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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传》[修订版](连载20)作者翁思再

 cxag 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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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空中京剧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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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1890年11月28日—1943年5月19日)

第十九章   嫡传私淑皆俊杰

一、李少春:惜未尽材

李少春是河北霸县人,其父李桂春艺名小达子,是一度风靡上海的文武老生。李少春幼功扎实,立志文拜余叔岩,武宗杨小楼,雄心勃勃,要成大器。

当时杨小楼已经故世,李少春拜曾经长期辅佐杨小楼的丁永利为师。1938年初秋,李桂春坐火车沿津浦路北上,想托人接近一下余叔岩。恰巧座席上有一位戏迷,认出了李桂春,二人攀谈起来。这个戏迷名叫李育庠,家道殷实,有体面的工作,自己的音乐天份也很高;他有一儿子名叫李德伦,后来成为中国著名的指挥家。李育庠与李桂春闲聊中自然要谈到李少春,李育庠连连夸奖说:“我在新立戏院看过令郎的戏,前《击鼓骂曹》后《夜战马超》,真是个难得的文武全才!”李桂春颇为自豪,说自己的儿子是一块“好坯子”,若要再进一步,则自己不能胜任了,须请更高明的教师。李育庠听说李桂春想到北京,找人把李少春托付给余叔岩,就毛遂自薦,愿意引荐。原来李育庠也是余叔岩的常客。李桂春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尚未到京活动,八字已有一撇。

誰知事情不像李育庠想的这么简单,余叔岩不肯轻易收徒。李育庠生怕在李桂春那里丢面子,便戏言道:“今天你若不允,明天我就到你家门口上吊!”弄得余叔岩啼笑皆非。后来,又有沙龙里窦公颖、张璧、桂月汀等,帮李育庠说项。其实余叔岩看过李少春的戏,知道他的天赋和基础,后來就答应了。

李少春闻讯立刻启程赴京。拜师仪式在10月19日举行。席设泰丰楼,贺客盈门,其中有朱家奎、鲍吉祥、叶龙章、郝寿臣、王福山、吴彦衡、李洪春、高庆奎、王凤卿、谭小培、阎世善、慈瑞全、袁世海、李玉安、丁永利等等,十分热闹。

李少春后来回忆自己在“范秀轩”里学戏的生活时说:“我第一次去见余先生的时候,心里实在有些害怕。余先生的外表先使我一怔,潇洒、干净、气度大方,绝非常人可比。余先生通常留着平头,两只眼睛特别有神,说起话来每句都是哏。”(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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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55  余叔岩与李少春。

余叔岩对李少春未从基本功教起。通過《战太平》花云出场时的“起霸”,糾正李少春身段上的毛病。按照劇情,花云一路回家,“加马”“勒马”,余叔岩对他说:“……锣鼓为脚步而打,脚步要适应锣鼓而走。”李少春照此而行之後,随手“加马”,余叔岩批评说:“来到家门,为什么在勒马时用马鞭'加马’呢?這樣还能及时勒住吗?此時花云的二位夫人都在门外相迎,他加马在门前飞奔,难道要越门而过吗?”接着,叔岩示范如何“加马”,先急后缓,中间垫以“蹉步”,表示花云着急的心情,行至台口,一缓马鞭,然后勒住马。这虽然只是常见动作,余叔岩要求李少春做得准确适度,既合戏理和人物思想感情,又符合节奏要求,与锣鼓配合得恰到好处。

李少春悉心体会,反复练习,懂得了余派艺术讲究“增一分嫌长,减一分嫌短”的原理。如是月余, 期间余叔岩把花脸演员袁世海等配角也请来排戏。12月3日,李少春在新新戏院首演由《战太平》,余叔岩亲自为之把场,消息传出立即轰动,还有人专程从天津、上海赶来看戏。新新戏院门口车水马龙,许多梨园界人士不请自來。

大轴《战太平》即将开锣时,冒出一个小插曲。龙套中的“头旗”问李少春:花云出场前的龙套,是按“官中”(即常规)站,还是按“余派”站?頓時李少春懵了,他不晓得居然站龙套的还有什么“余派”,于是拱手请教。后来台上“跑龙套”果然按照“余派”方式排列。

通过排演《战太平》的过程,李少春在艺术上确实提高了一大块,并且为自己树立起余派传人的形象。余叔岩也十分高兴,对李少春的期望更加殷切了。此后还向李少春教了全出《定军山》和半出《洗浮山》。又在向孟小冬说戏时,让他旁听了《打渔杀家》《洪羊洞》《卖马》,还陆续向他说了《宁武关》《问樵闹府》《打侄上坟》等戏的片断。

其實,李少春虽然已经是浑身功夫,然而他的表演比起余叔岩的要求还差得很远。戏曲身段秘诀由朱洪福传至钱金福,又到陈德霖、余叔岩、杨小楼、梅兰芳,一脉相承,而一般梨园人士难得要领。行家們看得出,无论李少春在台上怎么勇猛,但若让他静态地站一个“子午相”,严格说就是没有达标,不好看。关于这一点,只需把他们师徒所留存的剧照对比一下即可知晓。余叔岩也曾许诺以5年时间,通過倾囊相授,幫李少春脱胎换骨,登峰造极。惜乎李少春是在演出的间隙中来学习,时断时续,缺乏连贯性,学习成果难以及时巩固。有一天余叔岩接到一个来自天津的电话,有人禀告,李少春在中国大戏院演《失空斩》时,海报上写着“余叔岩亲授”。余叔岩很不高兴。原来李少春这出戏的所谓“余派”是通过旁听和揣摩得到的,并没有得到过实授,海报炒作实乃瞒天过海。若是演得不好肯定要影响余叔岩的教学名誉。于是余叔岩托人带信去天津,叫李桂春、李少春立即停止这种哗众取宠的做法。

余叔岩对同一时期向他学戏的李少春和孟小冬规定,鉴于各人的条件,少春主学靠把,即武老生戏;小冬主学安工,即文老生戏。其中一位主学时,另一位虽然允许旁听但不能拿它出去公演。关于这一点,孟小冬坚决做到了而李少春却没能做到。除了《失空斩》外,李少春还把旁听来的《洪羊洞》到外地贴演。余叔岩得知后也很不愉快。

此前余叔岩还告诫过李少春:在改正身段、纠正唱腔期间最好不要上台演出。即使不得不登台也不能动猴戏,免得身段动作走形,弄得不好我就白教了。然而李桂春并不这么想,因为儿子的猴戏十分叫座,须要靠它赚戏。更不知趣的是李桂春到北京拜訪余叔岩时,竟大肆夸耀李少春的猴戏如此這般,红得发紫,顿使余叔岩大光其火,说是你们不听告诫,这孩子我没法教了!

