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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日子(小说)

 人也昔兮 2024-04-27 发布于宁夏

第三部  我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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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我的所谓的独立的一个人的日子,是我的一个等待的结果。每一个人的今天,都是昨天等待的结果,明天又是今天等待的结果,只是在每一天里,我们被这一天的时间或者说没完没了的事情淹没在其中,没完没了的日子,最终淹没的是我们的等待感觉,因为,我们不能在等待里过活,这一天的时间要过,这一天的事情要做,这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都只能活在当下,谁都不能活在等待里。换句话说,等待是不能活人的。但必须明白,活在当下的强烈欲望,或者说,任劳任怨的操劳,和没完没了的日子和事务,之所以能够让我们无论怎样的受折磨,能够让我们咬着牙挺住,并且挺过来,就是等待,对明天的等待,在具体做这件事情时,是对这件事情的结果的等待,也许明天比今天更糟,事情的结果远不是我们想要的,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等待。这就是我们能够从今天度过到明天的一个秘密,也是能够不为一件事的失败而活不下去的秘密。

为什么我们不能很明确等待,只是赋予等待一个总体的意义,等待的是一个比今天好的明天,或者,一个预想的结果。简单地说,等待的结果和明天,是既确定而又不确定的,所谓的确定,指的是,明天或者结果,与今天,与现在的所为,有着一定的关系,但这个关系,在今天,在当下的所做里,看不到,但无论如何,从这一意义看,明天和结果,是确定的,确定在当下和今天,只是看不到,或者看不清楚。但从今天到明天,从现在的所做到事情的结果出现,其间,有着很多由不得人的因素,这些因素,会随时出现,这些由不得人的因素,随时左右着明天和结果是这样,或者是那样的。从这一意义看,等待又是不能确定的。

正是因为了等待的如此不能确定,所以,它在我们时时刻刻的等待里,被我们忽略了。然而,它从来都和我们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我们之所以对明天和所做的结果不能明白,正是因为了我们对等待的忽略。

我的今天,或者说,我等待的今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说,这一等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说,是从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开始的。差不多二十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

天气特别热,我穿着一件背心,肩膀上两条白色的肉带,从脸和胳膊看,我多像一个非洲的有色人种。我真想不要穿什么背心,可我还是没有脱掉它。高考结束那一天,我就回了家,和父母早出晚归去地里干活。两个月里,阳光在我的身上留下了这样的印痕,还有比阳光更深的印记,玉米叶子时不时在我的胳膊上或者腰间切出一道浅浅的口子,我不怕有血浸出,汗水渗在那样的口子里,滋味不好受。我不去管它,我就是这样,只想狠着劲干活。

我爹不说话,光着脊梁,整个身子和他那件黑色的布衫差不太多,不到五十岁,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他在玉米中间,一锄接一锄,或深或浅地锄着地。我妈告诉我,下锄稍微远一些,免得丢下去的化肥,烧坏了玉米。她用一块毛巾裹在头上,汗在她的脸上一层接一层往外渗,她的一只衣袖差不多已经湿透了。她把一只磁脸盆靠在左边的腰间,左手扶着盆的边,右手拿着一只铁勺,从盆里攢出不多不少的白色化肥,准确地撒到我锄下的土窝里,我再松开锄,刨起来的土覆盖好,用一只脚踩实了,我每踩一下,能感觉到那些化肥在地下纷然化开,发出咝咝声。我学着我爹,也不说话。玉米已经秀出了棒子,这是追第二遍肥。我不想高考的事,我真的不希望接到录取通知书,所以,下死力干活。我爹误会了我,他看我一回到家,一声不响地下地干活,想我一定是考不了,才会这样。

化肥点完了,还有几块地要锄,地里的草不多,我爹说需要松土,这一遍锄完了,就再也用不着松土了。过了两天,我对妈说,让她在家为我和我爹做好饭,我们收工回来吃个现成饭,最好。她答应了。我也不想让我爹再下地干活了。我让他放心,我已经学会锄地了。可他不答应,也不说话,我跟着他,和他一块去地里,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他会叫我歇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坐在地头,看着地里的庄稼,我感觉他有话想和我说,一眼一眼地看我,可就是不肯说。我只有一句话,想对他说,地里的活,我来做。我还想说,我已经知道怎么干,干什么了。可我和他一样,也没有说。我知道,不让他干活,他是不会答应的。

我们家大约六亩地,我爷爷有时候,也会帮着干点活,奶奶身体不太好,我妈一起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奶奶就在家把饭做好,我爹不要她这样,我爷爷说,她愿意做就不管她了。那六亩地有我爷爷和奶奶的两份。去年,我爹把养的牛全都卖了,拆了牛棚,还有羊也全卖了。

家里发生的事,我知道,我爹说我小,他不想有什么事。地承包后的第三年,有人开始到外面做生意去了,承包的地没人种,有人找到我爹,问愿意代种不。我爹没有答应,他把自家的地,有几块栽种了桃树。桃树挂果的第二年,乡上来了几个人,告诉我爹,把桃树砍掉,我爹问为什么,答复是,庄稼地种树是不合法的。我爹不砍,又过了几天,一大队人马开着挖土机来了。我爹拿着一把铁锨,告诉那些人,先把他弄死了,再挖掉那些树。没有人理他的话,很快有公安上的人,先下了他的铁锨,然后,他被带走了,我爷爷拄着拐杖挡在那些人面前,求他们放了我爹,爷爷说,他答应树挖掉,不要把人带走,一家人全靠他一个吃饭呢。结果是树挖掉,我爹被抓起了,等我爹回来的时候,前面的一颗门牙没有了。从那件事以后,我爹就很少说话了。后来,他开始老老实实种地。又过了几年,我爹开始养牛养羊。他的牛羊养得很好,发展得很快,他又在一块地里,盖了牛场和羊圈,并盖了几间简易房。他没有想到的是,为这个牛场和羊圈,被罚了很多款。理由是,他私自变更了耕地的性质。这个帽子把我爹吓得不轻。交了罚款,他就把那些牛羊全都卖了。

后来,我上了高中,我爹对我说,你好好读书,一定考上大学,我本来想把你读完大学后的事都替你办了,可不行了,你上大学的钱不用愁。

我实在没有想去上大学的心思,我想在家种地,闲的时候,像很多人一样,出去打个工,挣个零花钱,村子那么撂荒的地,我还想租过来种,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我爹要我记住,千万不要这样,凡是和人打交道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干。

202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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