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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燕园记忆

 杏坛归客 2024-04-18 发布于山东

燕园记忆

周汝昌

我在燕园,从1947之秋起,有一阵子那真叫“走红运”;研《红楼》考家世,几乎天天有新收获。因此兴致愈高,用力也越勤,那种情形无以名之——说是“盛况”,不大对;若说成是“很热闹”,又太俗气,和学术不沾边儿了。横竖是指不论查书、观画、考史、检诗……,处处有新线索、新发现,让人十分兴奋。

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邮件,打开看时,是16开大册,封是《方豪文存》,是胡适先生的字迹。原来这是辅大历史教授方豪先生所赠其新出版的新书乃素昧平生直以投赠,高风可仰,更可骇者,他在书中引用吾名与一文。看看内容,是很多考《红》文章,多与西洋物品有关,题目新鲜,风格别具。看了很开眼界。

我写了谢函。不久著者方先生也就有信来了。后来方知,他是法国天主教教会界内的神甫,身份不低,可他又是一位大学者,对中西文化交流史特感兴趣。于是,希雪芹在乾隆时期写入书中的那些“西洋”药、画、自鸣钟、金星玻璃等等名色都要研究,而尤其对那时已经难得的老怀表——洋全壳而带中国十二时辰,他视如珍宝,以为奇器!

我觉得,这种学者是一种“性情中人”,也就是“痴人”一流。这种人有感情,有意味,不鄙俗,不名利薰心,无机诈坏心……。与这种人结交,可以敦品励行,切磋琢磨。

后来,他果然邀我去晤谈——原来他是从胡适先生那儿知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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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约会专程进城拜访。那时,北京城看不到汽车,闻不到“尾气”,只有燕大的海蓝色、大校徽的校车,在大街上一过,人人注目,神气得很!我坐校车到西安门下了车。西安门?哪儿有这“怪门”?无怪你不知道。原来京师是“四安”皆门:天安、地安、东安、西安。

天安门今日成了首都的标志,所以巍然独存。另外的三“安”,则先后拆掉了。就中,东安门消失最早,我未及见;我却有幸眼见地安、西安二门,而且多次出入于门中。(东华门外的东安门早就没有了,还有桥,也都“改造”了。地安门拆得最晚)那门都是三间木结构,并不高大——与天安门迥然殊异。可是这却是当初进皇城的入口。

却说我访方先生是到了西安门外,紧靠皇城根往北走一段路,没费大事就找到了他的寓所,是个相当豁亮的院子。

记得赵万里先生先已在此,虽然并非什么正式“介绍人”,但赵先生实际上是起了介绍作用的热心人(我拜访胡适先生,也是如此)。

方先生人很有趣,我一入座,便“一见如故”,几句话后,从怀里把他心爱的宝物掏出来,让我欣赏。我接过来看时,正是他书中写的那块老怀表。

这种表好象牌子叫“有喴”,个头儿挺大,一掌是握不过来的,反正面可开。表壳似是银质,按钮两面都是玻璃“蒙子”,表面三针,周围印着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这时方才意识清楚:昼夜分12时,是中华的;那“拉丁数码”标出的,则是每一中华古时分为两时,合为24时——而这种时,自始及今就叫成了“小时”,用以分别于我们的传统的12辰。今日人人还说“×小时”,却一点也不知道那“小”是怎么一回事了。表背,透过玻璃,尽现内部机轮走动,也有一个“工字摆”,发出悦耳清脆有韵的振响。方先生见我欣赏之态,满面是笑,其高兴“得意”的心情流露无遗。

我们谈论了一回“西洋事物”,我提到“福郎西牙”的“金星玻璃”,同窗许政扬兄拟议应是法文Vitrine(玻璃匣子)的译音(很后来法译本方定为应是Aventrine。但提端启示,仍应归功许兄)。但我不知“依弗哪”——给晴雯贴头疼的药膏究为何字。记得方先生告知我可查某书,能得其出处。可是我不懂法文,终未记住(后来杨宪益先生英译时,特意来函问此字)。

此次晤谈,十分愉快。我因城中无亲友“落脚”处,必须赶回学校,只得告辞——以图再作尽兴之谈。

可是这“后会”自然难定。后来见香港报上有方先生长文——还是大讲“宝玉用的十二时辰怀表”,不禁开颜,想见这位“痴人”已然痴到何等境界。

他大概是离开大陆后到台湾去了。那册《方豪文存》,已很敝旧了,幸而未遭散失——除了我,谁也想不到那本旧书上还“隐含”着许多“故事”。

诗曰:

倾盖相逢语笑真,平和喜悦性情人。

探怀示我时辰尊,“宝玉当年佩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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