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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家?传统中国家庭模式的现代反思

 知易行难nev5ph 2024-05-26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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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段洪禹, 约克大学政治学硕士

转自:哲学基础(ID: zhexuejichu)

      题记:这是一篇自己给自己留了30年的作业。

本人在之前很多文章里都说过了,中国古代家国不分,政治权力和家长权力是合体状态,是一体两面,两个权力既能统治下位者,也能教育下位者。皇帝是社会的家长,可以对社会上每个人进行私德上的教育,同时也是统治者,也有维护安全和秩序的职责;家长是家族中的皇帝,不仅能在私德上对晚辈进行教育,同时也能对晚辈的身体和财产进行惩罚,甚至可以生杀予夺。这两个权力都彼此在渗透原本应该属于对方管辖的领域

现代国家和现代社会一个最基本的及格条件,就是国和家相互分离,公私相互分离,以及政府的公共权力要保护私人领域;政府的公权力不能对人的私德进行教育,同时家长的权力应该主要局限于教育之内,不能对子女的生命权、人身权和财产权进行强行剥夺;同时,如果家长掌握政府的公权力的话,也不能为子女谋利。

而之前很多文章都说过了,这种家国不分会造成公私不分,天下是皇帝的私产,而非需要大家一起维护的公共领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进而无法给私人领域划定一个确定的、不能侵犯的边界,也就无法保护个人及其私人领域——这也就能在文化观念和制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古代在强势的皇帝统治下,个人的基本权利(比如财产权)和人身自由都统统得不到保障,和公共管理差,甚至很容易崩溃的原因。比如汉武帝的“算缗”、“告缗”和盐铁国营(盐铁本来是私人商业组织运营,汉武帝通过暴力和收买强行收归国有),结果是灾难性的,自己也差点玩崩了;秦始皇和隋炀帝大规模征发民众做苦力,满足自己的功业需要,最后也把自己折腾崩了。

这两种权力合体的话,结果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会对专制型-顺从型的政治文化进行强有力的塑造(比如汉武帝的“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汉章帝的“白虎观会议”),所以会走向一种非常稳固的政治和家庭双专制到这里,各位读者应该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这样一种政治文化,配合着血缘家长制下的熟人社会,恰恰是中国现在很多家庭中,家长专制文化和男权文化过浓的来源

进入到近现代后,可能模糊性的边界在于晚清-民国,法律上明面上剥夺了父母对子女近乎于政治权力上的统治权。起码法律已经有明文限制,父母不能再对子女的生命和财产进行强行剥夺;但是,现在为止,中国有很多家庭的模式依然是专制的——很多父母过于强调服从,而没有平衡好感情、尊重和沟通,对子女的打骂超越了教育及其惩罚应有的边界,以及会对子女法律上的个人权利进行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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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种专制型-顺从型的政治文化,在现在专制模式的家庭中,有以下三点体现比较明显:

  1. 1.      传统中国人缺少“即使家庭成员之间,第一关系也是抽象的法律人关系”的观念

父母和孩子严格意义上第一关系是自然人关系,进而是法律关系,因为彼此伤害对方的权利,严格意义上是违法的。欧美国家因为经历过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斯多葛学派的传播,认为人有自然的平等;中世纪又有日耳曼政治和法律模式奠定的权利意识,加上二战后宪政法治的普及,所以欧美国家的人很容易有“即使是家人之间,也要尊重对方的权利”这样一种观念,同时也有相应的法律保障。

  1. 2.      传统中国人有“父母恩赐论”的观念。

中国传统有这样一种模糊意识:父母生了孩子,就是对孩子生命的恩赐;再养育孩子,就恩上加恩了。这样一种来源可能来源于血缘家长制下,以家族为单位进行农耕的生活方式,因为生活来源及其相应的技术也是从家族长辈那里得来,进而就会对家族长辈有感恩之情。比如《孝经》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国时期孔融说“父母是生孩子的工具(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缸器,寄盛其中)”,被曹操以不孝之名给杀了。其实从初高中生物的角度来说,孔融说的没什么问题。

