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扶霞|谷粮天赐:白米饭

 kibcat 2024-05-14 发布于美国

Image

浙南遂昌县附近,戴建军的“躬耕书院”农场,正是午饭点儿。我们已经享用了好多菜肴,桌上盘碗四散,一片狼藉。一盘里面剩下点香菜拌豆腐干,另一盘里剩下焯水的时令鲜蔬;还有浓油赤酱的酱烧鱼和文火慢煨的芋头炖猪脚。丰富多彩的味道与口感让我们从口腹到头脑都欢欣满足,此时就该用我们的“淀粉主食”——一碗米饭——来做个圆满收尾了。吃的时候要淋上一点干烧鱼剩下的酱汁,或者就几口咸菜。

“吃饭。”戴建军的私厨朱引锋说着,舀了点米饭到碗里,递给了我。

午后微凉,清朗的光线捕捉到青花瓷碗上的热气,缭绕而起,悠然袅娜。米饭光泽如月,几乎晶莹剔透。碗中米饭粒粒分明,但又暧昧地粘在一起,结成温柔的小团。我端起饭碗,深嗅了一下那带点坚果味的抚慰人心的芳香,然后拿起木筷子,挑起一口松软的米饭送进嘴里。白味的米饭,没有油气,没有调味。然而,看似平淡无奇的它,却是这顿饭的文化、伦理与情感中心。

在浙江,以及整个中国南方,要是没有吃白米饭(steamed rice),就不算吃过饭——毕竟,吃正餐就叫吃“饭”,就是吃“煮熟的大米”。

我是英国人,吃土豆和面包这样的主食长大。起初,面对中国几乎每顿都有的毫无盐味的白米饭,我感觉不太满意。它的样子实在太平淡无奇了,勾不起食欲。我和很多外国人一样,喜欢点炒饭;运气好的话,有时还能在做游客生意的餐吧里点到炸薯条或土豆泥。但在中国人眼里,加鸡蛋或肉碎或蔬菜做的调味炒饭,只是偶尔为之,并非日常饮食。那是通常用隔夜剩饭做的快手餐,就这么简单一盘对付一顿。南方的大多数正餐都是以没有调味的白米饭为中心展开的:有时是颗粒分明的蒸“干”饭;有时是以粥的形式出现的“湿”饭,米粒与水融合成丝滑黏稠的质地。无论是固体还是液体,米饭都能形成一块至关重要的空白画布,一餐饭的色彩就以此为背景描画而成。西方人经常诟病中餐太咸或太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要是你只吃咸、辣或油重的菜,或者用它们搭炒饭而非白米饭,那的确会觉得咸和油。中国南方的大部分菜肴,都是一定要搭白米饭的,它们就是白米饭的调料、盐、油和风味,为米饭锦上添花,并非自成一体的菜肴。

一顿中餐,首先要有“饭”,在中国南方就是大米;再加“菜”(粤语里称之为“餸”),也就是“除了饭之外的其他所有东西”。汉字“菜”可以指一盘盘的菜肴,也可以是蔬菜。看这个字的构造,上面一个草字头,下面是采集的采:一只手放在草木上。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中,大部分时候的大部分中国人,“除了饭之外的其他所有东西”,主要就是蔬菜,只偶尔能稍微打打牙祭,吃点鱼和肉,因此“菜”这个字眼就有了一定的逻辑。不过,“菜”其实能指除了“饭”以外的一切,包括肉、禽和鱼。最简单的菜,可能就是那么一盘韭菜炒豆干,甚至一碟好吃的咸菜;最复杂的“菜”,能包含无数佳肴,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成。

然而,无论菜肴多么美味奢华,终极目的都是为了搭配主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下饭”。在包括浙江在内的一些中国省份,人们通常不说“菜”,直接称为“下饭”。用美国人类学家文思理(Sidney Mintz)的话说,饭是中国人饮食的“核心”,而菜(或称“下饭”)则是“边角”。而且,正如其他文化中的淀粉类主食一样,“核心食物的口味有时一尝之下显得平淡单调或千篇一律,与当地人通常对它的虔诚崇敬形成鲜明对照”。正如我的英国父亲要是几顿没吃亲切而抚慰人心的土豆,就会如同没见亲人一样怅然若失。大部分的中国南方人,要是吃不到米饭,就会备感凄凉。没有配饭吃的食物,只能说是小吃,不能算正餐。