李桂春悻悻离去之后,在一段较长时间李少春未去余府,叔岩还以为他们父子在外地巡回演出呢。谁知有一次,一位门客说是在西单附近看见了李桂春。其实余叔岩内心非常喜欢李少春,多么希望他能集中精力,由自己亲手教出来继承余派艺术啊。然而余叔岩左等右等,还不见李氏父子上门,非常失望,久而久之对爱徒的感情就逐渐淡漠了。

实际上,在这场师徒关系的变迁过程中,李少春一直是被父亲牵着鼻子走的。年青的他还未经世故。后来李少春与话剧大师石挥成为莫逆之交,石挥如是记载李少春对余叔岩的描述:

“余先生有一次给我说《宁武关》,弄了我一身汗,由这出戏我才知道戏是这么难,才知道余先生的伟大不凡,就这一场就学了不知多少遍,怎么学怎么不对,余先生的戏是没有形的,手抬多高?眼睛张多大?没有,得找里边的东西,周遇吉这个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这个时候想干什么?都得弄清楚了才行(我们所谓的内心大概就是指这点),火烧那场,周遇吉在半路上看见家里着了火,赶紧拨转马头赶回来,看见大火一片,老母已经烧在里边,他用枪把儿打马屁股直往火堆里奔,等到刚到火堆的那一会儿,人有救母心,马可见火往后退,人身子往前,马身子往后,周遇吉又急又恨,用力打马无效,就是这一段戏把我给看呆了,我想这辈子也学不了这样精彩细致,简直妙到极点了。

“有一次余先生说唱老旦的拿拐杖,如果手腕是直的,就是穷气,如果手腕是拳着的就显着富气,这些小节余先生都有研究。余先生又说诸葛亮,如果唱诸葛亮的一上台,观众先觉得诸葛亮手里拿着一把羽扇那就完了,所以拿得要舒服,习惯,不能叫扇子把唱戏的给弄得浑身不自由,所以弄不好就只看见一把扇子而看不见诸葛亮了,这些毛病在票友唱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还有一次余先生教我用马鞭子,呀,就这一条马鞭子就把我给难住了,老生戏,没有一个戏的上马是一样的,《战太平》《洗浮山》《定军山》都不同,身份、官职、年纪都有关系。《定军山》里有一句'来来来带过了爷的马能行’,唱完上马,就这一段便弄不好,余先生问我,《定军山》的上马应该是什么地方用劲儿?是手腕?是肘?还是头颈?我回答不出。又问我这条胳臂上一共有多少节骨头?我怔住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余先生说如果不知道胳臂上有多少节骨头,如果不知道那出戏那个角色上马应该那节骨头用劲,那还唱什么戏呢?

“余先生有一次说,许多人唱戏,唱是唱得不错,板眼身段都不错,可是就是听不出好来,这种人就是没有得到唱戏的道理,譬如说《定军山》这出戏的头一个亮相应该是黄色的(穿黄靠),不错,许多角儿都是黄色,可是有的是黄花菜铜的黄,很少是黄金的黄,这里看出铜跟金子的价钱(差别)来了。

“《战太平》,这个戏足足学了好些时候,我得到的好处实在太多了,虽然我学起来很快,余先生说一遍,我学一遍,外表上看起来好像没错,可是里边全不是那么回事情,而余先生的好处是全在里边,无论是撩袍端带,上马,下马,甩髯口,劲头儿,全在里边,绝不是外表上的浮功夫,要不怎么余先生的戏怎么叫人看得如此佩服呢?就那句'站的是老爷将花云’,余先生唱起来那真是把一个忠臣的内心、不服、忠挚、气度、激昂全都给唱出来了,所以仅学唱腔是没有用处的,要紧的是里边的东西。

“《状元谱》《洪羊洞》这些戏,余先生不许我唱,至少要到四十五岁以后再唱,他老人家说脸上没皱纹这种戏还是少动为妙,因为其中有许多奥妙绝非小伙子所能了解,所能想得到的。

“余先生说京戏是一辈子也研究不完的艺术,就单指老生这一行来说,每出戏都不同,一出是一个唱法,一个戏是一个身份,绝对不同。譬如说王帽戏罢,就有许多种不同的唱法,是明君是昏君,是老皇还是幼主,是太平年间还是乱世,都得弄清楚了。再譬如说疯子也分许多种,真疯?假疯?装疯?半疯?都得弄清楚了。《问樵闹府》跟《击鼓骂曹》,就是两种唱法,《问樵》是装疯,那是因为在前清的时候,一般汉人受满清的压迫,心中非常苦闷,我们唱戏的就编了这么一出戏,说范仲禹的妻儿被恶霸强占了去了,于是疯了,在山里碰见一个樵夫,这个樵夫是个仙人,指点'前面八字粉墙……还有一个大旗杆’,这就指清朝政府说的。这是“闹府”。最后“出箱”的时候,范仲禹拿着两个差人的帽子耍,那帽子就是清朝的官帽,现在没人注意这些了。像这出戏,在范仲禹一出场的时候就得完全交代出来,只用二个手指头反捏着褶子的'开气’就够了,我试了试果然有点道理。唱戏要紧的是点到为止,心领神会。