而欧美从古希腊时期就是多种生活方式,他们的地缘又破碎且开放,很容易产生人口流动,再来个基督教的加成,认为所有生命都是上帝创造的,所以很容易打破这种血缘家长制的父母恩赐观。

其实这套“父母恩赐论”,非常容易推翻。我们根据一些常识,再来做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

  1. 1.     父母生孩子是自己的意愿,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是常识

  2. 2.     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欲望,孩子也不例外

  3. 3.     孩子小时候并没有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

那么1+2+3就能得出结论:父母生孩子是自己的意愿,必须要对孩子进行养育和教育,这是基本的义务,直到孩子可以自己处理生活为止。

  1. 3.      传统中国人有一元论的价值观

传统中国人的生活文化中,总是把正确的和错误的,成熟的和不成熟的,理性的和不理性的,高层次和低层次的,分的特别绝对;进而也对生活方式,甚至人生的进程抱有一种近乎唯一正确的标准。

在传统中国人的文化中,就认为妇女和儿童是不成熟的,不理性的,底层次的,比如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生活中也有谚语“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这话暗含的意思,就是作为父亲和丈夫就是理性的、成熟的、高层次的,应该对妻子和孩子进行教育。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好,但是中国传统家庭中似乎不太允许妻子和孩子对自己提出质疑,父权和夫权是绝对的权威。比如三国时期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在自己的八个儿子面前有这样的权威:诸子虽冠成人,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父子之间肃如。恐怕司马防这样一种父亲的形象,是很多中国人自己生活中父亲的形象,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就觉得这是父亲唯一正确的形象。

在普通中国人的生活中,就有一种“什么年龄段,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的执念:不管家境如何,到了岁数就必须要自己挣钱,有一些家境稍微富裕的父母,也没有尽量让子女有更多人生选择的意识;到了一定岁数,就必须要结婚,那些大龄单身男女,被各种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和被长辈逼着相亲,并不尊重这些子女自己的择偶标准和婚恋观。

而这种一元论,以及背后对不同者的不宽容心态,就一定会导致绝对主义的专制,专制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不受限制、不受挑战、不受质疑的状态

这种对异己的不宽容和价值观的一元,就导致的以赛亚·伯林在苏联观察到的苏联政界存在:政治政策的不同>真理的对错是非问题>政治上敌与友;根据本人在知乎上对一些父母专制问题的观察,中国的专制家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孩子和父母在一些生活中非基础原则的行为和观念上的不同>父母就要和子女争论真理是非问题>父母要用自己的真理强迫孩子>孩子只能选择服从或者对立

其实这个时候父母争的就不是真理了,而是绝对的权威与服从。

这个模式下,受害者不仅仅是妻子和孩子,恐怕父母和丈夫本身,也可能会成为受害者。法兰克福学派说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放到这种模式下,就是:权力不受限制,掌权者本身也会受到伤害。中国古代皇权专制政治如此(中国古代皇帝的非正常死亡率是38%,心智失常的几率极大,同时太子和皇族也是一个至危之地),家庭也是如此。这种传统专制模式下的现在中国家庭,因为服从本位替代了家庭生活中应有的感情本位很容易导致感情的疏离甚至是破裂,反过来父母和丈夫也很容易成为这种模式的受害者。

各位读者感觉到了,似乎传统中国专制家庭模式好难;放心,还有更深更难的问题。在现代社会中,多元价值观和多元生活方式的存在,使得孩子本能地就想要更多的自由,这就必然要与一元化的专制模式产生冲突。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孩子在家庭中也必须先受到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训练、社交技能训练以及道德教育等,才能有一个还不错的人生。

中国传统专制家庭模式遇到现代社会,恰恰这里就出了一个问题:由于过于强调服从,没有平衡好服从与感情之间的关系,所以使得父母过于强调权威的同时,也在逐步化解掉自己原本应该奠基于感情的权威;没有这种感情和权威,孩子的教育还能不能弄好,恐怕是个问题。

