弘道继绝之愿心,故1938年秋国民政府教育部(时陈立夫任部长)表达欲请其在四川创办一传统书院之意时,他不能不心有所动。马一浮很快便致书好友熊十力,请其来渝襄助,但亦坦言“事实上缘尚未具,与其有始无终,有头无尾,不如其已”。
又说:“战后文物摧残略尽,应为之事良多。僧如紫柏,俗如杨仁山,儒家尚无其人。以后学者求书不能得,故印行典籍,尤为迫切需要。然今人唯知有抗战文艺,其谁信之邪?弟前书谓书院不必期其实现,但简章可留为后法。……垂之空文亦同见之行事,无二致也。”(第200-201页)
大概马氏根据自己在浙大讲学状况推测,值此兵荒马乱、人心流散之乱世,理想中的书院恐怕是一空中楼阁——他竟把书院简章看得比书院本身为重,这不仅为后来书院败落埋下伏笔,主观上也未尝不是为自己留一余地。
在与张立民的书信中,马一浮还反复强调:“书院之议,非吾意所及。”“愚意道之显晦,不以语默而异。书院之成否,殊无所加损。……此时勉强成立,亦难以持久。”“君子作事谋始,永终知弊。今即欲因机示教,与众作缘,亦是不得已而后应。立心不容有纤毫夹杂,对人不能有些微迁就,不可期其必成。”且再次申明简章之重要:“因书院之成否可以不论,而此简章必须修改尽善。今即不成,可留为后人取法也。”(第220-2223页)。大有立言以不朽、不成功便成仁之概。
不过,话又说回来,“立心不容有纤毫夹杂,对人不能有些微迁就”,这样崖岸自高、深闭固拒、决不妥协的孤绝姿态,近乎不食人间烟火,实在难免“意必固我”之讥,亦有违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无可无不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智慧境界。给人的印象似乎是,马一浮早知自己会失败,但即使失败,也要留下后人不可企及的精神遗产和道德高标。
作为以圣贤传道自期的一代大儒,马一浮论学以“义理”为重,办学处世亦然。他说:“若书院讲习,一以义理为主,乃与时人异趋。经术则祖述洛闽,亦与晚清诸儒涂径迥别。……天下之为学者亦多术矣,约之不出二涂:一则资多闻以求时用,一则重体究而贵自得。二者不可强同。”(1940年3月31日,第309页)
又说:“书院讲习,重在向内体究,期于入德,不是专以多知多识为学。须知穷理尽性之事,非如今人所目为政治学说、伦理思想遂足以该之也。……义理本为人心所同具,非能取以与人,不可徒恃讲论,用力终在自己。”(1940年7月22日与高矜细书,第310页)
他对当时颇负盛名的刘师培、章太炎之学颇不认同。说:“刘、章之书不关经术,谓宜暂置,而专读洛闽诸儒书,细心体验,向后方有商量处。”(1939年8月28日与周伯铭书,第282页)其在给熊十力的信中谈及西学,则说:“且书院讲习所重,在经术义理,又非西洋哲学也。”(第235页)
办学理念是如此,复性书院的制度安排自然与时代潮流相悖。马一浮说:“吾之三原则:一、不隶现行学制系统之内;二、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三、任何仪式不得随俗举行。……书院之成与不成,于道无所加损,于吾亦无所加损也。”(第263页)又论书院与学校不同云:“书院所以异于学校者,学校造士,唯求适于时用之才;书院求师,乃在继此绝学之绪。在今日虽学校为重,书院为轻,然可以任学校之师者,尚不乏人,可以为书院之师者,实难其选……”(第297页)
甚至开讲之日,马氏便对诸生有“劝退”之戒:“学问之道无他,在变化气质,去其习染而已矣。……诸生若于此信不及,则不必来书院受学,疑则一任别参,两月以后,自请退席可也。书院照章考察,验其言行,若立志不坚习气难拔者,随时遣归,绝不稍存姑息,转以爱人者误人。慎之戒之,毋贻后悔。”(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页)
此言颇类佛门戒律,虽有化性起伪之效,然早失孔子“有教无类”之义,读之令人生畏。又其所撰《复性书院学规》云:“今为诸生指一正路,可以终身由之而不改,必适于道。只有四端:一曰主敬,二曰穷理,三曰博文,四曰笃行。主敬为涵养之要,穷理为致知之要,博文为立事之要,笃行为进德之要。四者,内外交彻,体用全该,优入圣涂,必从此始。”(《复性书院讲录》,第7-8页)此言固然光明正大,正宋明儒“学为圣贤”之旨,然亦不无知易行难、仰高钻坚之感,令人“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多年以后,钱穆在《师友杂忆》中回忆1940年在蜀中与马一浮初见时之印象云:
马一浮复性书院设在岷江对岸山上。一日,邀余去书院讲演。熊十力住西湖,与一浮同居有年。及来北平,与余同居。余之知一浮,亦有年矣。及一浮来此创办书院,十力亦同来。不知何故,龃龉离去。一浮自处甚高,与武汉大学诸教授绝少来往。武汉大学学生邀其讲座,亦见拒。又不允武大学生去书院听讲。