“余先生多少次对我说千万不要向台底下要茶(要彩的意思),那是最下流的,我唱我的戏,我的腔儿,我的身段,我在台上都做给您看,好与不好让您自己说,叫好我不反对,当时叫也成,当时不叫回家叫也可以,过一年或十年您想起了我某一出戏,忽然您叫了一声好也成,随您便,反正我不要您当时叫完好,一出戏院的门口就什么都忘了。

“唱戏唱什么?还不是唱个味道吗!味道要越听越有味儿,越久远越有味儿,好,当时味挺浓,一会儿就完了,那不成屁了吗!”(注2)

李少春对于余师所授是认真记取并时常回味的,因此辍学后仍能进步。后来,人们看到他的《满江红》,想到他以《定军山》《战太平》所打的功底和基础;看到他的《响马传》,记起他《洗浮山》的念白、身段和造型。李少春后来的代表作《野猪林》,一定程度上凝聚了“文拜余叔岩,武宗杨小楼”的理想。他对这出戏从思想内容上加强了“官逼民反”的主题,又在人物关系上,对林冲“逼”和“忍”两方面进行了有层次的开掘。这些进步都与余叔岩当年授他分析戏理之法有关。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前期,李少春演过不少新戏,为京剧人物画廊里增加了不少新的形象,这是一个不小的贡献。然而从技术或形式上来讲,他在文武两个单项方面都未能登峰造极,距离余叔岩所期望达到的目标,尚有不小的差距。

图片图20-56  《洗浮山》余叔岩饰演贺天保。

在为李少春的教训进行分析、检讨的说法中,还有孙养农先生的意见值得一提:

“他(李少春)天份本来很高,而个头、嗓子、扮相、及武功底子,都够标准,又当年富力强之期,真是头等材料,必可大成,何以成就止此呢?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家累太重,不能安心学艺,同时既要出台演戏,又要每日用功,也实在是来不及。何况余氏的艺术,已至绝顶,要学的话,非把以前学的彻底放弃,细心揣摩,不能见功。李氏环境既不允许这样的做,又因为他一向是跑惯码头,即使偶尔回平,也不能常住北平;向老师请益也学不了多少,如此的一曝十寒,成就当然不能尽如理想。(二)是他的拜师,或者根本没有存着“尽弃其所学而学焉”的心理,只想磕个头,学得一点大概,列名弟子,也就满足。还有一点最要紧的,就是他本身不迷这个,与其聪明而不迷,还不如不聪明。总之他那个时候年纪太轻,看事太易;余氏的艺术是如何的博大精深,在余氏个人是千锤百练,一生心血的结晶,若能一蹴而就,也就不成其为余派了。”(注3)

这些都是孙养农的个人意见。从后来披露出来的李少春与石挥的谈话看,若说李少春不迷余叔岩,那真是冤枉他了。各人的艺术观都有一个形成过程,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熟,隨着鉴赏力的增强而提高,因此年青时走些弯路是正常的。李少春在余叔岩处辍学的责任应该由李桂春来负。黄金有价艺无价,若以有价易无价,必然导致短视行为。李少春犹如一座富矿,只被开发了一部分。这无论是对于皮黄艺术还是李少春本人,都是损失和遗憾。

二、孟小冬:散金求艺

在1938年10月19日余叔岩收徒李少春的仪式上,泰丰楼许多贺客都在为孟小冬抱不平,七嘴八舌地向余叔岩说,孟小冬非但对你毕恭毕敬,而且嗓音条件比李少春好,为什么李少春一说你就收了,而孟小冬却久久不能如愿,莫非你重男轻女?余叔岩回答说:“小冬曾是兰芳之妻,后又离异,在这种复杂的关系面前,我收小冬为徒,或有介入矛盾之嫌”。这时,马上有人说:“那好办,请兰芳出来说句话,保证不吃醋,不干涉,行吗?”此刻满座轰笑,叔岩连连摆手,说道:“慢来慢来。实不相瞒,男教师收女徒,教学练功时难免搀手扶肩,诸多不便,人言可畏啊!”叔岩的好友杨梧山插话说:“原来你不是重男轻女,而是生怕授受不亲啊。那好办,你的二位女公子不都喜欢戏吗?小冬学戏时,请慧文、慧清陪学,如此这般,外人还能说什么呢?”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余叔岩一时语塞。

孟小冬经历了几年感情低谷之後逐漸成熟起来,在艺术观上也克服浮躁,更由驳杂而专精。此前她由杨梧山引薦见识了余叔岩,虽然得到一些指授却因未能正式拜师,引为憾事。怀着追求真知的心愿望,她去寻找过余叔岩艺术的源头,向陈彦衡询问谭艺,请教过曾在谭府任教的陈秀华,后来又拜“老谭派领袖”言菊朋为师。

1929年前后,言菊朋坎坷不遇,嗓音起了变化,於是在坚持演出的过程中设计新唱腔以适应自己的嗓子,赢得了许多观众。他自称《卧龙吊孝》《让徐州》《白帝城》等新腔代表作,是他的“游戏之作“。孟小冬拜言菊朋是在三十年代中期,此時“言派”已经形成,但言菊朋并未以“游戏之作”授之,而是授以本色的谭派戏,如《捉放曹》《战蒲关》《御碑亭》《南阳关》等。我们现在听孟小冬1937年录制的《捉放宿店》唱片,觉得虽然在其不经意间有言菊朋的味道,但总体上不离谭派的大路;从中也可探知言菊朋的教学观和艺术观(注4)。这里插叙一段余言之间的轶事。

余叔岩和言菊朋都曾各自私淑谭鑫培,互相佩服,知根知底。他俩一度分别以新旧谭派的领军人物相颉颃。对于言菊朋描摹谭鑫培如此精到,其骨架结构如此完美,余叔岩自叹弗如。言菊朋则对于余叔岩的天才、灵感、韵味赞口不绝。然而这种“惺惺惜惺惺”有时也以一种相互嫉妒的形式出现。他俩对对方的缺点也很清楚,于是当面和背后的取笑也是常有的事。言菊朋曾经批评余叔岩气弱声轻,不如老谭那么苍劲。余叔岩则更尖刻了。

