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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堂 | 古今之大文学 无不以自然胜——王国维诗学视角下的《红楼梦》

 慧然 2024-04-30 发布于广东

王国维论元曲: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宋元戏曲史》第十二章)

针对的是“古今之大文学”,那么,这就是个统一的标准,可以不分古今,可以不论文体,当然也可以用来评判《红楼梦》。







(一)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所谓自然,对应到作者,则是有赤子之心,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不加矫饰,自然真切。

王国维十分推崇清代词人纳兰容若,《人间词话》有多处提及这位满清词人,赞扬他“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

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人间词话》五一)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五二)

《红楼梦》面世以来,就和这位纳兰容若扯上了关系,有人说是他的,有人说是他写的。一百多年前,胡适做《红楼梦考证》,已经将这两个论调批倒。但领会王国维的诗学,比照纳兰容若的词作,对理解曹雪芹的小说艺术大有禆益。

纳兰容若(1655年-1685年),原名成德,后改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长子,清朝初年词人。纳兰性德与陈维崧、朱彝尊合称“清词三大家”。“纳兰词”主要集中在爱情友谊、边塞江南、咏物咏史及杂感等方面,尤以逼真传神的写景著称,风格清丽婉约、格高韵远,独具特色,他王国维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这个评价是相当高的。参照《人间词话未刊稿》中的一段表述,可以看的很清楚:“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羔雁”,即小羊与大雁,为古代卿大夫相见时赠送的礼品。“羔雁之具”,泛指应酬礼品。王国维认为,词到了南宋,也已经成了摆设,虽然仍被文人珍视,弃之不忍,可已经变成了包装精致的礼物,失去了自然的气息和旺盛的生命。王国维否定汉人风气,以“真切”二字评纳兰词,对此,叶嘉莹先生这样解读:“纳兰词中一些清新流利的小词,很可能是他十九岁以前或更早的作品。……既没有唐诗中的典故、托喻,也没有仕隐的情结,更不似《花间》词之秾丽,也不似南宋词之深晦,又不似苏、辛词之健笔豪情;纳兰词只是以自然真切的口吻,流利谐婉的音调,写出了他自己由于敏锐善感的心灵,为寻常景物所引发出来的一种凄婉的情思。而这种情思却也正是一些有文学气质的少男少女们,当他们知识初开,却蓦然发现人世间原来竟有着如许多的悲哀和缺憾之时,一种经常共有的情思。”

在《红楼梦》中,经常会读到这样生动清新的场景,读到这样自然流畅的文字。最著名的段落,莫过于宝玉听黛玉吟诵《葬花吟》: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是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无论黛玉的诗句,还是宝玉的内心,直写其境,直言其事,直抒胸臆,不加雕琢,符合自然真切的要求。葬花一段下有甲戌眉批,点明宝玉的着眼之处:“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追(推)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颦儿不(之)知己,(玉)(兄)外则无再有者。”既点明了自然真切的文字表达,又指出了宝黛二玉的晶莹剔透。如纳兰词一样,曹雪芹“以自然真切的口吻,流利谐婉的音调,写出了他自己由于敏锐善感的心灵,为寻常景物所引发出来的一种凄婉的情思”。

王国维的诗学,将自然提升了“所见之真,所感之深”,可以用来衡量所有作者: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人间词话》五六)

那么,对于作者而言,就是要袪除伪饰,拿掉矫揉,保有赤子之心——“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曹雪芹的赤子之心,集中体现在贾宝玉这个人物身上。曹雪芹始终担心读者认定宝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所以一边不无嘲讽地叙写其乖张行径,一边又不断郑重其事地加以提醒。如替平儿理妆,显然已经越礼失范,宝玉自己则全然不觉,书中特意点明,在宝玉眼中,“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浊物”;譬如撞见茗烟与卍儿行警幻所谓之事,丫鬟吓得不知所措,宝玉提醒快跑,还不放心,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这正是宝玉的为人:玉壶冰心,光明磊落。

曹雪芹的赤子之心,体现在红楼文本中为真与假的对立;借用原型批评理论,则是石与玉的冲突;提升到美学思想,则表现为真与善的选择。真与假的对立,《红楼梦》开篇就已提出,且贯穿始终。在《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一书中,傅道彬先生拿出一章的篇幅,解剖原型批评中的石头意象,畅论《红偻梦》的象征意义。傅先生称,石与玉是《红楼梦》理想与现实、神界与俗界的根本象征,石是本相,玉乃是幻相,石与玉是代表着不同的人生体验的哲学语言。石头代表的是自然是原始是不假雕琢的本真,象征着傲岸孤介独立不群超凡脱俗的人格。而玉,就其本性而言,玉的根本乃是石。玉的地位完全是依靠社会的承认实现的,象征的意义只能是雕琢是人工,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礼记·学记》)。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就是在此基础上精准设计出来的,前者代表本真,后者指向世俗。再到美学思想,梁归智先生认为,《红楼梦》以“真”为核心的审美观,与传统的以“善”为核心的审美观形成对立。梁先生说:“《石头记》的确以其辉煌的实践宣告了旧美学原则的失败和新美学原则的胜利,真、善、美,真是第一位的,文艺追求的最高境界是真而不是善,达到了真,善也就在其中了,不真实的善是虚伪的,因而也是不美的,真、善、美应该在真的基础上而不是在善的基础上求得和谐统一。”(《与中国传统美学——美学史上的一幕悲剧》)

