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军初创 原来官军守住长沙不过是个偶然,太平军已经强大到了可以攻城拔寨,见谁灭谁的程度了。曾国藩犹豫起来,守孝固然重要,可如果哪一天让太平军夺得天下,还会让他这个前礼部侍郎优哉游哉地在家里待着吗?到时候,恐怕连给他自己守孝的人都找不到了。 曾国藩踌躇不决,把很多人都给急坏了,其中也包括他的一些至交好友,这些人纷纷上门来对曾国藩进行规劝。曾国藩嗫嚅着说守孝不出是古 法,好友们皆不以为然:“古法,那也不必拘泥,而且你素来有澄清天下之志,现在不乘时而出,对得起皇帝的托付吗?” 到底都是读书人,为了打消曾国藩关于不孝的顾虑,他们还翻出典故,指出春秋战国时就有先例,遇到战事危急,人家照样穿着丧服行军打仗,要说古法,这也是古法。 经过整整四天的痛苦取舍,曾国藩终于决定迈出家门,踏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1853年1月25日,曾国藩来到长沙。不去不知道,去了之后才发现不得了,太平军虽然走了,却把湖南的火给点了起来。在太平军的影响下,长沙周围全是揭竿而起的会党,什么串子、红黑、边钱、香会,名目繁多,数不胜数,且隐隐然已有燎原之势。 在咸丰的谕旨中,团练的用途只是用来“搜查土匪”,放个哨啊,报个信啊什么的,真正剿匪的主力是驻长沙的绿营官军,可是这些官军根本就不中用。 在太平军撤围北上后,绿营中的精锐已去追击太平军,剩下来的都是一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兵油子。他们去剿匪,动不动就说打了胜仗,擒斩多少多少人,实际是见了对方就跑,或最多端端花架子,用火炮、鸟枪远远地放那么几下,意思意思,打得着打不着全没人管。 曾国藩调查了一下,在这么多剿匪战事中,竟然从没有短兵相接的例子,也就是说兵勇们根本不敢进行白刃肉搏。 除了缺乏勇气,当然也与兵痞们平时不训练有关,所谓“无胆无艺”。这在绿营中还不是个别现象,周天爵有一次要从广西省城带两百名兵勇去和太平军作战,其中一百人好像到了马嵬坡,赖在地上不肯走,另外一百人如同《石壕吏》的现实版,路上就哇哇大哭起来,恨不得给自己制造一残疾,以便可以免战。 周天爵以为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会好一些,不料去了之后更让他哭笑不得:一百人有如见到秃鹰的小麻雀,一百人仿佛裹足之羊,反正都被孙行者施了定身法,就没一个敢上去拼杀的。 已近八十高龄的周天爵气炸胸膛,上去用刀砍了两个,又用箭射了两个,还是无人敢跟着他往前冲。老将军无可奈何,只好说了一句:“你们 这些熊兵可真厉害,算是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显然,靠老爷兵们难以成事,曾国藩决定改弦更张,独辟蹊径,用勇军来剿匪。 经征得咸丰同意,他从罗泽南所编练的团练中进行挑选,再在湖南各地增募勇丁,着手建立了一支勇军,这就是日后名震天下的湘军,也称湘勇。至1853年7月下旬,其人数已达四千多人, 勇军出自团练,但它是升级版的团练,战斗力方面完全按正规野战部队的标准来要求。在湘军成立之初,曾国藩便亲自在长沙城对其进行了集中训练和管理。 从小到大,曾国藩没有当过一天兵,他之所以能练出一支不同凡响的军队,是因为拜了一个好老师——明朝名将戚继光。 戚继光当然不可能活过来重新授徒,但读书人就这点比别人占有优势,见不到人,他们可以看书,连授课费都省下来了。 戚继光生前留下两本兵书,一为《练兵实纪》,一为《纪效新书》,其中详细记录了他的“戚氏练兵法”。戚老师很实在,他说我不会讲空洞而玄乎的大道理,能做的,就是真金白银,把方法原原本本地教给你们,所以叫“实纪”;至于以前那些兵法,戚老师认为都显得有些老套,他教的是新的,让你看了以后绝对物超所值,所以称为“新书”。 让曾国藩激动不已的是,当年的戚继光也遇到了和他一样的麻烦,说是要统兵打仗,可手下全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于是戚继光只好自己重新选兵,并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选兵标准。 