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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王献之“一笔书”的创变及其美学要义

 攒菁堂 2024-04-27 发布于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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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 王献之《中秋帖》27cm×11.9cm   纸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本文运用历史辩证、考古成果、文献考察等多种分析方法,论证了“一笔书”的“今草”创变者应当是东晋的王献之,并进一步从其传承“王氏家学”、取法张芝笔势、汲取藁书营养等三个方面,论证了王献之创变“一笔书”的书学基础。接着,从其潇洒风流、纵逸奔放的天性,孤傲自信、勇于变体的胆色,思想前卫、张扬个性的审美取向等三个方面,论证了王献之的内在情性滋养,成就了“一笔书”的艺术风貌。最后分析了王献之“一笔书”的美学要义和对后世的深远影响。



王献之在书法史上被誉为“小圣”,与其父王羲之并称为“二王”。但是王献之不囿于家学,在继承“大王”笔法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形成了笔势拓张、气韵连续的“一笔书”新体。米芾称其“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1],北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称:“王献之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一笔书”由此打上了深深的“王献之”烙印,表现了大胆变革、敢于创新的精神。在其书风的引领下,后世书家循道而行,在“一笔书”的艺苑中传承与流变,树立起一座座高峰。笔者试图探索“一笔书”的成因,厘清“一笔书”的脉络,进一步明确王献之在中国书法史上的突出贡献和不朽地位。


一、“一笔书”的原创之辩

王献之创变新体的最大特点就是“一笔书”。所谓“一笔书”就是字字相连,偶有不连,气势不断,非常豪放。关于“一笔书”的原创者,这是一个历史疑案,有东汉张芝和东晋王献之两种说法。笔者认为“一笔书”起自王献之,这是可信的,理由有三。

一是用历史辩证的方法来分析,东汉时期确实涌现了一批草书大家,但当时的草书应当是章草书,而不是“一笔书”形式的今草。我们说“书法当随时代”,一方面是说书法艺术反映着时代的审美追求,另一方面也说明艺术形式的产生要遵行时代客观发展的规律。隶书是汉代的正书形式,章草由隶书草化而来,使之省易简便,故其用笔仍然多沿袭隶书,其特点多体现在横画之末,依然上挑;其圆转如圜,索连的笔法,形成了章草独特的“笔有方圆、法兼使转、横画有波折且简率连笔”的笔势和“字字有区别、字字不相连,字体有则、省便有源,草体而楷写”的总体特征。据张怀瓘《书断》载:“至建初中,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盖因章奏,后世谓之章草。”东汉章草经杜度、崔瑗的推动变革,已成为具有全新审美内容的新兴独立书体,至东汉晚期开始形成强大的草书流派。张芝便是东汉时期的草书代表人物,但他的书写应当是那个时代流行的“章草”,而不应当书写出东晋后期才开始流行的“今草”。

二是用考古学的成果,可以反证东汉时期没有出现“一笔书”形式的今草作品。东汉确实出现了草书,而且已经形成了相当的规模,甚至引发了当时的社会热潮。受此影响,在这个时期书法艺术受到重视,草书迅速崛起、蔓延,在整个士人阶层形成狂热持久的“草书热”。如果东汉时期流行的确实是“一笔书”形式的今草的话,视死如生的汉代人一定会把生前如此热爱的草书作品带入墓室殉葬,在其殉葬简牍、壁画或其他物件中应该有大量的与“一笔书”有关的书画遗迹。近几十年,我国的考古成果丰硕,对汉墓的发掘也为数不少。在这些墓室中,发现了不少珍贵的文物,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活和文化状况。在这些出土文物中有壁画、砖瓦书,更有大量的简牍,从中我们发现了隶书、章草甚至有近似于真书的一些作品,但并未发现有符合“一笔书”形式特征的今草书体作品。

三是从书法文献考察,张芝草书应当是章草,献之草书才是今草。虞龢在《论书表》中写道:“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2]章草古朴,今草妍纵,二人的草书风格自然代表了各自时代的特征。欧阳询与杨驸马书章草《千文》批后云:“张芝草圣,皇象八绝,并是章草,西晋悉然。”西晋卫恒《四体书势》中也说:“汉兴而有草书……弘农张伯英……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3]从卫恒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张芝的草书创作是极其理性化的。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张芝草书必为楷则,因而无暇作草。这也说明张芝的草书书写速度较慢,而这显然与狂草创作趋急的非理性化趋向相去甚远,倒与章草的求工稳甚相契合。而在《晋史》中却有王献之“草变体制,别创新法”的明确记载。唐代《书议》也记录了王献之劝父亲改体,建议“极草纵之致”的事。宋代米芾称王献之“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宋代郭若虚也在《图画见闻志》中称“王献之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而《中秋帖》则是其“一笔书”的实证材料。由此可见,“一笔书”形式的今草为王献之所创应当更为可信。