而对曹雪芹的赤子之心,对《红楼梦》的主观与客观,王国维的表述也有不尽一致的地方。在《人间词话》中是这样说的: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叶嘉莹先生显然持不同意见,并拿出其《〈红楼梦〉评论》质证:

静安先生所举为客观之代表作的《红楼梦》一书,就其叙写所取之态度言之,虽可谓之为客观之作,然而若就其表现的主题,宝玉之意志与外在环境之冲突一点而言,则此书之大部分实在仍当属于“有我”之境界。由于如此,静安先生在其《〈红楼梦〉评论》一文中,便曾明白提出说:“此书中壮美之部分较多于优美之部分。”然则“主观”与“客观”之绝不同于“有我”与“无我”,岂不也是显然可见?

曹雪芹虽然阅世颇深,称得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但他随即借宝玉的言行断然否定了这种态度和精明。尽管《红楼梦》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深刻洞察和精准描绘,曹雪芹仍和陶渊明一样不失赤子之心,表现出一种“任真”的创作态度,不假矫饰,不计毁誉,表现为“阅世甚深以后有着一种哲理之了悟的智慧性的'真’”。(叶嘉莹讲评《人间词话》)







(二)申言之,曰有意境而已矣







所谓自然,对应到作品,则是有意境,“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称赞元曲文章之妙,在于有意境:“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

第十五章又再作强调:“元南戏之佳处,亦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申言之,则亦不过一言,曰有意境而已矣。故元代南北二戏,佳处略同;唯北剧悲壮沈雄,南戏清柔曲折,此外殆无区别。”

查《人间词话》,开篇即点明境界:“词以境界为最上。”

正文中仅一处用到意境: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人间词话》四二)

又在后来编入《人间词话附录》的《人间词·乙稿序》中说:

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

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深,或以意深,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

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

那么,境界说,或称意境说,是王国维诗学的核心。周锡山先生认为,“王国维美学中的境界说是横贯诗歌和小说、戏曲所有领域的最高层次的理论。”(《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李泽厚先生认为,因为“意境”是经过艺术家的主观把握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存在,它已大不同于生活中的“境界”的原型。所以,“意境”二字就比似稍偏于单纯客观意味的“境界”二字为更准确:

“境”和“意”本身又是两对范畴的统一:“境”是“形”与“神”的统一;“意”是“情”与“理”的统一。在情、理、形、神的互相渗透、相互制约的关系中就可窥破“意境”形成的秘密。(《意境浅谈》)

具体到作家作品而言,王国维的自然、有意境,在元曲中表现为曲尽人情,字字本色:“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

《红楼梦》中,也体现出形与神的统一,情与理的统一,体现出自然、有意境,曲尽人情,字字本色。脂批中屡屡言及此意,如第十三回:

话说凤姐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

甲戌本此处有侧批:“所谓'计程今日到梁州’是也。”

第十六回,贾政生日宴席之上,突接圣谕入宫陛见: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地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

此处,庚辰本有侧批:“慈母爱子写尽。回廊下伫立,与'日暮倚庐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

第二十五回,写宝玉因前日偶见小红,心中惦记,次日有意找寻: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中闷闷的,一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得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外,似有一个人在那里倚着,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的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

甲戌本此处有夹批:“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

脂批所言“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翻出者”,强调的是小说叙事与诗词传统一脉相承,《红楼梦》从唐诗、宋词、元曲中有所继承,有所创新,将其诗意转化为以散文为主的叙事。同时,《红楼梦》叙事,做到了意与境浑然天成,称得上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脂批除以诗意点评小说情节细节外,也屡屡以画境、画法解说小说描绘的生活场景。譬如,如第五十二回,宝玉又到了潇湘馆,见宝钗、宝琴、邢岫烟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惊叹:“好一幅'冬闺集艳图’!”书中详写了散场情形: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

“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也只是几句寻常话,脂批却强烈提醒:“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耽于欲者常寡于情,深于情者多淡于欲。情到深处,即是忘我的牵挂,无我的体贴,非刻意的眷顾,佛陀般的悲悯。