有一次在余宅,余叔岩吊嗓后特别高兴,就与门客说起笑话来,他的拿手好戏是模仿别人的举止。先学王凤卿。王凤卿在台上总是聚精会神,但凡遇到高腔而且唱到得意之际,往往两手一把紧抓袍子当中,摇头瞪眼,使劲直梗脖子。再学鲍吉祥。鲍吉祥的台步是内行所谓的“一顺边”,头总是跟着脚左右摆动,迈左脚就往左偏,迈右脚就往右偏,摇摇摆摆,行内给他起个外号叫“大尾巴羊”。余叔岩恍恍惚惚地摇过来摆过去,神气活现,在座者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看见大家如此高兴,叔岩又说:“我再学两个人给你们看看!一个是王又宸,一个是言菊朋。假设他俩合演《战樊城》,王又宸扮伍尚,言菊朋扮伍员,他俩一前一后出场……”叔岩一边说,一边就学起他俩的毛病来:“王又宸的伍尚先出场,他是搭拉着眼皮,探着上身,撅着屁股,没精打彩,慢条斯理地出台帘……”学到此处,大家已经笑不可抑,叔岩又学言菊朋:“……言菊朋的伍员紧跟在后,罗圈着两条腿,挺着小肚子,慌里慌张一挑帘就出来了,差点儿没撞在伍尚的屁股上。”余叔岩绷着脸模仿,仿佛是真事儿似的,如同今天的“冷面滑稽”。在座的都是“老看戏”,仔细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于是满屋子的人个个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注5)

还有一次,余叔岩听友人传话说,言菊朋贬自己《战太平》里“为大将哪顾得残生”的唱法不是谭派,于是立即反击,当着朋友的面,为言菊朋起了个绰号叫”言五子“,即低网子(扮戏勒头时网巾压得比较低)、短胡子、薄靴子、洗鼻子(言不吸鼻烟,也要模仿吸鼻烟的谭鑫培,在上场前洗一洗鼻子),最后一“子”是“装孙子”。言菊朋得知此话时,正在吊嗓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突然哈哈大笑。旁人惊问其故,他说:“叔岩这样骂过谁?因为都不在他话下,没有必要去骂。他之所以骂我,正表明他唯恐不及,只好以骂禳之。(注6)”于是又若无其事地吊起嗓子来。可见,在彼此参酌而又相互苛求的过程中,比起余叔岩的尖刻来,言菊朋显然要宽容得多,他很了解对方的狷狂而带有点神经质的性格。他经常在给孟小冬说戏之余夸奖余叔岩。言菊朋深知自己的嗓音起了变化,示范老谭时不如过去那么随心所欲,而孟小冬的嗓音条件更接近余叔岩(注7)。在孟小冬改而师从余叔岩后,有舆论以为這对言菊朋是个打击,其实不然。言菊朋深知艺术和教学规律,在孟小冬为拜余叔岩而努力的过程中,他始终持支持态度。言菊朋把孟小冬“转让”给余叔岩的举动,同那些垄断弟子、视之为私有财产的人,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宅心仁厚的言菊朋的一生坎坷,嗓子经常不给力,可是内行都认可他,而且逝世后越来越受人尊重。

孟小冬进“范秀轩”后,所学的第一出戏是《洪羊洞》,由慧文、慧清伴学,李少春则常来旁听。当时余慧清是春明女中的高中生,与后来的电影明星白杨,小说家林海音是同窗好友。她酷爱皮黄,嗓音很象父亲,但余叔岩不主张女儿入梨园,虽允许学戏却不许其下海,慧文的音乐天赋不及慧清,但同慧清一样也兴致勃勃地同孟小冬一道学了起来。

孟小冬比慧文、慧清大几岁,俨然大姐,在她开始进余府时期,每次总要为两个妹妹买礼品,今天一块布料,明天一件头饰,使慧文、慧清倍感亲切。姐妹们单独相处时,孟小冬打听在余叔岩面前的要注意些什么。慧清告知:家父很在乎学生的态度,他说话时徒弟要站立,教戏时不叫你坐下,你就别坐下。另外,家父讲课时,不喜学生笔录而主张用心来默记。孟小冬得到这些“情报”,学戏时萧规曹随,果然令余叔岩十分高兴。

余叔岩要求孟小冬过去学过的戏全部“下挂”,重新按余叔岩的规格仔细抠一遍。然而,孟小冬不是那种听一二遍就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学生,学戏进度比较慢,恰恰余叔岩又不许笔录,这就难为她了。好在此时陪学的余慧清起作用了,她当时已经学会用简谱,孟小冬站着学,她坐在旁边把父亲说的腔记录下来,下课后让孟小冬对照简谱复习,这就大大提高了孟小冬的学习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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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57 孟小冬

当时余叔岩已经续弦,娶了前清太医姚文甫的女儿,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余慧玲,小名叫小妹。当时慧玲尚幼,孟小冬到余府,常去抱小妹。有时小妹呕吐,污秽物布满孟小冬的漂亮的新衣裳;有时孟小冬刚吹好的秀发,却被小妹抓得零乱。30岁的孟小冬平日很注意仪态,可是她能一忍再忍,若无其事。余叔岩见状也颇满意。

《洪羊洞》学了一个半月,孟小冬于1937年12月12日在新新戏院公演。当天日场戏码依次为:

高维廉《辕门射战》
吴彦衡《挑滑车》
李慧琴、李多奎《六月雪》
孟小冬《洪羊洞》

孟小冬早早来到后台化好装,等待师傅来把场。过一会儿,余叔岩手执翡翠嘴的旱烟袋到后台,对孟小冬说道:“杨六郎快死啦!”这是一句心理提示,引导她酝酿感情。余叔岩端详了一下孟小冬自己化的妆,认为不行,洗脸重新化妆。余叔岩仅在孟小冬脸上敷了一层粉,又在眉眼与额头上淡淡抹上一点胭脂,然后用热手巾往脸上一盖,就定妆了,显得非常鲜明润泽。他对孟小冬说:“记住,这一把热毛巾很重要!”