比如,孬兵们很多是城市里的游手好闲之辈,他就选用农村里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又比如,孬兵们平时能摆出个花架子,打仗时却一无所能, 说明战场之上,胆量比风度更重要,只有够胆,敢往刀枪剑戟中冲,才能称为好兵。 这种标准太对曾国藩的胃口了,他照单全收。 戚氏练兵法 戚老师跟别的老师不同,他不喜欢太聪明的学生,当然也不能太笨了,简单来说,就是你得服从命令听指挥,他说前,你就必须向前,他说后,你就必须向后,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曾国藩还从书上看到,当年戚继光练就的军队开赴边关,曾在入城前遇到一次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在没有接到入城命令之前,所有官兵全都站在城外,而且笔挺地站了一天! 好,兵就得练成这种样子。 戚继光的实在作风一以贯之,最烦表演花架子,他说过:打仗,是杀人的勾当,不是供别人欣赏的。刀剑舞得天花乱坠,动作摆得光怪陆离,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戏剧套路罢了。 照这种说法,连诸葛亮的八卦阵都得挨批,戚继光也的确不练这个。他讲究的是兵种配合,官兵分工十分明确。一般而言,在他的军队里,动作敏捷的士兵拿藤牌,性格稳重的士兵拿大毛竹制成的狼筅,这两种都是胆子不算大的,是防守兵。胆子大的归入进攻兵,其中有人持长枪,有人挥短刀。总之,谁属什么兵,拿什么武器,就专练哪种作战方式及其武器,哪怕只掌握一招半式,也务必把它发挥到极致。 这一点让曾国藩深受启发,他从此非常注重军队中冷热兵器的搭配比例,尽量使火炮、鸟枪和大刀长矛都能发挥各自的长处。 除了作战兵外,曾国藩还专门设立了一种被称作“长夫”的辎重兵,这一方面提高了部队的供应效率,另一方面也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拉夫等扰民现象。 戚老师的课程,也有让曾国藩犯难的地方,不是看不懂,而是难操作。 既要马儿跑,就不能不让马儿去吃草。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没有回报,凭什么要别人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嗷嗷叫着跟着你去拼命? 以明朝为例,普通官军的薪俸很低,因此有理由不拼命,戚家军的薪俸很高,就没有理由不拼命。同理,清末的官军,无论绿营还是八旗,薪俸都很低,有的拖家带口的士兵实在维持不了生计,只能兼点小生意,有的甚至业余去打短工,从这个方面来说,你还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 曾国藩不是一个书呆子,他照着戚继光的办法,在湘军里实行了厚饷制度。湘军勇丁大多来自于青壮农民,没有家室之累,而他们拿到的饷银 则是在家种田的三四倍,生活上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曾国藩犯难的地方在于,湘军作为团练武装,并非正规军,政府不提供军饷,只能由士绅捐募。捐募这玩意,就跟和尚化缘一样,有一搭没一搭,遇到一时化不到可怎么办? 曾国藩绞尽脑汁设计了一招,他先发一半饷银,到被遣散或请假回家时再一起发,当然了,你要是自己跑掉,另一半就没有了。此招一出,除非出手赶,谁也不甘心留下一半饷银就走人。 对戚氏练兵法,曾国藩是既有继承又有创新,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加入了精神训练。 在绿营八旗中,武官们的收入比士兵高,但又远远比不上文官,于是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在军队里面吃空额、克扣兵饷,在社会上则直接进行勒索和受贿。这一点,就连关天培指挥下的广东水师都概莫能外,鸦片战争前照样接受鸦片商私下送给他们的“陋规”,所以林则徐曾为此再三叹息,说:“虽诸葛武侯来,亦只是束手无策。” 在曾国藩数年以来所观察过的军营之中,自守备以上的军官,几乎没有一个是清白的,皆“丧尽天良”。