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于冠深 我爷爷是不念佛而吃斋的一个庄稼人。我们家就他一个人吃斋。他的所谓吃斋只是不吃肉而已。我从爷爷嘴里听到的故事，多是卖牛不卖宰坊，以及买鱼放生之类。 有一次我跟爷爷到家后场园里去玩儿，他见我见了蚂蚁用脚踩，就制止我说，别看米羊（我们家乡对蚂蚁的俗称）小，也是一条命，它也愿意活。“你看你踩它，它吓得赶紧跑。”爷爷说来说去说到了灶王爷。我从他嘴里得知，灶王爷从五岁——也许爷爷当初说的是六岁来着——开始就不吃肉了，积善成神，所以后来成了灶王爷。那时我的年龄，正好跟爷爷说的灶王爷开始不吃肉时的年龄一样。于是我问爷爷：“我也不吃肉了，是不是也能成为灶王爷哩？”爷爷笑了，然而未置可否。 回家以后，我向母亲表示，往下我也要像爷爷那样，吃斋。对于我的表示，母亲并不在意，她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 我们家在平常的日子里，除了死个鸡呀么的，是没肉可以吃的，吃斋不吃斋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小快朵颐。说着念着，年关到了。我又郑重地重申了我要吃斋的决心。母亲说道：“别说了风就是雨的。今年咱买的肉多，要吃斋就过了年再吃（斋）。”所谓“今年咱买的肉多”的那个“多”字所代表的数字是十二斤半。我相信就我们家而言，这是件破天荒的事情。但是我不为所动。母亲就说：“都怨你爷爷！”爷爷讪讪地笑，一副很抱歉的样子。 信念就是力量。正是因为有着不吃肉可以成为灶王爷的这样一种信念，我才一再战胜了肉香的诱惑。——好笑固然好笑，但也令现在老迈的我不能不为那时幼年的我小有感动。 过了年后，主要的亲戚都走过了，父亲带我去他干妈家拜年。就要吃午饭了，父亲把我吃斋的事向亲戚家作了介绍，引起一阵赞叹。随即，父亲和我被让进里间屋里，由干奶奶的儿子我叫他二大爷的陪着说话。当一盘白菜炒肉丝儿和三双筷子放在木托盘里端上桌来的时候，我父亲和二大爷出去了一趟——我猜他们是解手去了。我那时不懂得古人所谓“慎独”和所以“慎独”的道理，一个人隔一层布门帘留在里间屋里，面对了一场严峻的考验。 望着白色的热气从肉丝儿菜上升腾，委屈了一个年节的我肚里的馋虫，开始蠢动。我告诫自己：挺住。就使劲挺着。挺着。挺着。突然间，原本小小的馋虫，竟哧楞一声，疯长得盈尺逾丈其大无比！终于，不知怎么我就抓起了筷子，迅速夹一口菜送进嘴里。没来得及再吃一口，两个大人掀门帘进来。他们没发现我曾吃过肉菜。吃饭的时候我没有再动肉菜。推想当时的我的心境，自然是挺复杂的。至于怎样的复杂，业已忘怀。有一点可以肯定，是觉得，既然已经破斋——人不知，天知——就算以后仍旧吃斋，也因过了灶王爷之能够成为灶王爷的不吃肉的年龄，我也不可能再成为灶王爷那样的神了。 下午回到家后，我就告诉母亲：往下不吃斋了。 母亲就到放年饭的里间屋里，拿出块熟猪肉给我，说：“吃吧。一个小孩子家，吃的什么斋呀。” 开始时非常坚决的我的吃斋，就这样结束了。诚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了。由此可知，欲望这东西一经蠢动起来，似有排山倒海之力，确实难以把控。 现在想想，我那时小小年纪，野心真算挺大：竟然想着成神，虽然想成的只是一位小神。而事实上，人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凡人，也不是太容易。更不要说，连秦始皇、汉武帝等一班皇帝，那样的有权有势疯了魔了一般寻觅不死之药也就是想成神仙都没有成功哩。 跟我的“功无一篑”的吃斋的失败不同，我爷爷的吃斋的失败，则是功亏一篑。 那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我的爷爷已经躺倒在床。在没有别的办法好想的情况下面，我的母亲就将一张陈年驴皮——这张陈年驴皮的来历我也不记得了——，反复蒸煮，快刀剁碎，以充饿肠。我的爷爷不吃。坚决不吃。我的父母就劝。劝也不吃。不吃再劝。最后，因了我的父母的劝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因了劝说的我的父母，爷爷还是吃下了实在不忍吃下的驴皮。不知爷爷是不是曾经后悔。或许由于他的很快辞世，他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后悔也未可知。 我不后悔我曾吃过斋。——说是戒肉也许更准确些。也不后悔我的吃斋没能坚持到底。就人类的发展而言，不能说人以动物为食有什么不对（至今仍然饕餮受保护的野生动物除外）。但我对自觉不以动物为食的人们怀有诚挚的敬意。“吃斋行善”四字，是我爷爷在乡亲们中的口碑。过去我一直认为，吃斋与行善是两回事：一则是不吃动物性的食物；一则是为他人为社会做好事。现在我则认为，吃斋本身就是行善就是善行了。作为万物之灵，人之为人的底色，应该就是一个善字吧。人类心性的完善和人类文明的发展，难道不正是不断地对于恶的背离和对于善的趋近吗。我相信，随着科技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人类总有一天是会不再以动物为食的，既不以野生动物为食，也不以人工饲养的动物为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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