这场《洪羊洞》的配角阵容,由李春恒饰孟良、裘盛戎饰焦赞、鲍吉祥饰八贤王。孟小冬嗓音本来就好听,经余叔岩亲炙后,果然格调更高了。《洪羊洞》演得非常成功,轰动京城。从此孟小冬学戏更加努力了。

在余慧清之外,孟小冬的学戏另一根“拐仗”是琴师王瑞芝。王瑞芝原是言菊朋的琴师,对老谭和余叔岩也素有研究,孟小冬由“言”而“余”,王瑞芝也跟着她来到余府,跟着旁听,教唱腔时他就胡琴轻声伴奏。他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到孟小冬家吊嗓,帮她整理昨晚所学,吃完晚饭后再说一会儿戏,于八九点钟同赴余府。待沙龙里宾客散尽,余叔岩先躺在榻上抽大烟,往往到深夜才教戲。孟小冬等待的过程很枯燥,可是她每天坚持,寒暑无间。有时学戏学得实在晚了,余叔岩就用自己的私家车把孟小冬、王瑞芝分别送回家去。

有一次说《捉放曹》,孟小冬唱某字时嘴里劲头不对,叔岩就不往下教了,反复纠正了一个星期,才继续教下去。教做工时,余叔岩告诉孟小冬要“叠折换胎”。叠折指身段,文人要“扣胸”,老人应“短腿”,背、腰、腿叠成三折。“换胎”指上台后要深入角色,在相当程度上要忘却自我,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唱法,必须呈现其独特的风貌。

孟小冬专心致志地学习,复习,再由王瑞芝来用胡琴调嗓,巩固,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这个时期她根据师傅规定,不搭班,谢绝剧场的演出邀请。若是某出戏学完,如果余叔岩认为可以出而问世,便在师傅把场之下,偶而登台实践,这是为了检阅和巩固教学成果。孟小冬扮相好,嗓子好,戏路正,本是大好的演出赚钱机会,但她为求真知弃之如敝履。好在她生活費仍有杜月笙资助。孟小冬在余叔岩夫妇面前,承欢膝下,有如侍奉双亲。对于老妈、下人、门房也时有赠予,打点得妥妥贴贴。余府上下都亲昵地称她为“孟大小姐”。后来慧文与刘如松结婚时,孟小冬送了全堂西式家具;慧清与李永年结婚时,孟小冬送了全部嫁妆。

“孟大小姐”对余叔岩佩服得五体投地,处处谨遵师命。叔岩对她和蔼可亲,也不像对别的徒弟那么尖刻。时间长了,孟小冬对余叔岩更是无话不谈。有一次余叔岩问:你来我处多年,聊天时为什么很少谈你们孟家的往事呢?这时孟小冬告诉师傅说:“其实我不是孟家的人,我本姓董……”

于是她畅开胸怀,披露了自己鲜为人知的身世,以及进京前的经历。

原来孟小冬是汉口人,本姓董,祖居汉口董家巷,后来迁到桥口的满春茶园附近。董家有姐妹五人,父母为满春茶园演员包伙食,维持一家的生计。民国元年“孟家班”的孟鸿荣(艺名孟七),与几位兄弟孟鸿芳、孟鸿群、孟鸿寿、孟鸿茂到汉口满春茶园演出,伙食包给董家,演员分别借住附近民居。其中孟鸿群住董家,相处得很好,他尤其喜欢董家聪明俊俏的小女儿董若兰,常带她到后台玩,这7岁的孩子居然看戏能入迷。当时孟鸿群还没结婚,演出之余就带着董若兰教她唱几口。大约两三个月之后,孟家班离开汉口时,孟鸿群同董若兰这“爷儿俩”有点难舍难分,於是董家父母就让若兰认孟鸿群为干父,随孟家班走江湖去了。本来孟家叫若兰为“小董”习惯了,就一直未改口。回到上海后,孟鸿群请孟家的姑夫仇月祥教老生戏。到了若兰十五岁时,始冠孟姓,但大家仍称孟若兰为“小董”。由于“冬”和“董”同音,于是順口就称“孟小冬”了。民国十一年冬季,孟小冬到汉口湖北路到怡园登台演出,由仇月祥领班,请孙佐臣操琴。当时孟小冬才十六岁,与坤角老生姚玉兰结拜金兰。那時她曾去汉口的桥口一帶找寻亲生父母,谁知物是人非,未能找到。孟小冬回沪后进大世界乾坤大剧场,两年后进了共舞台,拜露兰春为师。此时露兰春已成为共舞台老板黄金荣的侧室。露兰春主演《宏碧缘》长期满座,谁知此时露兰春竟与老生演員安舒元私奔。共舞台只好請孟小冬救场,代替露兰春演《宏碧缘》里的骆宏勋。尽管孟小冬仓促上阵,却居然同样卖座,唱红了。孟小冬包银一向由孟鸿群直接领走,具体多少钱自己不知道。小冬成角儿之后逐渐有了自立的意识,于是不辞而别,跟随名武生白玉昆去北方跑码头,先到山东,再到天津日租界里的新明大戏院。白玉昆演《狸猫换太子》,孟小冬前饰宋王,后扮陈琳。白玉昆演《七擒孟获》时,孟小冬扮演诸葛亮。后来孟小冬经“新明”的基本演员中赵美英(赵燕侠姑妈)的指引,去北京投城南游艺园与雪艳琴合作,一炮打响,从此她在京城站住了脚(注8)。

余叔岩早就听梅党中有些人咒骂孟小冬出身“低贱”,“来历不明”,如今看来并非空穴来风。通过此事看出孟小冬很诚实,于是余叔岩对她更加同情和信任。其实,孟小冬并没有把“隐私”和盘托出。她的结拜女友姚玉兰嫁了杜月笙,杜月笙同她的联系,是通过姚玉兰进行的。孟小冬没把同姚玉兰异乎寻常的同性私交,以及杜月笙资助自己学戏这两件事和盘托出。