洛克在《教育漫话》中有两段话说到:“最初应该借助于恐惧和敬畏,来建立起对子女的权威,但随着子女的逐渐长大,便要用爱和友谊来维系这种权威。”“你对儿子所定的规则应该越少越好,宁可少于而不多余表面上看来是绝对必须的。如果你定的规则太多,使他受不了,结果必定不外是两种:或者是,儿子必定时时受到惩罚,而惩罚过于频繁结果就不会好;或者是,儿子违犯了某些规则你却不加以惩罚,结果他势必轻视这些规则,而你的威信在他的心目中也就降低了。”洛克说的正是一个权威与感情之间的相互支撑,相互平衡的关系

从生活经验来说,父母确实有时候能判断出来,什么对于孩子来说真的是绝对正确的,那么多多少少要与孩子的自由产生冲突;也不可否认,有时候父母的强制确实是出于“对孩子好”的目的,且这种目的在一定范围内,拥有完备的正当性和合理性。应该来说,还是要非常注意手段和方法,尽量不能用暴力和强制的办法去解决,也要分不同的年龄段和具体的事情。

不仅仅是对孩子教育,我们在现代的家庭生活中,应该维护以下三个核心原则:

  1. 1.      感情原则

家庭不是总讲道理的地方,而是应该讲感情的地方;或者说,那些“小道理”不能违背“感情”这个大道理,更不能总是用暴力强迫家人服从这些小道理。当然具体这些边界在哪儿,可能需要每个人根据实际情况做出一个实际的平衡。

奥克肖特对人类中“公民性联合体”和“事业型联合体”有个分类:一般来说,事业型联合体具有特定的目的,同时也只由认可并愿意追求这些目标的人构成,但同时组织成本相对低,也可以自由进入或者退出,比如社团、协会或者公司;公民联合体(奥克肖特专指国家)一般组织成本相对高,而且加入和退出的成本也非常高,但不具有特定的目的,只承担基本的职能以及强制性地维护某些基本规则,其成员在遵守这些基本规则的前提下,可以完全自由地追求他们各自的生活目标。

我个人认为,家庭也是一种公民性联合体:在家庭之内,家庭成员在满足基本尊重、基本照顾和感情满足的前提下,可以去自由的追求自己的目标;家庭也承担着财产共享、生活照顾和感情满足的基本职能;如果家庭总是去讲太多那些具体的小道理,很容易把这些小道理变成一个一个要去实现的目标,从而家庭会变成事业型联合体;同时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成家和分家的成本都非常高,而且每个人都有对家庭的基本责任

  1. 2.      尊重原则

家人之间虽然存在法律边界,但是像上个原则中说的,家其实应该讲感情的地方,不能时时刻刻总讲法律,恐怕这样家庭就是一个只讲权利、不讲感情的地方;家人之间更应该是一个能够尊重彼此之间的自由与平等,也能温情脉脉的地方。

家庭之间彼此之间应该有一个明确的边界意识:这是属于对方的尊严、权利与自由,我不能侵犯。当然实际生活中,这个边界却不能总是很清晰,因为生活中犬牙交错,无意或者是半有意的侵犯对方,可能无法避免;但是应该还是要知道,对方清晰或者模糊表达“不”的时候,就是自己应该停止自己行为的时候。

  1. 3.      沟通原则

家长和丈夫有时候做事情,不愿意和孩子或者妻子沟通,这背后的心态,就有点上边说的“一元论”的价值观:总是认为妻子和孩子是不理性的、低层次、不成熟的,所以拒绝沟通。但是现实生活中,孩子和妻子有时候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甚至他们的观点和立场对于自己可能就是真理,所以也必须要和孩子妻子沟通,才能体验到每个人的想法,进而做事情的时候能照顾到每个人。

洛克在《教育漫话》中说道:“儿童一到会说话的年龄,就懂得道理了;假如我的观察不错的话,他们希望被人看作是理性的动物,比我们能想象到的年岁还要早。他们这种自尊的态度是应当得到爱护的,我们也应该尽可能地使它成为支配儿童的最好的工具。”洛克的意思很明显:其实孩子是不是成熟的理性人这个问题当然是否定的,但是如果他能被当做成熟的理性人去沟通交流,反而有利于他成长为成熟的理性人