又有回未总评道:“中一段写黛玉与宝玉满怀愁绪,有口难言,说不出一种凄凉,真是吴道子画顶上圆光。”

《名画录》载:“吴道子尝画佛,留其圆光,当大会中,对万众举手一挥,圆中运规,观者莫不惊呼。”

吴道子在万众信徒的仰望中一挥而就,充满了仪式感。将此处文字比作佛顶圆光,也是赞其举重若轻,貌似风清云淡,实则重若千钧,一样的点睛之作、神来之笔。

这类文字,温暖如春日,澄明如佛光,小说中比比皆是。如第四十五回,钗黛交心,义结金兰,为秋日增添一抹暧色。秋风萧瑟,秋雨淅沥,黛玉作歌行体《秋窗风雨夕》,吟罢搁笔,宝玉进来,但见头戴箬笠,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哪里来的渔翁?’”

黛玉问及蓑衣斗笠来历,宝玉详加介绍,并说送她一顶斗笠,黛玉脱口而出:

“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黛玉前称渔翁,此言渔婆,无心之失,透出内心隐秘,“宝玉却不留心”。此处有脂批:“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宝玉,若着心则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时时猎色一贼矣。’”

细释《红楼梦》中的意境,有以景结情,以境胜者,如前文所引第十三回写凤姐、第十六回写贾母;有专作情语,以意胜者,如第二十七回黛玉作《葬花吟》,第七十八回宝玉作《芙蓉女儿诔》;更多的体现为在叙事中传达意境,浑然天成,难分彼此,如前文所引第四十五回、第五十二回写宝黛二玉文字,在诗词、戏曲之外的小说叙事中实现自然真切的美学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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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







所谓自然,对应到文字,则是“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

王国维反对在诗词中使用代字。《人间词话》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

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

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他所反对的“代字”“隶事”,针对诗词中使用的文字词汇而言,或假借前人词汇,或引用前人故事,而不是使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

王国维已经注意到元曲文字较为自然,字数也较为自由,因此在总体上盛赞元曲自然之后,称:“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王国维举例论证:

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

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

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

度其评论所指,“语语明白如画”,一指口语化,二指画面感;“言外有无穷之意”,则指其意境深远,能感发人用心体会,广泛联想。

从宋词到元曲,王国维将文学创作中的语言使用从反对代字进一步指向了使用口语、俗语和摆脱字数限制的问题:“古代文学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

又进一步将元曲文字自然,比诸楚辞、内典,提高到在新文体中使用新语言的高度:“由是观之,则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然其源远在宋金二代,不过至元而大成。其写景抒情述事之美,所负于此者,实不少也。其意指宋金二代,已在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语言。”

屈原创作《离骚》,在南方民歌的基础上创造出一种新的诗体一一楚辞。楚辞句式长短不齐,参差错落,又多用兮字,比《诗经》更为活跃,也更接近口语。

所谓内典,即是佛经。宋代釋智圓云:“儒者飾身之教,故謂之外典也;釋者修心之教,故謂之内典也。”陈寅恪先生也曾论及佛经翻译对中国语言的影响,且在其论述中引用了一段:

王復問言:出家在家,何者得道?斯那答言:二俱得道。王復問言:若俱得道,何必出家?斯那答言:譬如此去三千餘里,若遣少健,乘馬齎糧,捉於器仗,得速達不?王答言:得。斯那復言:若遣老人,乘於疲馬,復無糧食,爲可達不?王言:縱令齎糧,猶恐不達,况無糧也。斯那言:出家得道,喻如少壯,在家得道,如彼老人。(《敦煌本維摩詰經文殊師利問疾品演義跋》)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虽然语句仍以四字为主,但变化颇大,少则一字一句,多则八字一句,在语助词使用上,以口语化的“不”代文言化的“否”,整体上接近口语,直言无讳,不避俚俗。