曾国藩对此痛恨无比,为了转变这种风气,他搬出了倭仁老师的法宝。 在湘军营官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富有“忠义血性”的湘籍儒生。理学中忠君报国的思想和精神,使得这些人们印象中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爆发出了超常的勇气,在打仗时他们能够奋不顾身,舍生忘死,不打仗时还能在军营中探讨钻研学问,甚至著书立说,让你不佩服都不行。 一般士兵当然领会不了如此深奥的东西。曾国藩的办法是将为人处世的道理和军队纪律浅显化,编成大白话一样的韵文,让士兵们背诵和遵守。 经过戚氏练兵法和精神教育双重武装的湘军逐渐成形。看到训练已初步取得成效,曾国藩便让湘军出马“剿灭土匪”,与此同时,“搜查土匪”的任务则被移交给当地团练负责。 湘军果然比绿营强,他们在对付长沙周边的土匪时表现得绰绰有余。 衙门也是一条食物链 在组建湘军之初,曾国藩就认识到,湖南治安如此恶化,社会如此混乱,在于太平军起到了示范作用。 都知道造反要杀头,谁不怕杀头呢?可是看到造反的太平军不仅没有被杀头,相反还差点攻下长沙,一些蠢蠢欲动的人胆子也就跟着大了起来。另一方面,自从太平军冲击长沙后,从前威风八面的官吏们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平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怕在乱世之中惹祸上身,性命不保,因为他们的不作为,法纪逐渐变得废弛不堪。 曾国藩担心的是,一旦省城的“无赖之民”与周边的会党里应外合,将对长沙形成致命威胁。他从书中找到了一句话,叫“乱世用重典”——面对乱局乱世,要么忍,要么残忍,没有第三条道路。 曾国藩随后在长沙城设立审案局,不管你是会党还是盗贼,也不管是想造反还是要劫财,一见就抓,抓住就审,审定就杀,一点不客气的。 从1853年7月起,仅仅几个月时间里,曾国藩所主持的长沙审案局就处死了一百多人,曾国藩也因此被赠送了一顶酷吏的帽子,“曾剃头”“曾屠户”的名号不胫而走。 曾国藩的大开杀戒,对于老实本分的普通百姓来讲,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以后出门不用再胆战心惊了。加上湘军的反复“剿匪”,不仅已经发动的各类起义被一一扑灭,即便是正在酝酿的也胎死腹中,湖南由此“欣欣乡治”,社会秩序重新趋于稳定。 曾国藩真正得罪的,恰恰是长沙的各级官吏。 审案断案甚至处决人犯,本是按察使的职责,人家才是负责刑名的副省级官员。不管之前他如何明哲保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毕竟属于他的权限范围,朝廷还没说撤职呢,倒让你给架得空空的,算怎么一回事? 衙门也是一条食物链,而且向来比别的食物链更见不得阳光,里面不光是按察使,大小胥吏全指着它收取陋规,曾国藩完全不顾“起码规矩”的做法,自然惹得骂声一片。 原先出面向曾国藩传达咸丰旨意,同时也向他发出邀请函的官员,是湖南巡抚张亮基。他跟曾国藩虽是初次相识,但关系十分融洽,若是他在,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可能从中协调,可惜好景不长,张亮基调任湖广总督,去湖北收拾残局了。 骆秉章接替湖南巡抚一职,骆巡抚跟曾国藩没有交情,又是个久历官场的老油条。他刚刚到任,会为了一个曾国藩,而不顾及其他官员的情绪吗?再说了,这湖南官场到底谁做主,是你姓曾的,还是我姓骆的? 糟糕的是,曾国藩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危险,他仍在继续得罪人。 当初太平军围攻长沙,朝廷从各省调集数万兵勇,以后除了大部分尾追太平军而去以外,尚留了部分散勇下来。这些兵痞经常三五成群,在湘江上拦截民船,以勒索财物,从来没人敢管,使得湘江之上几乎断了交通。曾国藩闻讯之后,立即出令抓捕,审讯后将其中的三名四川兵斩首示众,一时风纪肃然,江上交通畅行无阻。 散勇属于绿营,这回把丘八也给惹翻了,此类爷爷岂是能随便碰的,双方由此结下了梁子。 一个人顺风顺水惯了,就很可能忘了自己是谁。