孟小冬赢得余叔岩掏心窝地倾囊以授。孟小冬虽然学得慢些,但是学会了就很巩固,不大会走样。余叔岩在5年时间里专门为她说过近十出戏的全剧,诸如《洪羊洞》《捉放曹》《失空斩》《二进宫》《乌盆记》《御碑亭》《武家坡》《珠帘寨》《搜孤救孤》等。在教李少春时,孟小冬旁听了《战太平》《定军山》全剧。叔岩还陆续为孟小冬说了一些戏的片断或选段,诸如《十道本》《法场换子》《沙桥饯别》等等。另外像《击鼓骂曹》等戏是拜师前就由叔岩指授过的,这出戏同拜师后公演过的《搜府盘关》(黄金台)、《法门寺》一样,想必也得到余叔岩的认可。《八大锤》《李陵碑》《连营寨》《南阳关》等戏,原由言菊朋教过,后来又经余叔岩的指点。又如《四郎探母》之类,虽未经余叔岩手把手教,但孟小冬本来就会,又请后来成为余叔岩琴师的王瑞芝来说了余派腔。如果把这些剧目相加,那么孟小冬在余府5年内所学,涉猎30出戏左右。余叔岩认为她的学习成绩为:演唱获七分,念白得三分。在他所有学生中,这是最高的评价了。孟小冬是余叔岩学生中学戏时间最长,得到真传最多的一位。她后来的呈现,尽管在刚劲方面有所不足,然而在圆润和饱满程度上有所过之,堪称余派艺术中的一个“婉约”的分支。在余叔岩故世后的一个较长时期,許多后起者把孟小冬看作是余派的“活标本”,领略余叔岩艺术的“活渠道”。孟小冬后来随杜月笙去了香港,在那里课徒,并把余派艺术传播到了海外。(注9)

三、杨宝森:苦练成才

马连良、杨宝森和奚啸伯都是受过余叔岩熏陶、后来大有成就的演员,然而他们都没正式拜余叔岩,只能算是私淑弟子。马连良学余时期,声名已经很盛,但余叔岩不愿接受马连良的拜师请求,认为马连良已有较高水平,而且嗓音条件和其它天赋与自己不同,便鼓励他走自己的路。果然后來马连良创立了马派。关于余叔岩提携马连良的故事前文已述,这里专谈杨、奚二位。

杨宝森家本姓阎,祖父名荣树,字莲芬,艺名朵仙,北京(一说河北)人,原藉安徽合肥,童年父母双亡,由四喜班裡的丑角杨五收留,于是随杨五学艺并认他为父。这位文武花旦杨朵仙后来执掌过四喜班。他有一女三男,长女嫁王瑶卿,长子即是杨宝忠的父亲杨小朵;次子夭亡,幼子名杨幼朵,武生,其子即杨宝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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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58 孟小冬20世纪50年代初在香港,王瑞芝(右一)为杨宝森(左一)调嗓,左二为孟小冬。

杨小朵辍演后无力养家,因此杨宝森幼年时只读过两年书。他拜裘桂仙学老生,在裘家练毯子功,后来加入俞振庭的斌庆社,边学边演,时达6年。他少年时嗓音非常好听,自然清新,俨然“小余叔岩”。可是他倒仓倒得很苦,经常一字不出。于是在很长时期里,杨宝森从舞台上消失了。

舞台之下的杨宝森,仍然醉心于余派艺术,不过他嗓子条件不好而且经济拮据,遑论拜师余叔岩?为求余派的真谛,他拜了“小鑫培”陈秀华,并向曾为叔岩操琴的孙佐臣学戏。他还与张伯驹、李适可等接近余叔岩的票友交游,听他们转述余叔岩的艺术教诲。哪一出戏里何处一个什么身段,使个什么小腔,或许张伯驹等人只能表达一个大概,然而经楊寶森琢磨之后再表达出来就能八九不离十,既好听又好看。杨宝森也经常在深夜到余宅墙根下“听壁角”。他往往先去那一带邀尚小云,二人抢在椿树上下头条的小胡同里人头挤满之前占领有利地形,即使在严冬腊月门窗紧闭之时,杨宝森也要努力从窗户缝里传出的那一丝微弱的歌声里,仔细寻找和揣摸余腔的轨迹。

杨宝森也有抽大烟之癖,然而他不演出就没有生活来源,平时就只能维持温饱而已,拿什么钱来买烟土呢?那就不得已而求其次,抽烟灰。杨宝森曾在内行指导下练过书法,在他生活最艰苦的岁月里,也从不求亲告友,而是依靠在故宫博物院抄写满清档案的微薄收入维持生计。每逢余叔岩演出,他都极想去观摩,然而阮囊羞涩,如何是好?于是就变卖家具、典当衣物。有一次实在山穷水尽了,他想到父亲那一杆考究的烟枪嘴上镶莰着一块玉,便把它拆下来,送进当铺换了几个钱,买了一张“廊座”戏票观摩余叔岩(注10)。就这样,杨宝森节衣缩食,克服种种困难,通过各种途径学习余叔岩。

图片图20-59  《战太平》 杨宝森饰演花云

杨宝森的嗓子情况令许多人为之惋惜,也有志士贤人伸出援手,其中对杨宝森帮助较大者是韩慎先即夏山楼主。他是文物鉴赏家,后来到故宫博物院工作。他的皮黄修养也很高,是陈彦衡着力培养的对象,后来成为老谭正宗。夏山楼主常把杨宝森请到天津家里,授之于谭派,使杨宝森能够找到由谭而余的发展轨迹。