二、王献之创变“一笔书”的书学基础

任何创新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末,都是建立在前人基础之上的,草书的创新也不例外。事实上,王献之“一笔书”也是建立在坚实的传统基础之上,并且经过了长期的积累才得以实现的。

王氏书风为王献之变体打下了坚实的技法基础。传为王羲之所撰的《笔势论》云:“告汝子敬,吾察汝书性过人,仍未闲规矩”,“今述《笔势论》一篇,开汝之悟”,并“今书《乐毅论》一本”,“贻尔藏之”。[4]王献之书性过人,不仅技法位居其他兄弟之上,而且能将意趣渗入书法中,得到父亲的褒奖和鼓励。受此影响,王献之承父法家范,打下了扎实的书学基础。

取法张芝为王献之变体提供了有力的转型支点。王羲之对汉、魏书迹,唯推钟(繇)、张(芝)两家,认为其余不足观。这一观点对王献之的书法审美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王羲之学张芝草书,从形式上虽然突破了章草的分割孤立,加以勾连,却并不作多字连绵,仅二至三字一笔出之。他用张草的使转,发展为内向的、敛蓄的今草。王献之既学其父,也学张芝,突破王羲之连绵模式,成为更多字的贯通,其书由内向而转为外拓,由敛蓄而化为奔逸,“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由此可见,王献之是以张芝为“杠杆”,完成“破体”的创造。

民间藁草书为王献之变体提供了丰富的营养作料。张怀瓘《书议》记载,王献之对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顿异真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藁行之间,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体。”[5]据推算,王献之劝父亲改体时不过十五六岁,但其书学见解之深远、书学思想之高超,已经远远超过了同时代书家。可惜王羲之未及深入变革实践,便已身没星陨。王献之认为事贵变通,章草的字字独立以及波磔的生发,不能表现出更宏大的气势、奔逸的律动。在深入研究之后,他认为在藁草与行书之间可找到突破“往法”的途径,于是便对流行于民间的蒿草书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汲取了其中丰富的养分,有力地促进了“一笔书”变体。

由此可以看出,王献之学书不局限于一门一体,而是穷通各家,所以能“兼众家之长,集诸体之美”。同时王献之又不满足成法的因循旧制,而是力图突破往法,精研创变新体,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创造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终于取得了与王羲之并列的艺术地位。

三、王献之情性解剖与“一笔书”艺术风貌的形成

当代美学家宗白华认为,晋人艺术境界造诣高,不仅基于他们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更主要的还是他们的“一往情深”!无论对于自然,对于探求哲理,对于友谊,都有可述。诚如是,王献之放纵不羁的性格正好契合了“一笔书”逸气奔放的艺术特征,为这种新书体的形成提供了内在的情性滋养。

王献之潇洒风流,本心自在,契合了“一笔书”的草纵书风。史载王献之超然于世俗礼法之外,风流为一时之冠。因此,王献之的书法发自本真内心,故“偶其兴会,则触遇造笔”。相传,有一次王献之外出,见新涂的白色墙壁很干净,便取帚沾泥汁写了方丈大的字,观者如堵。王羲之见而赞美,问所作,答云“七郎” [6]。此外,王献之还为后人留下了在羊欣白绢裙上写字、在好事少年精白纱衫上挥洒等“书练裙”和“裂纱械衣”的传说。这些事例一再印证了王献之发乎本性、率意而为的性格,有了这样的性格,他自然就不会满足于父辈规矩安适的书风,强烈要求变体,“极草纵之致”也就顺理成章了。

王献之孤傲自信,具有突破旧体、勇于变体的胆色。据虞龢《论书表》载,谢安尝问王献之:“君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答曰:“世人那得知。”[7]后人拿这段逸事来贬损王献之,认为其表现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缺失了王羲之书艺那种从容自然的心态,在意境上还是略欠一筹。这种观点其实有失公允,正是因为王献之有这种高度的自信,才使其能够不囿于家学,不因循旧制,敢于突破陈规,大胆创新。而正是这种傲气,使王献之对自己所创“一笔书”新书风怀着充分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和艺术审美自信,也正是这种自信开启了其后书法史上登峰造极的狂草艺术。

