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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李商隐的晚唐华音

 杏坛归客 2024-04-22 发布于山东

在艺术里面,大概没有一种形式,比诗更具备某一个时代的象征性。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在读李白诗的时候,总是感到华丽、豪迈、开阔。“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种大气魄洋溢在李白的世界中。

我自己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诗人就是李白。但这几年,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在写给朋友的诗里面,李商隐与李后主的句子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这种领悟与年龄有没有关系,或者说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身处的时代,其实并不是大唐。

经过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盛世、李白的故事已经变成了传奇,唐玄宗的故事变成了传奇,武则天的故事变成了传奇,杨贵妃的故事也变成了传奇。杜甫晚年有很多对繁华盛世的回忆。到了李商隐的时代,唐代的华丽更是只能追忆。

活在繁华之中与对繁华的回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创作状态。我常常和朋友开玩笑,说我母亲总是跟我说西安的石榴多大多大,很多年后我第一次到西安时,吓了一跳,原来那里的石榴那么小。我相信繁华在回忆当中会越来越被夸张——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好的部分。

我对很多朋友说,我向你介绍的巴黎,绝对不是客观的,因为我二十五岁时在巴黎读书,我介绍的“巴黎”其实是我的二十五岁,而不是巴黎。我口中的巴黎大概没有什么是不美的,因为二十五岁的世界里很少会有不美好的东西。即使穷得不得了,都觉得那时的日子很漂亮。

晚唐的靡丽诗歌,其实是对于大唐繁华盛世的回忆。幻灭与眷恋的纠缠。我想先与大家分享李商隐的《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只有二十个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觉到岁月已经走到了晚唐。诗人好像走到庙里,抽了一支与他命运有关的签,签的第一句就是“向晚意不适”。

“向晚”是快要入夜的时候,不仅是在讲客观的时间,也是在描述心情趋于没落的感受。晚唐的“晚”也不仅是说唐朝到了后期,也有一种心理上结束的感觉。个人的生命会结束,朝代会兴亡,所有的一切在时间的意义上,都会有所谓的结束。

意识到这件事时,人会产生一种幻灭感。当我们觉得生命非常美好时,恐怕很难意识到生命有一天会结束。如果意识到生命会结束,不管离这个结束还有多远,就会开始有幻灭感。

白天快要过完了,心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有一种讲不出理由的闷,即“意不适”。

晚唐的不快乐绝对不是大悲哀。李白的诗中有号啕痛哭,晚唐时只是感觉到闷闷的,有点淡淡的忧郁。

在杜甫或李白的诗里,都可以看到快乐与悲哀之间的巨大起伏。可是在李商隐的诗里,你永远看不到大声的呐喊或者呼叫,他就算要掉泪,也是暗暗地在一个角落里。“不适”用得非常有分寸,这种低迷的哀伤弥漫在晚唐时期,形成一种风气。

这种讲不出的不舒服要如何解脱呢?“驱车登古原”,用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去散散心吧,疏解一下愁怀。乐游原是当时大家很喜欢去休闲娱乐的地方,这里用了“古”字,表示这个地方曾经繁华过。

曾经繁华过,现在不再繁华,作者的心情由此转到“夕阳无限好”——在郊外的平原上,看到灿烂的夕阳,觉得很美。“无限”两个字用得极好,讲出了作者的向往,他希望这“好”是无限的,可是因为是“夕阳”,这愿望就难免荒谬。

夕阳很灿烂,但终归是向晚的光线,接下来就是黑暗。诗人自己也明白,如此好的夕阳,“只是近黄昏”。二十个字当中,李商隐不讲自己的生命,而是描写了一个大时代的结束。

这首诗太像关于命运的签。大概每一个人出生之前,就有一首诗在那里等着,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或许也有一首诗在那里等着。晚唐的诗也可以用这二十个字概括。已是快入夜的时刻,再好的生命也在趋向于没落,它的华丽是虚幻的。

从这首诗里面,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李商隐的美学,组合了两种完全不相干的气质:极度华丽,又极度幻灭。通常被认为相反的美学特征,被李商隐融会在了一起。

李商隐的很多哀伤的感觉,都是源于个人生命的幻灭,可以说是一种无奈吧;感觉到一个大时代在慢慢没落,个人无力挽回,难免会觉得哀伤;同时对华丽与美又有很大的眷恋与耽溺,所以他的诗里面有很多对华丽的回忆,回忆本身一定包含了当下的寂寞、孤独与某一种没落。