“满腹戏曲歌不成,箪食瓢饮苦练声”,这是杨宝森于1935年所作七绝中的两句。由于孟小冬在向余叔岩学戏,他便常去孟家坐坐,共同切蹉。有一次杨宝森离开后,孟小冬对在座的友人感慨地说:“宝森真不容易呀!钻研余派这么些年,由于嗓子不尽如人意,他不得不改变方法”。友人问是怎么改的,孟小冬说:“他的嗓子只有宽而没有高,这恰恰与余先生的嗓子相反,因此他若用余先生的唱法,必然把自己的缺点全都暴露出来。宝忠和王大爷(王瑶卿)劝他改变唱法,可是他又不愿把余派的东西丢掉,所以他苦恼了那么多年,现在总算摸索出一种扬长避短的唱法。”“他主要是把发音的部位往前推了,利用口腔的共鸣,把声音往外送,这样既增加了宽音的亮度,扩大了音域,同时避开了咽腔、鼻腔和额窦腔之间的'提’与'拔’的发音方法。可是这样发音,必须用极为松驰的唱法,才能利用口腔共鸣使高音一带而过。刚才他唱了几句西皮和一段二黄,确实给人感觉另有一种韵味……不过力度稍差。我跟他说,如果再把力度解决了,也许你还能自成一派呢!”(注11)

孟小冬的这一番预言后来果然应验。余叔岩故世后,孟小冬回上海定居谢绝舞台;王少楼嗓音塌中后以教戏为主;李少春为了票房价值多以演猴戏武戏和新编戏。在京城内外对余派的热切盼望中,杨宝森开始独立组班,名为瑞义社从而填补了观众热盼的舞台空白。1945年以后,梅兰芳一度请他加入梅剧团。一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杨宝森的影响越来越大。尽管他自己歉称“没有什么杨派,我只是一个没有唱好的余派。”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票友们喜欢称他杨派,内行则公认杨宝森的艺术是余派的延伸。或许可以这么说:杨派是余派中音唱法,使余派进一步朝韵味的方向发展。

早年唱老生,没有正宫调就没资格登台。谭鑫培是正宫调,余叔岩嗓子虽然逊色但也能唱正宫调。即使是余叔岩晚年病中所灌唱片,至少也得六字调。与杨宝森同时代的马连良、谭富英的调门也在六字调至正宫调之间。然而杨宝森的调门只有扒字调,有時台上甚至更低,要比谭、余的正规调门低二至三度,虽然立音少了但他加强了胸腔共鸣,显得更厚实,“云遮月”的韵味感从中而来。杨宝森可谓京剧老生史上的第一位男中音歌唱家。他的成功探索,使更多所謂“调门不达标”的演员有资格登台了,更使众多票友觉得亲切易学,不像从余叔岩那么可望不可及。同时,杨宝森始终未曾脱离余派的中正之轨。这就是近二十年来,杨派老生得以风行,庶几近乎“十净九裘”的原因。

杨宝森在把调门下移的同时,还修改唱腔,把高音平唱。这样做固然是为了“藏拙”,然而随之失却了一些应有的性格和感情表现力,如《文昭关》显得哀哀切切,儒雅敦厚,令人难以想象这位伍子胥是力能举鼎的豪杰大将军。尽管评论家早就公开指出了杨宝森的不足,但并不影响杨派《文昭关》照样脍炙人口,天下仿效。这是形式美的胜利。杨派的成功探索告诉我们,京剧的审美是“形式大于内容”。京剧老生行当的主流:程长庚——谭鑫培——余叔岩——杨宝森这一运动过程,表明了不断朝讲究韵味方向发展的内部要求。

四、奚啸伯及其他

奚啸伯是满族人,其祖父裕德是清朝末纪的入阁之臣,然而尚未熬到出阁当九门提督,就故世了,于是家道中落。奚啸伯由于痴迷皮黄,12岁拜言菊朋为师。在16岁时就弃学,当了票友,于20岁时下海。奚啸伯向言菊朋学戏期间,言菊朋正处在“旧谭派首领”的早期艺术阶段,因此奚啸伯是以谭派戏打基础。他后来对余叔岩也十分心仪。余叔岩在京的演出,只要奚啸伯也在京,就必定去观摩。奚啸伯早年的琴师是余派专家陈洪寿,授意他尽量取法余叔岩,因此奚啸伯早年的演唱中有很多余腔余味。正在奚啸伯常叹无人為他引见余叔岩之際,不料某日余叔岩竟遣人来召,使奚啸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赶到余府。原来余叔岩看过奚啸伯的戏后非常满意。見面時余叔岩和颜悦色,请奚啸伯吊嗓给他听,并指定唱《乌盆记》。紧张而慌乱的奚啸伯双手攥出了汗,居然把这个基本段子的一句主要唱腔唱错了,但余叔岩仍然看到了他的潜质,嘱咐他常来问艺。

此时正值言菊朋的嗓音走下坡路,声名渐为余所掩盖之际,奚啸伯不愿在这样的时刻让言菊朋难堪,因此没有向余叔岩提出拜师,但一旦有机会就去余宅学戏。

图片图20-60 《白蟒台》 奚啸伯饰演王莽

1936年天津茶叶李家堂会、约了梅、杨、余“三大贤”。余叔岩当时已基本息影,便保荐奚啸伯代劳,替自己去演《群英会》。奚啸伯心里直打怵,推说戏学得不磁实,还是别答应吧。余叔岩正颜厉色地说:“事儿就这么定了,至于這齣戏裡的玩意兒我负责说。”于是他把《群英会》的鲁肃,细细地为奚啸伯摳了一遍。届时奚啸伯在天津演出全是余派的路子,赢得前后台一致赞誉。演完后,奚啸伯在余叔岩的名下拿了红包,回京后去余府问病时把红包奉献给余叔岩。叔岩哈哈大笑,说道:“戏是你唱的,钱怎能归我?统统拿走!至于病嘛——我根本没有。”奚啸伯诺诺而归,对余叔岩的破格提携感激至极。(注12)

奚啸伯得到余叔岩的指点后进步更快了,唱“一七辙”脑后音更有力度,成为他超越常人的一大特色。他后来综合言菊朋、余叔岩和马连良,甚至吸取了王又宸、刘景然、时慧宝、高庆奎等,又向刘曾复请教,以他富有学养的审美观,别具匠心地营造出自己的体系。

奚啸伯的风格苍劲古拙,显出深厚的功力。然而他受到嗓音的限制,就像一部书法作品,枯笔用得过多,便缺少润泽感。奚啸伯善使花腔,从“平淡”进入“绚烂”之後却未能回归更高层次的“平淡”境界。他与杨宝森同列于“四大须生”,若论流传的程度,变异较多的奚派远远不如杨派,这是对谭余主流规律性作用的一个反证。