日常的一餐,主要是大量的饭,佐以少量的菜;而到了宴席上,两种角色就会完全反转,享乐重于温饱。菜品数量激增,可能会到令人应接不暇的程度;而淀粉含量高的米饭则成为小角色,小到几乎没有戏份,甚至也许会由几个小小的饺子或一个袖珍小碗的面条代为出场。但米饭绝不会完全消失: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一场盛宴上吃完二十多道菜,解脱与胜利的感觉正慢慢充溢心间时,就会有好心的服务员来到身边,问我要不要吃点米饭、包子或面条来填一填。没有饭,就不成其为一顿正宗的中餐。所以,只要是中国人,即便在吃完一顿丰盛的英式烤牛肉配蔬菜,再品尝了甜品布丁之后,仅仅过了半小时,就会嚷嚷自己还饿着。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举动像一面镜子,神奇地映照出西方人对中餐的态度。

“饭”,可以指任何做熟的谷物,但谷物也有传统的等级之分。南方人最喜欢的是大米,而北方人则更喜欢能做饺子、面条、煎饼和包子馒头的小麦。穷人和边远地区吃的比较多的所谓“粗粮”或“杂粮”,比如玉米、高粱和燕麦,整体上则不那么受欢迎。这个“谷物金字塔”的最底层,是土豆和红薯等淀粉含量高的块茎类食物,通常只在饥荒或极度贫困的情况下才做主食。一位绍兴的三轮车夫曾给我讲述过他贫穷的童年,说那时候就老吃土豆。我告诉他,英国人觉得土豆是美味可口、非常不错的主食。他表示难以置信。“天啊!”他说,一脸的关切与担忧。

一个人对“饭”的态度,能多少说明其为人如何。家常便餐中,要是有人只顾大口吃菜,不怎么吃饭,就会显得贪嘴又粗俗。中国最著名的美食家、十八世纪的诗人袁枚曾曰:“饭者,百味之本……往往见富贵人家,讲菜不讲饭,逐末忘本,真为可笑。”千古礼仪典范,圣人孔夫子,即便面前有很多肉,也绝不吃超过主食比例的量。饭在中餐中这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让以社交为目的之一的用餐活动变得非常灵活:只要锅里还有足够的米饭,即便突然又来一位客人,你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这顿饭就再多吃一会儿。

中国的孩子从小就会被父母和祖父母谆谆告诫,碗里的米饭要是没吃干净,剩了多少粒,以后嫁的丈夫、娶的媳妇儿脸上就会长多少颗麻子,这是报应。数个世纪以来,孩子们都要背诵唐朝诗人李绅的一首诗,在诗意中学会珍惜米饭: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种情感和精神在现代也有异曲同工的表述方式。几年前,我在中国的一家餐馆看到一幅海报,内容是政府反对浪费食物的公益广告,上面有一个青花瓷碗,里面装满了米饭,又叠加了重重梯田的剪影,画面下方的标语用简洁明了的中文写道:“盘内一分钟,田内一年功。”