同样,如果很多事情,总是把家人当做低层次的、不理性的、不成熟的人对待,不去沟通,不去照顾他们的想法,恐怕这种关系中的感情能不能维护,本身也是问题。通过沟通,就是践行对家人的尊重,才能更好的维护感情。

如果没有这些核心原则,恐怕传统的专制中国家庭模式在现代社会中,很难避免持续性的伤害性冲突,甚至是相互疏远相互远离;有这些原则,不一定有良好的家庭关系,但没有,家庭关系一定没有一个稳定性的基础保障。

读到这儿读者似乎就有疑问了:之前的文章不是一直强调权利与自由吗?这篇文章否定了中国传统的专制家庭模式,怎么又开始强调教育、家庭,甚至是家长的权威了呢?是因为父母的权威在一定程度上与孩子的个人自由并不冲突,合理的权威不是专制,父母需要基于感情的权威,在生活中教导孩子如何照顾自己和他人,如何追求幸福的生活,如何正确的使用自由与权利,如何找到自己自由的边界。如果没有父母权威的帮助和扶持,子女能否成长为一个自主、自立、自由的成熟理性人,能否能与社会和政治相融合,就会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之所以这么强调家庭,是因为在现代社会中,宗教的背景已经隐去,家庭成为个人生活的核心价值生活照顾和财产共享是人类从古至今大部分家庭都承担的职能,但现代社会中,家庭还有两个职能更为突出:幸福的寄托和子女的社会化

人很难摆脱原始的感情动力而纯靠其他欲望驱动的去生活,如果失去家庭感情支撑,恐怕其他动力和欲望能不能维持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疑问;同样,家庭也是一个孩子童年时期社会化的必要场所,孩子在家庭中通过家长的权威,必须先受到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训练、社交技能训练以及道德教育等,才能成长为一个“大写的人“,参与和维护社会和政治的运转。

回到家国关系的这个问题上,政治与家庭并不是谁一定容纳谁,谁一定大于谁的问题,而是一个相互独立又相互支撑的关系。政治与家庭的分离,说到底是政治与道德的分离,是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分离。幸福与德性的实现固然是人生在世的最高目标,但这个是一个私事,是主观且相对的,那么绝不能通过政治来实现;权利保障是个人、社会和家庭共同需要的底线,但这个是一个公事,需要政府来维护。

政治并非不需要德性,但政治本身不能培养德性,如果政治总是去追求对人德性的培养,那么一定会带来对个人的强制,结果德性非但不能实现,只怕连最低的目标——和平与安全,都难以保障:人类要么陷入持久的战争状态,要么只能接受残酷的家长专制。归根到底,政治只能维持自己最低的目标,保护人的“生命、自由和财产”,而把德性和幸福这个人生的最高目标寄托于家庭。没有德性支撑的政治社会,无法长治久安;没有权利和自由作为底线的家庭教育,时刻面临家长专制的危险。

毫无疑问,由于家庭承载着子女社会化和道德教育的功能,传统中国的专制家庭模式是很难让一个孩子,摆脱专制型-顺从型的人格与文化。在这种家庭环境下,孩子不太可能习得为什么和如何要维护自己的权利,尊重他人的权利,在公共领域有沟通和商量的精神,进而成为一个自由、多元、开放、民主的现代社会需要的人;中国如果想进入一个自由、多元、开放、民主、繁荣、富强的现代国家,家庭模式也就必须要进行转变。

这篇文章我开头看似在说政治,其实是通过中国古代“家国不分”的双专制模式,转到对传统专制家庭模式的透视;传统专制家庭模式问题和现代家庭原则讲了这么多,其实最后还是要回到政治,就希望能启发更多人思考吧。

除了本人的思考与论述,其他灵感和资料来源于:与小学同学的讨论;本人的其他文章;《论语》,《孝经》;陈寿、裴松之,《三国志》;张宏杰,《权力的面孔》;吴增定,《利维坦的道德困境》;唐士其,《西方政治思想史》及讲课资料;约翰·洛克,《教育漫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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