王国维盛赞“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称“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这个评价无疑是极高的。这个评价完全可以用于《红楼梦》,曹雪芹也在“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话本小说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在总体上保持口语主调的同时注入了文人气息,在小说的个性化语言打磨上开创了中国先例,形成了新的传统,在中国文学史尤其是小说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与元曲一样,也应该将《红楼梦》视为一种新文体。正如格非所言:“《红楼梦》的出现标志着中国'虚构小说’的成熟。”将唐传奇与六朝志怪比较, 可以看出唐传奇最突出的特点是虚构。自唐传奇开始,中国的虚拟叙事已然实现华丽转身,现实主义小说悄然登场,历经千年发展演变,到18世纪中叶,《红楼梦》的出现形成了难以逾越的高峰。《红楼梦》与基于说唱传播、后经文人整理、改定的《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金瓶梅》截然不同,前者是文人独立创作,诉诸视觉,供人阅读的,后者是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从诉诸听觉转向听读兼顾(王国维称:“宋之小说,则不以著述为事,而以讲演为事。”)。从唐传奇到《红楼梦》,历经近千年,又传承也有创新,在确立和突出主题方面,崇尚真情,刻画人物,表现出了理想主义倾向、浪漫主义情怀和纯洁高雅的美学追求;将爱情主题贯穿于家族叙事之中,为这部伟大小说注入了丰厚的社会内容,实现了从猎奇述异到关注社会的转向,出现了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特征;将故事放置在宇宙背景中审视人物,在灵与肉结合或分离的不同状态下拷问人性,给人间故事增添了广阔的时空纵深和深沉的哲思况味。明清之际已经形成巨大而旺盛的文学消费需求,期待多样化、大规模的供给投放,正值此时,以口语化散文为主体、专供读者阅读的虚拟叙事文体应运而生。《红楼梦》是纯粹文人创作,写作时已经开始传阅、传抄,出现了十余种抄本,程高印刷本出现后,“一时风行,几于家置一集”,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虚构小说这种新的文体已经走向成熟。

《红楼梦》既是新文体,又自由使用了新言语,既小说文本表现为口语化,又凸显了文人化,非常有个性化。口语化,可以从语言学家王力的经历中得到印证。1937年10月的一天,王力在长沙的一个旧书摊上看到一部《红楼梦》,版式古雅,很是喜欢。王力蓦然悟到,《红楼梦》是较为纯粹的清代北京口语,不正是语法研究理想的材料么。他在惊喜中买下了这部书,并购得另一部清代白话小说《儿女英雄传》。王力先生正是以《红楼梦》为主要研究对象,建立了自己的汉语语法体系。(《历史上的今天:1986年-我国著名语言学家王力逝世》)

老舍先生在1954年在《人民文学》十二月号上发表《红楼梦并不是梦》一文,指出:“看看《红楼梦》吧!它有多么丰富、生动、出色的语言哪!专凭语言来说,它已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老舍先生特别欣赏《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强调:“它的人物各有各的语言。它不仅教我们听到一些话语,而且教我们听明白人物的心思、感情;听出每个人的声调、语气;看见人物说话的神情。书中的对话使人物从纸上走出来,立在咱们的面前。它能教咱们一念到对话,不必介绍,就知道那是谁说的。这不仅是天才的表现,也是作者经常关切一切接触到的人,有爱有憎的结果。”

小说语言,是小说家发现和表达生活的方式,既指向修辞层面,也包括语式、语感,同时也涉及人物言话语的应用。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必然要打破语言定势,唤醒自己的心灵和肢体,磨砺自己的感觉器官,打造自己的书写工具。《红楼梦》不仅区分了人物语言和叙述者语言,在充分口语化的前提下,借鉴诗词曲赋等叙事、抒情语言,创造出极具个性化的小说语言。《红楼梦》第七十五、七十六回,写宁荣两府中秋赏月,八月十四,宁府绘芳园丛绿堂,贾珍设宴,妻妾同桌,猜拳行令,兴致颇高,此时“风清月朗,上下如银”。到了三更时分,祠堂墙下传来长叹之声,众人悚然,“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加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八月十五,嘉荫堂前,圆月初上,先行祭拜,“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凸碧堂上,酒摆二场,笛声初起,“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相赏听”。再至后来,“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高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此时,众人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与此同时,凹晶馆前,黛湘二人,“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爽。”晶宫鲛室,固然华丽,但正如远离人世的广寒宫,“高处不胜寒”,二人远离尘嚣,更显无限孤寂。概而言之,曹雪芹用笔用语,立意用诗,讲究意境,既是客观之境,也是主观之意,更兼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体间或用赋,讲究对仗,四言六言相间;用字偶尔泛化,亦言虚化,重在写意,不拘细节,虚中见实,言简意赅,可以说是笔走龙蛇,变化多端。正如夏志清先生所言,“比之《金瓶梅》的作者,曹雪芹对中国传统中历史悠久的智性和审美的关注要敏感得多”(《阅读与阐释》)。曹雪芹在小说语言方面的继承与创新,是其伟大成就的一个重要方面。

W·C·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无论一部作品具有什么样的逼真,这个逼真总是在更大的人为性技巧中起作用的;每一部成功的作品都以自己的方式显出是自然的和人为的。”

自然与人为,和境与意一样,揭示了文学作品中客体与主体的关系,可以说与王国维的诗学观点不谋而合。这也再次证明,《红楼梦》作为原创小说,经得起中外文学理论的检验。王国维的诗学也具有普遍性,可以应用于古今中外的文学作者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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