旧时中国人见面,常互相打招呼“吃饭了没有?”这个尽人皆知。米饭等谷物在生活与生计的中心地位贯穿于中文的方方面面。餐馆通常称为“饭馆”,得提供“饭”;烹饪在口语里就是“做饭”;叫花子是“要饭的”;暴饮暴食的人被鄙为“饭桶”;有工作,就是捧着个“饭碗”;要是这工作挣得多,那就是“金饭碗”;挣得少,那就可能是“纸饭碗”或者“泥饭碗”;过去,国有工厂里的稳定工作叫“铁饭碗”,而1990年代的经济改革则是“打破铁饭碗”。在中国的某些地区,人们会在死者的葬礼上摔破一些真的饭碗,这是仪式的一部分。在戴建军的农场吃了那顿午饭之后,我和朱大厨到田野里去散步。时值十月下旬,农民们还在收割最后一批晚稻。天空碧蓝如洗,飘摇着几朵白云。谷地里的这片田野被群山拥在怀中,一梯一梯地往下缓降,一直延伸到村庄和最低处的湖边。这样的地形和风景,是人们用双手塑造的,是一尊活生生的大型雕塑。一块块平坦的田地,接壤处是呈弧形的弯曲田埂,形成一个个小“盆子”,方便在播种插秧的季节直接灌水。树间鸟儿啁啾,田里昆虫叽喳,像某种平静之下其实激越的合唱。

农人正在收割水稻,将长长的稻草扎成一捆捆摆在地上。朱引锋向我展示了脚踏式打谷机的工作原理,沉甸甸的稻穗耷拉着脑袋,被送进大漏斗里,脚踩踏板,咔哒咔哒,稻谷颗粒就从茎秆上分离了。大部分的稻田已经被收割干净,打完的稻草被堆成秸秆堆,立在只剩残茬的田中。一位头戴草帽的农民正在打理一大片厚毯般的稻谷,一颗颗椭圆形的谷粒上自有丘壑,闪着碧莹莹的金光,铺在长方形的竹席上,正晒着太阳。晒干后的米粒将经历脱壳、抛光,茎秆则会作为肥料和牲畜饲料。

水稻,拉丁学名Oryza sativa,是中国最早被驯化栽培的谷物,而此地的人们种植水稻的时间更是全球最早。从河姆渡(距离戴建军的农场不过两三百英里)等浙江省内考古遗址中发现的水稻遗迹看来,在距今大约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长江流域就开始种植水稻了。有近期研究表明,最初当地种植水稻,主要是作为打猎与采集之外的附加食物;又过了五千年甚至更久,水稻才成为当地主要的食物来源。到了公元前一百年左右,太史公司马迁笔下,就有了这片富庶丰饶、郁郁葱葱的土地上,人们“饭稻羹鱼……无冻饿之人”的记录。这片区域也有了“鱼米之乡”的美名,这相当于西方语境下的“流奶与蜜之地”。

中国是全世界最能吃大米的国家。

大米最常见的做法非常简单,要么加一定量的水煮得半熟后蒸成干饭,这是中国南方正餐中几乎必然出场的角色;或者水多加一点,煨成“湿”的粥,通常作为早餐、搭配小菜或当夜宵食用。电饭煲如今已是随处可见,但在这项发明问世之前,干饭通常用炒锅或砂锅制作,因此底部会结一层金黄酥脆的锅巴,有点类似伊朗的波斯“黄金米饭”(tahdig);或者就是先煮到半熟,然后装进有孔的木质容器“甑子”中,放在一锅微沸的水上蒸。如果用这种乡村常用的古老办法做饭,把米煮到半熟后剩下的液体(米汤)也会单独盛出来喝,或者在里面加点蔬菜,变成丝滑柔软的汤。

粥,是中国人的终极心灵食物(comfort food),最适合食用它的人群包括婴儿、老人和病号,以及任何需要用这清淡、细腻而柔滑的饭食来舒缓和安抚心灵与肠胃的人。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觉得粥是具有疗愈和药用效果的食物。宋朝诗人陆游甚至认为它有延年益寿的奇效:

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眼前。

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煮粥得小火慢煨,需要很长时间,于是现代就有了“煲电话粥”的说法,意思就是拿着电话无休无止地聊天。

大部分时候,米饭都是白味的,但中国人还是忍不住借用米饭来发挥他们特有的烹饪创造力。除了干饭和简单的白粥,大米还可以做成更有流动性的稀饭,加了其他配料、依旧粒粒分明的潮汕海鲜粥,还有口感顺滑的粤式鱼片粥或内脏粥,以及鸭身内或点心里的甜咸馅料。最近,在香港备受推崇的大班楼(The Chairman)餐厅,我大快朵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海鲜粥,它被反复过滤到顺滑如绸缎的质地,实在是至高美味。头天的剩饭可以做成炒饭,也可以加水或高汤煮一煮,再加上其他零零碎碎的配菜,做成泡饭。不同地区各有妙招,会利用自产的谷物做成爽滑的粉条、肠粉、轻盈的米糕、蓬松的米花、晃嘟嘟的米冻、有嚼劲的年糕以及各种各样的点心。