及是,闻一浮来邀余,皆大诧怪。余告一浮,闻复性书院讲学,禁不谈政治。倘余去,拟择政治为题,不知能蒙见许否。浮问,先生讲政治大义云何,愿先闻一二。余告以国人竟诟中国传统政治,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帝皇专制。余窃欲辨其诬。一浮大喜曰,自梁任公以来,未闻此论。敬愿破例,参末座,恭聆鸿议。遂约定。
及演讲之日,一浮尽邀书院听讲者,全部出席。武汉大学有数学生请旁听,亦不拒。一浮先发言,今日乃书院讲学以来开未有之先例,钱先生所谈乃关历史上政治问题,诸生闻所未闻,惟当静默恭听,不许于讲完后发问。盖向例,讲毕必有一番讨论也。(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26页)
这是一个旁观者的印象,比之马一浮书信,更显直观而明白。由此可知,复性书院与当时毗邻的武汉大学师生,素无往来,近乎“绝缘”。而其书院“禁不谈政治”,又给人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联想。钱穆与熊十力在北平即有交情,对其“龃龉离去”已有耳闻,却一向“不知何故”。接下来的回忆,大概是钱氏对马、熊“龃龉”原因的分析和推测:
一浮衣冠整肃,望之俨然。而言谈间,则名士风流,有六朝人气息。十力则起居无尺度,言谈无绳检。一饮一膳,亦惟己所嗜以独进为快。同席感不适亦不顾。然言谈议论,则必以圣贤为归。就其成就论,一浮擅书法,能诗,十力绝不近此。十力晚年论儒,论六经,纵恣其意之所至。一浮视之,转为拘谨矣。
但两人居西湖,相得甚深。殆以当年,两人内心同感寂寞,故若所语无不合。及在复性书院,相从讲学者逾百人,于是各抒己见,乃若所同不胜其所异,暌违终不能免。因念古人书院讲学,惟东林最为特殊,群龙无首,济济一堂。其有异,而益显其所同。惜乎一浮十力未能达此境界也。(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27页)
其实,钱穆先生有所不知,早在马一浮力邀熊十力来川共建书院时,二人的“龃龉”便已显露。比如,复性书院绝不考虑学生“出路”,就是熊十力诟病最多之处。熊认为马一浮的办学理念陈义过高,不近人情,很难落实,他在信中直言不讳说:“生平不为过高之论,国家教育明定出路,世法不得不尔;若无出路,学子失业,将诡遇以求活。”对此,马一浮不以为然。他在回信中说:
至学生出路,书院无权规定,此政府之事。书院既在现行体制系统之外,亦不能援大学文科研究院为例。弟意学生若为出路来,则不是为学问而学问,乃与一般学校无别,仍是利禄之途,何必有此书院?若使其人于学能略有成就,所谓“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似不必欲为之计,启其干进之心,且非书院所能为谋也。(1939年7月2日与熊十力书,第234页)
过后几天,马一浮信中又说:“弟意学者若不能自拔于流俗,终不可以入德,不可以闻道。书院宗旨本为谋道,不为谋食。若必悬一出路以为之招,则其来时已志趣卑陋,所向既乖,安望其能有造诣也。……弟非欲教人作枯僧高士,但欲使先立乎其大者,必须将利欲染污习气净除一番,方可还其廓然虚明之体。”(1939年7月10日与熊十力书,第237页)这些话在“义理”上固然可圈可点,但平心而论,却大悖于人之“性情”。更让人错愕的是,当熊十力表示为书院前途成败担忧时,马一浮竟慨然说:“书院为讲习之事,有是非而无成败。今兄乃以成败为忧喜,此非弟之所喻也。”(1939年8月26日与熊十力书,第243页)
既然连书院“成败”都可不计,学生的“出路”又岂在话下?当时,书院诸生有名陈刚(字兆平)者,曾来函向马一浮求一纸书院学习之证明(也即“文凭”)。马一浮则回复曰:“书院昔时讲习,来者志在以义理自淑,非将以为羔雁也。足下岂不知之?今乃欲俯同流俗,以在书院之日为一种资历,求为证明,何其与平日之趣相远也?几曾见程、朱、陆、王之门有发给文凭之事?德行道艺乃为取得资格之途径邪?若要实据,何待于他!贤者平日言行乃是绝好证明,安用此废纸为?”(1942年11月7日与陈刚书,第321页)
呜呼!“文凭”确实不能代表“水平”,但对于求学的弟子而言,实在也不是多么过分的要求。唐文治先生创办于1920年的无锡国学专修馆,就有印制精美的毕业证书,至1950年时,该校已有1700名学生毕业,不少人成为后来文史学界的名家和大师。马一浮以文凭为“废纸”,不能不说,其性格中不仅有“狷”,亦且有“狂”,(按:马镜泉、赵士华著《马一浮评传》中有云:“马、熊二先生观点不同,性格各异,马是狷型性格,熊是狂型性格,所以处事不久,熊便离书院而去。”此论大体不谬,然亦只是论其迹,未能探其心。)唯于夫子所谓中行之境,尚有一间之未达也!