在西洋音乐史上,很多音乐家习惯在晚年为自己写安魂曲,比如大家很熟悉的莫扎特的《安魂曲》。他们写安魂曲的时候,那种心情就有一点像李商隐的诗,在一生的回忆之后,想把自己在历史中定位,可是因为死亡已经逼近,当然也非常感伤。

在西方美学当中,将这一类文学叫作“décadence”,“décadence”翻译成中文就是“颓废”。一般的西洋文学批评,或者西洋美学,会专门论述颓废美学,或者颓废艺术。

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波特莱尔的诗、魏尔伦的诗、兰波的诗,或者王尔德的文学创作,都被称为“颓废文学”或者“颓废美学”。

“颓废”这两个字在汉字里的意思不好,我们说一个人很颓废,正面的意义很少。可是“décadence”在法文当中,是讲由极盛慢慢转到安静下来的状态,中间阶梯状的下降过程就叫作“décadence”。更像是很客观地叙述如日中天以后,慢慢开始反省与沉思的状态。这个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在极盛时代,人不会反省。

回忆也许让你觉得繁华已经过去,如果是反省的话,就会对繁华再思考。这其中当然有感伤的成分,可是也有反省的成分,因为开始去触碰生命的本质问题。

所以我们说李商隐的诗是进入秋天的感觉、黄昏的感觉,在时间上他也总是喜欢写秋,写黄昏。

王国维说,人对于文学或者自己的生命,有三个不同阶段的领悟。他觉得人活着,吃饭,睡觉,谈恋爱,如果开始想到“我在吃饭,我在睡觉,我在谈恋爱”,开始有另外一个“我”在观察“我”的时候,是季节上入秋的状态。

一个年轻小伙子在精力很旺盛的时候,反省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他正在热烈地追求生活。可是生活并不等同于生命,当他开始去领悟生命的时候,一定是碰到了令他感伤的事物。他开始发现生活并不是天长地久的繁盛,这个时候他会对生命有新的感悟。

王国维描述的第一个境界就是把繁华拿掉,变成视觉上的“空”,我想这与李商隐在“驱车登古原”时所看到的灿烂晚霞,是非常类似的。

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生命经验,在某一个白日将尽的时刻,感觉到某一种说不出来的闷。它绝对不是大痛苦,只是一种很闷的感觉。

如果到西子湾去看满天的晚霞,你看到的绝对不止是夕阳,更能看到自己内在生命的某种状态。

当诗人看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有很大的眷恋,没有眷恋,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就是因为觉得生命这么美好,时代这么美好,才会惋惜“只是近黄昏”。

这两句诗写的是繁华与幻灭,舍不得是眷恋,舍得是幻灭,人生就是在这两者之间纠缠。如果全部舍了,大概就没有诗了;全部都眷恋也没有诗——只是眷恋,每天就去好好生活吧!

从对繁华的眷恋,到感觉到幻灭,就开始舍得。我觉得李商隐就是在唯美的舍得与舍不得之间摇摆。

如果与李白、杜甫相比较,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在李商隐的晚唐世界当中,人开始沉静下来。我不觉得这种沉静全都是悲哀,还有一种繁华将尽时的沉淀感。大唐盛世就像是漫天都撒满了金银碎屑,非常华丽,现在这些都慢慢飘落下来,所以我觉得更准确的概括是“沉淀”。

晚唐是大唐繁华的沉淀,在这种沉淀当中,还可以看到疏疏落落的繁华在降落。另一方面,诗人开始比较安静地去面对繁华,繁华当然可能真的是虚幻,其实虚幻本身也可能很华丽。

晚唐的诗歌很有趣,是繁华过了以后对繁华的追忆。如果生命只能够面对春夏,不能够面对秋冬,也是不成熟的生命。在生命里最眷爱的人,有一天也会与我们分别。明白了这些,情感可以更深。

从这个角度去看晚唐文学,能够看到这一时期的创作者对人生经验的扩大。盛唐时期像青少年,太年轻,年轻到不知道生命背后,还有很多无常在等着。李商隐是一位很惊人的艺术家,他竟然可以将生命的复杂体验书写到这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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