大米碾碎成米粉,可用于腌制或包裹食材进行蒸煮。在古代的中国,盐和煮熟的米包着鱼做出来的腌制品被称之为“鲊”,这就是日本寿司的祖先。这个“鲊”字如今还出现在很多中餐腌制品当中,仿佛古老厨艺传来久远的回声。比如四川和湖南的“鲊辣椒”,将辣椒剁碎,混合盐与米粉一起发酵而成。腌好以后就从坛子里舀出来,炒成香辣而黏糯的美味小吃。四川人会将猪肉或牛肉放在辛辣的调料中腌制,再裹上炒米做的米粉,上锅蒸到软。这样烹制的“一锅肉”美味柔嫩、抚慰人心,类似的做法被统一称为“粉蒸”,在中国南方各地均有制作。

在中国南方地区,只要能想办法灌溉的土地,几乎每一块上都种了水稻。山坡上开垦了梯田,种植季节被灌满水,等到禾稻长成,又将水抽干。云南元阳的梯田景观如童话一般,堪称最美稻田。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看到元阳梯田的情景。连日浓雾之后,我正要离开这个小镇,雾气突然散了,仿佛歌剧院的帷幕缓缓拉开。公路下方大开大散的就是著名的“老虎嘴”,山脊向下流淌,往远处延伸,被开垦成不规则的梯田,全都灌满了水,像无边无际的池塘,在夕阳下闪耀如镜。整个山谷纵横交错,银波粼粼,像大教堂的窗户,通体荧透光亮。远处,烟青色的群山缓缓起伏。时不时有身着鲜艳服饰的农民在田间劳作。四下寂静恬然,只有潺潺流水。不过突然有一群业余摄影师出现,快门咔咔响,让眼前的景象和他们一起重又堕入凡尘。

小米则继续在偏远地区少量种植,用于维持生计,是水稻和小麦的“穷亲戚”,沦为燕麦、玉米、高粱等不得青眼的“粗粮”之流。曾经备受尊敬的五谷之首,竟逐渐隐没无闻。从前,人们会举行晚宴纪念艰苦的革命斗争,吃小米来“忆苦思甜”。我在1990年代初到中国,那之后,即便在从古时候就开始种植小米的北方,我与小米的相遇也只在偶尔的早餐粥饭中。还有一次是在山西大同,我吃到一种用糯小米做成的黄米凉糕。

但也有迹象表明,这种古老的谷物可能会在当代中国东山再起。

一些精明的农人开始利用互联网向中产阶级推广小米,宣传话术称这是一种绿色手工农产品,正在取得越来越大的成功。弗朗西斯卡·布雷指出,这是出乎意料的发展趋势,“黍稷类粮食曾是他们穷困的标志,种植黍稷的传统也曾代表他们的落后,现在却在为他们带来财富和尊重”。如今,小米已经赫然出现在城市网红餐馆的菜单上,比如顾客爆满的西贝莜面村连锁店,专营莜面等西北干旱地区的农产品所做的菜。这些曾经被视为粗鄙的农家菜,现在却摇身一变,被打上“绿色”食品标签,标榜它们来自污染较少的偏远地区。

坐了大约两千年“冷板凳”的“穷亲戚”小米,能否东山再起,昂首挺胸地与之前打败过自己的大米与小麦并肩而立?

至少在眼下,我面前这个碗中的白米饭仍然是中国南方典型餐食的核心。珍珠般的白色米粒热气飘散、芬芳袭人,讲述着中华文明和这个农业国家的起源,讲述着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与价值观。

(本文有删节;译者何雨珈。)

Image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