这话说的是曾大人,曾国藩的自我感觉还好着呢,练湘军的同时还想练绿营。倒不是他对绿营又有了好感,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改变绿营军纪废弛、四处扰民的状态——你们就算不能打,也不要拖后腿。 可这无异于踩了别人的尾巴。如何训练和指挥绿营,该操心的是提督,连巡抚都不予过问,就算绿营再差劲,又碍着你曾某什么事啦?你狗捉耗子多管闲事,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庙小妖风大 湘军每天都要进行长达八个小时的军事训练,每个月还要组织两次会操兼精神训话,曾国藩传令绿营就在这两天内与湘军一起出操。 湘军天天都要接受训练,早已习以为常,懒散惯了的绿营兵哪里受得了?他们平时的所谓出操,不过是随随便便地比画几下,走个过场而已,更有甚者连这都觉得烦,宁愿花钱找个人代替,然后自己去睡大觉、下馆子、逛妓院。 会操的那两天偏偏烈日炎炎,大家天不亮就要出操,一天下来汗流浃背,绿营官兵们全都叫苦不迭。 对他们来说,陪着练几下也就算了,最讨厌的是还要聆听训话。曾国藩在上面讲要吃苦耐劳,要遵守军纪,要精忠报国,底下的绿营官兵都恨不得冲上去扇他两耳光:老子们当兵是为了吃粮赚钱,什么国不国的,尽胡说八道。 副将清德带头不听约束。会操时正值他的小妾过生日,清德大发请柬,还命令五十多个士兵给他操办酒席。众人心领神会,便都以病假为由拒绝参加会操。正待大发宏论的曾国藩往底下一瞧,绿营士兵稀稀落落,问明缘由,才知道是清德从中作祟,不由大怒:不把你这股歪风打下去,我的曾字就得倒过来写了! 曾国藩的好处是有直接给皇帝上折子的特权。他一查清德的档案,此人劣迹斑斑,长沙被围时,别人都上了前线,唯有他换了便装,躲在民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而且他的一大嗜好是养花,出去打仗,军备事务一概不知,如同泥塑木偶一般,但有件事一定忘不了,就是要买花运回家。 证据确凿,曾国藩以“性耽安逸、不理营务”之罪,狠狠参了清德一本。 曾国藩要参劾他的事很快传到清德耳朵里,清德又急又恨,赶紧跑到刚刚回省的提督鲍起豹处喊冤告状:“天气这么热,坐家里都能出一身汗,何况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出操,这是在虐待士卒,不把我们绿营当人看啊。” 鲍起豹哼了一声。清德发现有门,赶紧再敲边鼓:“纵使我体恤士卒有错,我是大人您的副将,他'曾剃头’有什么权力说参就参呢?” 提督的脸色渐渐变了。清德接下来的一句话终于让他再也按捺不住:“长沙居民只知有帮练大臣曾国藩,不知有提督鲍起豹。” 你不过是个搞搞团练的文官,懂得什么军事?现在竟然庙小妖风大,公然欺负到老爷我头上来了。鲍起豹当下发布命令:“盛夏操练,实为虐待士兵,不仅不参加会操无罪,今后谁要胆敢私自参加,还要军棍伺候!” 鲍起豹的这道命令原本荒谬绝伦,但却在湖南官场赢得一片掌声和喝彩。这里面当然少不了按察使和他手下的大小胥吏,他们正愁没人给他们出头,现在鲍起豹站了出来,双方立即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 你需要托儿吗?我们来托你。舆论完全站到了鲍起豹一边,与曾国藩成为对立面,说他凶狠残暴,杀人如麻,说他爱出风头,凭着一点老资格,就管东管西,随便插手。 有了舆论支持,绿营官兵变得有恃无恐,会操自然是不去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常在街上对碰到的湘军兵勇进行袭击辱骂,连曾国藩的弟弟都无缘无故挨了打。 湘军平常也看不惯这些老爷兵,一次看到几个提标兵在喝酒赌博打架,就上前秉公说了几句。所谓提标兵,是提督鲍起豹的亲兵,一向目空一切,别说训他了,就是多看他几眼,没准也能给你舞拳头。双方立即发生了械斗,提标兵吃了亏,回去后搬了一大群救兵,要找和他们打架的湘军算账。 找不到人,他们就围住曾国藩,让他交出“打人凶手”。绿营内斗的热情让曾国藩很是吃惊:有这股劲头,你们为什么不用在“剿匪”或追击太平军上? 想到这样斗来斗去将没完没了,而且绿营的军纪败坏也将影响省城治安,曾国藩就给鲍起豹写了封信,请他抓一抓绿营的军纪。 