在得到过余叔岩亲授的演员中,还有一位是赵贯一,他本是票友,学得很象样,后来下海。在演员和票友中私淑余叔岩者不少,这里略举三人。

一是李适可,他本行中医兼業房地产,然而兴趣全在皮黄艺术,天份很高。他有烟土的来路,以此投余叔岩所好,渐渐成为座上客。聽余叔岩吊嗓時李適可往往躺在烟榻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实际上却是在默记。余叔岩向张伯驹等授艺时,李适可在侧允許提问,而单独与余叔岩相处时,则多有请教。叔岩还曾教过他一出《法场换子》。就这样,李适可逐渐悟道,学余派唱腔几可乱真。他灌过唱片,居然上市能卖钱,于是许多人向他问艺,其中有孙养农、于世文(小翠花即于連泉之子,著名小生于萬增之父)、刘叔诒、童祥苓等。

二是刘叔诒,又名刘天宏,他从小学汪派,嗓子很好,后来弃官下海,痴迷余派。因无从师事余叔岩就向李适可问艺,又常同李佩卿在一起研究,上台演出也曾聘用李佩卿操琴。嗓败后到上海当寓公,继续研究和教授余派。曾被周信芳请到家里教授周少麟,后来去江苏省戏校执教。刘叔诒善编新腔,既别致好听又不离余派规范。他的学生中还有女老生张少楼,是言菊朋的媳妇,横跨言、余两派均达到第一流水平。

图片图20-61 刘曾复

三是刘曾复、又名刘俊知。他父亲曾任民國代理總統冯国璋的秘书,冯国璋下台后他仍然留在总统府担任秘书,刘曾复凭着父亲的这个身份,经常可以进中南海看戏。他的表兄孙养农是余叔岩的至交,因此他可以看到只有圈内人可以看到的余叔岩堂会戏。余叔岩的余派戏得到王荣山的实授,并由王荣山为之练功,他的老师还有王凤卿、王君直等,平日又常与张伯驹、李适可等交流,而且應張伯駒邀請合作演戏。他虽然能戏很多但一直未下海,而是上了清华大学生物系,后来成为我国第一代生理学家。刘曾复先生看戏多,过目不忘,再以治学方法来进行京剧的实践和研究,终成通才。梅兰芳曾经这样写道:

“四年前,有朋友介绍医学院教授刘曾复同志来谈,他研究脸谱有二十多年,掌握了各派勾脸的特点,我曾借读他的著作,确有独到之处,将来在这方面的整理研究工作,可以向他请教。”(注13)

刘曾复能戏数百出,留下全剧演唱录音103出,为梨园行所眼膺。许多后起学余者纷纷向他问艺,其中较有成就的是演员有陈大濩、王世续、厉慧兰、张世英、陈志清、李舒、耿其昌、赵世璞、李岩等;教师有王思及、陈荣坤、叶蓬、尹培玺等。

谭余一脉的艺术一直是科班或戏校老生教学的基础课,仅“富连成”的“世”字辈出的余派正梁老生,就有迟世恭、于世文、王世续等。1940年代上海出过“正字辈”和“松字辈”两科学员,都在新型科班受过谭余主流的规格化训练之后,陆续走上各自的艺术道路,如关正明、陈正岩、程正泰、周正荣、汪正华、钱正伦(浩梁)、关松安等。他们出科以后往往以余派(包括其分支杨宝森、李少春)为标榜,即使其中艺术个性鲜明者关正明、戏路较宽者陈正岩,也自称是“余派”或“余派的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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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62  2011年本文作者翁思再在北京长安大戏院彩唱《洪羊洞》之前,谭元寿(左)来后台探望。

1980年代担任过上海京剧院艺术指导的张文涓也是一位著名余派老生。她青年时期在北京演出,余叔岩通过电台听了她的《捉放宿店》后,通过一位朋友告诉她,剧中陈宫的念白“我若将此贼杀死,岂不被旁人耻笑与董卓同谋”里,“董”字应该按湖广音高扬起来,而不能按北京音低念,因此余叔岩就成了张文涓终生难忘的“一字之师”。在余叔岩故世之后,张文涓较多取法孟小冬,后来又得到张伯驹、刘曾复的指点。张文涓也在上海戏校教学,她的一批弟子曾是上海京剧院的骨干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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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见《石挥谈艺录》。
注2:同上。
注3:见孙养农《谈余叔岩》。
注4:言菊朋晚年多演《摘缨会》《珠帘寨》《定军山》《战太平》《捉放曹》《李陵碑》等谭派戏,不常演《卧龙吊孝》《让徐州》一类的“游戏之作”,少了些花腔,归绚烂于平淡。
注5:见孙养农《谈余叔岩》。
注6:见《京剧谈往录续编》欧阳中石文。
注7:见刘曾复《京剧新序》,p.378。

注8:关于孟小冬的身世,老作家沈寂和老辈剧评家张古愚近年先后在《上海戏剧》和台湾《申报》上撰文,说法不約而同,本书参照二者的说法。注9:孟小冬在港台的授戏弟子,先后有吴必彰、钱培荣、赵培鑫、许密甫、蔡国蘅、丁宝琳、严许颂辉、丁存坤、赵从衍、黄金懋、沈泰魁、李相度、龚耀显、陈鸿宣、汪文汉、尤小姐等。这些学生后来在港台和日本、美国等地办票房、演出、收徒,继续传播余派艺术。其中赵培鑫多在舞台上体现。钱培荣則献出了孟小冬为他说戏录音共10出,弥足珍贵。如今港台和海外票友圈中余派流行較廣與此有關。

注10:此事为谢虹雯女士向作者亲述。

注11:见《杨宝森纪念集》赵万鹏文。

注12:见《京剧谈往录续编》欧阳中石文。

注13:见《梅兰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8月第一版。

余叔岩十八张半唱片之《打渔杀家

余叔岩十八张半唱片之《宿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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