故窃谓熊、马二人之龃龉,责任不在熊而在马。熊十力坚称其讲习之道偏重内向,将致遗弃事物,同于寺僧,谓虽圣人复生,亦不能不采现行学校制,因有资格出路之议,不如此将不足以得人193971日致熊十力书,第240页)这本是知深爱重的肺腑之言,马一浮却听不进去。后来熊十力欲接受西南联大之聘,将弃书院而就联大,马一浮又为怅惘者久之
不考虑书院“成败”及学生未来“出路”,这已使思想折中于新旧之间的熊十力不能认同。更让熊十力心生警惕的是,马一浮竟“欲以佛氏丛林制施之儒家”,认为“政府与人民同为檀越,同为护法,不受干涉,庶几可以永久”(第245页)。这的确是“丛林”“寺院”方丈、道长的心态:“今欲学者深入,纵不能令其出家,必须绝意仕宦,方可与议。”(第222页)马一浮之所以“禁不谈政治”,原因也当从此处寻。
马一浮的“佛系”书院构想,并非一时兴到之语,而是有其思想理路。他在给张立民的信中分析儒者讲学不如佛氏的原因说:
向来儒者讲学不及佛氏出人众多者,原因有二:一、儒者不得位,不能行其道,故不能离仕宦;其仕也,每为小人所排抑。佛氏不预人家国,与政治绝缘,世之人王但为外护,有崇仰而无畏忌,故得终身自由。二、儒者有室家之累,不能不为生事计;其治生又别无他途,不免徇微禄,故每为生事所困。佛氏无此。丛林接待十方,粥饭不须自办,故得专心求道。大德高僧安坐受供养。然其法施无穷,饶益众生,不为虚费信施(退之小儒,故有《原道》谬论),世俗亦不以为非。因此二端,比儒者缘胜。今欲学者深入,总不能令其出家,必须绝意仕宦,方可与议。(1938年9月29日,第222页)
马一浮向往的是宋明儒的书院,“其后私人自主者,如象山之象山精舍,朱子之武夷精舍,乃与禅师家住山结庵无别”。这分明是“援佛入儒”的意思了。从其最终将书院选址在乌尤寺,即可窥斑知豹。熊十力认为其大有将书院“造成寺院式,在今日决行不通”(第245页)。后来果然一语成谶。
因为有此初衷,复性书院与当时政府的关系就变得僵硬而尴尬。举例而言,马一浮不愿循当时俗例,申请政府补助。他说:“书院缘起、简章,照今制须得政府认可,由创议人呈请备案,于义无伤。若彼嘉奖,助以基金,不论多寡,可以接受。若请求开办费,请求补助经常费,此与普通私立学校无异。……以儒者立事,不可轻言请求。若求而与之,不唯失其自处之道,亦使彼重道之心完全消失。”(第224页)
又有一例。1943年,重庆政府俞飞鹏部长捐赠书院刻书费3000元,马一浮具函深谢。不意俞寄来收据请盖章,以便报销,又请作书特赠俞氏并及诸僚友。此事令马一浮甚为不快,故以书院办事员名义复函拒绝,并特为强调:“书院乃讲学之地,凡事必循义理,本院同人皆致谨于此,不敢苟且徇人,欺罔长者。……盖捐款是一事,求书是一事,二者不可并为一谈。”(第337页)言辞至为严正,称得上“立心不容有纤毫夹杂,对人不能有些微迁就”,但也正为如此,书院难以为继,终至停摆——自1939年9月15日开讲,至1941年5月25日罢讲,历时一年零八月。
此后复性书院艰难支持,乃纯以刻书为职志,我们从马一浮书信中可见其大概。1942年6月19日致乌以风信中说:“山中学人寥落,百物可为,唯以刻书为一线之延耳。”(第318页)1943年5月1日与刘锡嘏书:“刻书既不能行,书院更无复存在之意义,又不能立与停罢,真乃进退维谷,自悔其无智。相从诸友但有长饥之色,而无暂悦之心。”(第335页)1944年4月9日与刘锡嘏书:“吾今退处无为,不再仰食于人,只图鬻书暂活。世间事始谅终鄙,向来如此,争怪得人?”(第351页)
1945年9月,马一浮已有“书院东迁”之想。其1946年2月4日与吴敬生书云:“归途资斧不能自办,故必附书院乃得成行,届时将不名一文也。书院前途赖董会与基金保管会善为之,仆实无能为役。所望于董会诸公者,但欲助我东归,别无所愿耳。”1948年与刘世南书:“书院在今日已同赘疣,非特无以待学人,即刻书亦将辍矣。仆罢谈已久,向时学子俱已星散,无复有讲习之事。仆既引去,不日将谋结束,敢劳千里命驾?”(第365页)事颇惨淡,语近凄凉,令人唏嘘不已。
又,其与吴敬生信中谈及书院“收束”事宜云:
道之隐显,各在当人;事之从违,系乎缘会,非仆一人所能为力。但感讲论无益,不如刻书;刻书不成,不如停罢。……仆最近有一书与董事会,已罄言之。大致即谓与其不能别求维护之道,不如早作收束,除此别无意见。盖义理既非后生所好,故讲习难于得人:经籍亦非时俗所需,故刻书亦难于集事。物力之艰日甚一日,不独剞劂无资,即粥饭亦难为继。
天下当为之事甚多,能为之人亦众,何必为之自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同体之悲;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亦是见机之义。生平不肯仰面求人,亦不欲强人就我。书院创议人及今董事诸公,果以弘道为心,自觉于此有不容已之情,有所当尽之务,非以是为敷衍我之具也。若其意在敷衍,则固非仆所能受。故再三求辞不获,转而径求收束。(第400-401页)
如上所述,马一浮先生抱定“与时异趋”之宗旨,自然不肯“与时俱进”,更不会“与时俯仰”,这是其人格坚毅处;其所校刻之古籍多种,为传统文化保留“智种”,尤令人高山仰止;但其固执佛教寺院式的书院体制,素履孤往,一骑绝尘,又难免如其所自承的,“实太理想,远于事实”(1938年12月8日与熊十力书,第200页)。在马先生给熊十力的信中,曾有“议者或疑当轴以书院私我,弟决不致以书院自私”(1939年8月31日与熊十力书,第246页)的自我辩护,可见当时物议,亦有此一种不同声音。
我们当然不怀疑马先生初心之“无私”,但正如《老子》所言:“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当一个人坚守一种理想之信念而不能善纳雅言、从善如流时,“无私”反而成了另一种“自私”。《中庸》有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也。”若马先生能以书院为“公器”,与众“讲友”平情论学,相互砥砺,求同存异,有何不可?钱穆先生所谓“群龙无首,济济一堂。其有异,而益显其所同。惜乎一浮十力未能达此境界也。”其中深意,或许正在于此。
往者已矣!作为后学,我辈自然不敢唐突前贤,妄加菲薄,但就事论事,以人论人,又深感马先生一生,诚然能尽己之性,而终未能尽人之性;诚然能复己之性,而终未能尽复人之性也。故其俨然可敬处,亦不免喟然可叹矣!

作者简介:

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西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阳人。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原诗》主编。兼任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世说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陶渊明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写作学会副会长、上海市楹联学会副会长、上海市古典文学学会理事、台湾东华大学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等。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先秦诸子经典、儒学与古典诗学、文言小说的教学与研究。已发表学术论文及书评随笔200余篇,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曾胡治兵语录导读》《古诗写意》《世说三昧》《魏晋风流》《穿越古典》《清世说新语校注》《论语新识》《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四书通讲》《世说新语新评》《世说新语通识》等二十余种。主编《中华少儿诗教亲子读本》《世说新语鉴赏辞典》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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