王献之思想前卫,极力反映自己所属时代的审美取向。“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 [8]王献之劝王羲之变体之时,王羲之已经50来岁,而王献之正当青春年少。这种岁月的差距形成了父子之间在审美追求上的落差,反映出父子两人关于书法艺术的“代沟”,也反映了时代审美情趣的转换。王献之认为父亲的字写得太古板,敢于向民间的藁草书靠拢,取其放纵野逸。因此,“王献之在王羲之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出了更加宏逸之风。驰纵,更富创新性的书风,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当时的审美期待”[9]。所以,在南朝宋齐时期,王献之豪纵的书风大受欢迎,以至“比世皆尚子敬书,……海内非惟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10]。

四、王献之“一笔书”的美学要义

开奇险之门。王羲之书艺的哲学思想,主要表现为中和,在多种对立因素之中调和统一。他在书法的形质(如肥瘦、方圆、短长、骨肉等)方面能无过无不及,在书法的神采(如奇正、气度、韵趣等)方面无乖无戾。而王献之突破其父书风模式,有意识地改变其父的创作思想,将“中和”转为“失衡”,走向以“奇”“险”争胜的新境界。项穆也认为“书至子敬,尚奇之门开矣”[11]。

启流怿新风。虞龢在《论书表》中称王献之书风不同于其父之处:“笔迹流怿,宛转妍媚,乃欲过之。”[12]《鸭头丸帖》《中秋帖》等作品,清晰地体现出王献之的强烈个性和艺术独创性。他对草书连绵书写做出新的发展,笔画连绵流注,势若不可遏止。这种风格发展到唐代则演变为张旭、怀素的狂草,成为书法风格类型中自由、奔放的极致。

极纵逸流美。强调纵逸流美是王献之的总体特点,张怀瓘认为,王献之胜于其父的地方正在于“唯行、草之间,逸气过之”[13]。王献之书写潇洒自在,不刻意于工,故其书作往往中锋、侧锋并用,笔势连绵,又不作一味的圆转,利用翻转的用笔动作形成方尖锐利的线质形态,从而造就了舒畅纵逸而又流美自在的书写特征。

达情性释放。王献之所创的新体草书,极大地拓展了彰显性情的天地。这样的书写实现了两个突破,一是张扬自我的精神意志,二是强调人身自然本源的回归。这种高扬人性与顺应自然的双重变奏,构成了“一笔书”释放性情的主旋律。

五、王献之“一笔书”的深远历史影响

从东晋后期后到南朝梁初期,约一个半世纪里,王献之的新体书法因其媚趣研润、逸气洒脱盛极一时。自唐朝以降,王献之的草书得到了更大的重视和推崇。后世书家通过向王献之取法,并结合自身领悟,取得了丰硕的成就,产生了“惊天恸鬼纵癫狂”的张旭狂草、“纯任中锋舞醉墨”的怀素狂草、“纵横恣肆写郁悒”的杨凝式草书、“沉着痛快鼓风樯”的米芾行草、“荡楫拨棹追险绝”的黄庭坚草书、“拓而大之贯纵势”的王铎行草、“倡拙贬媚尚天倪”的傅山大草。以上这些各具特色的经典书风,有如在王献之“一笔书”这棵参天大树上滋出的不同壮枝、结出的各异花果。

总之,王献之开创的“一笔书”新风对后世影响深远,在中国书法史上有极高的价值。王献之本人也因其突出成就而被称为“小圣”,与其父亲王羲之以“父之灵和,子之神俊,皆古今独绝”,被后人并称为“二王”。


注释:

[1]朱伯雄,曹成章.中国书画名家精品大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75.

[2]虞龢.论书表[M]//张彦远.法书要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36.

[3]卫恒.四体书势[M]//黄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6.

[4]王羲之.笔势论[M]//黄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29.

[5]张怀瓘.书断[M]//张彦远.法书要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236.

[6]张怀瓘.书断[M]//张彦远.法书要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43.

[7]虞龢.论书表[M]//张彦远.法书要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42.

[8]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41.

[9]张冰.王献之历史影响之流变研究[M].海口:南方出版社,2011:26.

[10]陶隐居与梁武帝论书启[M]//张彦远.法书要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52.

[11]项穆.书法雅言[M]//丛书集成新编:52.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282.

[12]虞龢.论书表[M]//黄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53.

[13]张怀瓘.书断[M]//黄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81.  

来源 l 《大众书法》2024年第1期
作者 l 张生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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