按照曾国藩的意思,是要鲍起豹在军营内对违纪者进行惩治,鲍起豹却来了个绝的:行,你既然这么惦记他们,我这就给你送过来。 鲍起豹把几个涉事的提标兵绳捆索绑,送到了曾国藩的公馆。这招可太毒了,不仅让曾国藩下不来台,也因而激怒了绿营士兵。这些人向来勇于私斗,怯于外战,一听还有这事,都冲动起来。 太过分了这个“曾剃头”,我们问他要人,他居然还把我们的兄弟给捆了,干掉他!这边曾国藩正不知道该拿捆来的提标兵怎么办才好,正在犹豫不决之时,他的公馆便遭到了绿营的围攻。 绿营满城鼓噪的声音,长沙的文武百官其实都听到了,但他们一个个紧闭大门,装聋作哑。曾国藩在长沙的公馆,原先是巡抚官署的一部分,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的住所与曾公馆不过一墙之隔,这么大的动静他哪里会听不见,可他就是钻在里面不出来,更不要说制止了。 事到如今,曾国藩也不能“装孙子”,想想绿营士兵胆子再大,也不敢冲进公馆,他便走到堂前,欲派人与包围者进行交涉。可是他想错了,绿营的一大特色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以下犯上之风盛行,这些士兵一冲动起来,哪管你是不是朝廷大员,这里老子说了算。 未等曾国藩开口,兵勇们已经冲进公馆,并且二话不说就动起刀枪。曾国藩的一个亲兵被刺伤,他自己也险些中招,眼见事态已不可收拾,他不得不向邻近的巡抚求救。 听见曾国藩在门外喊救命,骆秉章这才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走出门来替曾国藩解围,他亲自给那几个被捆的提标兵松绑,又说了一大堆赔礼道歉的话。绿营士兵不仅没有受到怪罪或处罚,还得了这么大一个面子,自然得意扬扬地撤兵回营,只苦了一个曾国藩,因为从头到尾,骆秉章都没有上前安慰一句,似乎他曾国藩才是肇事的元凶。 不单是骆秉章,得知消息后的长沙官员,从大到小,没有一个同情曾国藩,全都幸灾乐祸,认为他咎由自取。长沙官场的态度,连曾国藩的部下和幕僚们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劝他上折告御状。 曾国藩叹了口气:“时势危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能平定内乱,怎么还敢拿这种事去让皇上烦心呢。” 他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他破坏了官场的游戏规则,所以早已成为众矢之的,长沙城里的所有官员都和他成了敌人,只要他待在这里一天,就得斗上一天。 当然可以给皇帝写信,可是其他官员难道就不会?起码巡抚总是有上奏权的,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真的打起笔墨官司来,你未必会赢。 ![]() 惹不起,还躲得起:衡阳练兵,组建水师 1853年9月29日,曾国藩率湘军转驻衡阳。衡阳是曾国藩的祖籍,也是他夫人的故乡,此地人文鼎盛,风景不殊。常言说得好,心随境转,对于烦恼而言,远离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曾国藩完全抛开了长沙城里那种郁闷而憋屈的情绪。从此以后,你们腐败也罢,庸碌也罢,妒才也罢,都将与我无关。人生短暂,时间有限,重要的是做好自己。 在衡阳,除继续加强陆师训练外,曾国藩开始重点筹建湘军水师。“剿匪”已经结束,湘军必须和真正的对手太平军进行硬碰硬的较量。太平军的陆师固然狠辣,但这时最让各省官军叫苦不迭的还是太平军的水营。 水营系太平军自广西攻入湖南后所创建,前后拥有万艘由民船改造的战船,所到之处“帆幔蔽江,衔尾数千里”,黑压压都看不到头。有了水营,太平军得以完全控制长江水面。长江沿岸官军所控制的城池成了太平军的案上鱼肉,想吃哪一块就吃哪一块,而守军则猝不及防,毫无抵御的办法。 显然,曾国藩今后要想与太平军分个高下,肃清东南,拥有足以与其抗衡的水师是基本条件,但是这个活起初着实难倒了曾国藩。 以前说建立陆师不容易,现在看来还算简单的。只要像戚继光在书里讲的那样,招一批不怕死的人,再发上鸟枪和刀矛,训练一下就能凑合了。水师不行,这完全是一项庞大的再建工程,涉及技术瓶颈、经费筹措、水勇募练,可以说任何一项都没有先例可循,而任何一项也都足以使主持者烦恼到生不如死,其艰难程度,可以用曾国藩自己的比喻来形容:“像蚊子去背起大山,如虫子去渡过大河。” 可是他没有退路,哪怕是“精卫填海、杜鹃泣血”,也得一桩桩、一件件予以解决。 首先得有战船。真正的战船是什么样,没人见过,在两湖地区,就从来没有战船的影子,也没有一兵一卒曾服役于水师。翻书,书里也没现成答案,自古以来,中国人打仗大多在陆地,除了难得一见的赤壁大战,有关战船的记述很少。 曾国藩的脑子里没有战船的准确概念,一开始他甚至想用木排来予以代替。按照他的想法,木排容易,伐一排木头编一起就行了,而且这东西又轻便又灵巧。太平军的战船高,看不到木排,船炮只能仰射,又打不着木排,多好啊。 可是一试验,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家船只根本就不用打炮,光挤就能把你给挤没了,更挠头的是,木排很难逆水而上,以后去南京可怎么办? 战船这个环节没法省略,曾国藩日思夜想,突然找到了灵感。两湖地区有龙舟比赛,节日的时候飞舟竞渡,煞是快捷好看,能不能仿造龙舟制造战船呢? 为了编练水师,曾国藩此前特地向广东地区的能工巧匠发出了征集令。“龙舟版战船”正要动工,工匠们到了,一听就笑了起来,说真正的战船哪是这种样子的。 在广东,共有两类三种战船样式。 第一类,是长龙和快蟹,此为大船类型。它们拥有庞大的船身,往水面一放,威风凛凛,但“快蟹”二字却得拆开来讲,概言之,它们有“蟹”一样的慢慢腾腾,却唯独少一个“快”字。 第二类,是小舢板,此为小船类型。鸦片战争时期,英军兵临南京城下所用的登陆舟就是小舢板,特点是个头小,但移动灵活,行动迅速。 戚继光说过,打仗非同儿戏,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玩花样最后很可能先玩死的就是自己。曾国藩马上放弃了他的“龙舟计划”,让造船工匠按照广东战船样式动工。 皇天不负苦心人,战船终于如愿试造成功了。鉴于两类战船一快一慢,在实际演练和作战中,曾国藩便将它们的优点予以互补,配合起来使用。 有船,没有炮不行。中国是能自行制造火炮的,只是一个鸦片战争,把自产火炮的老底儿完全揭穿。曾国藩要炮,但他不能要这类土炮,得要好炮。当时广东可进口西洋炮,曾国藩就“师夷长技”,花大价钱托叶名琛在广东进行购买。 截至1854年2月,湘军共打造出三百六十一艘战船,其中既有长龙、快蟹和小舢板,也有购买并改造为战船的民船,但令人称羡的是都装配了大量洋炮,其火力不容小觑。 炮船齐了,还得有水勇。衡阳靠近湘江,会水的人很多,要招水勇的一大把,但曾国藩却不敢就近招纳。因为衡阳会党的势力很大,曾国藩最不喜欢这类会党,他生怕招来招去,一个不小心让会党混进来,关键时候对自己反戈一击。 曾国藩决定从老家湘乡招纳水勇。湘乡是山区,好多人都是旱鸭子,熟悉水性的人很少,要做水勇,还得先从游泳抓起。不过曾国藩认为这个不难,一天不会,就一周,一周不会,就一月,人可靠才是关键。 湘军成军 最困难的还是钱。湘军陆师的粮饷,主要靠劝募士绅来维持,但比之于陆师,水师简直是一只吞钱的老虎,仅筹备炮船,招募水勇,就需要十余万两银子。 为了弄到钱,曾国藩到处打听,只要哪里有银子的气味儿,觍着脸也得凑上去闻上一闻。当时的南方各省,尚被政府控制在手里,且有财源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广东。曾国藩得知广东解往江南大营的十余万两饷银,将经过长沙,赶紧向咸丰打报告,要求截留四万两,作为组建水师专用。 咸丰也知道长江上没有水师之弊,所以马上予以批准,此后又下令给湖南藩库也就是湖南地方财政,要求掏三万出来给曾国藩。有了这七万银子打底,曾国藩再东挪西凑,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到1854年2月,经过近半年的操练,湘军从体量和能力都完成了一个升级,已拥有水陆两师共二十个营,一万七千人。 回过头来,曾国藩禁不住要庆幸离开长沙的选择,甚至要感谢那些什么正经事都做不了,又不肯让别人做正经事的庸官俗吏。正是他们的排挤,成就了一支更高水平的军队。 有时候,主动放弃未必就意味着损失,它很可能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