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是著名文学流派"荷花淀派"的创立者。《铁木前传》写得极为诗化,人物形象朴实鲜明,笔调明丽流畅,是当年众多反映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作品中极具艺术特色的一部。 《铁木前传》写成于1956年,以农业合作化运动为背景,描述了两位老人(铁匠傅老刚和木匠黎老东)和两个青年(九儿和六儿)在解放前后不同的时代背景下的交好与交恶,揭示了20世纪50年代初期北方农村的生活风貌和农业合作化运动给予农村社会的深刻影响。小说以人际关系的前后变化为线索,在正面肯定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同时,注重人物内心生活的挖掘,对北方农村的人情美、人性美,充满由衷的赞美之情。 ![]() 梗概黎老东是村子里唯一的木匠,有六个儿子;傅老刚是每年春末夏初总要来这里忙活的外乡铁匠,家中只有亡妻留下的女儿九儿。铁木二匠一向亲密合作,互相关照,有着深情厚意。 抗日战争开始后,铁匠从老家带来九儿,给来往不断和越聚越多的八路军骑兵钉马掌。黎老东的两个儿子参了军,最小的儿子六儿与九儿成了好朋友。他们一起去拾柴,一起去逃难,纯朴勤劳的九儿和娇惯任性却机警多情的六儿之间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情,在饥寒与烽火中度过了童年。日本投降后,铁匠急于带女儿回老家看望。送行的晚上,黎老乐透露了想与傅老刚结成儿女亲家的心思。 铁匠父女走了之后,一直没有音讯。木匠家乡解放后则经历了许多重大大事件。土改中,黎老东分到了土地;二儿子牺牲在战场上,家里领到一笔抚恤粮;大儿子在天津做生意,也不时捎来现款,生活突然提高了许多。六儿越发娇惯起来,他不愿象四哥那样干庄稼活,便学做些小买卖。炒花生,煮豆腐,总是赚不下钱;冬天又与村里一户懒人黎大傻家合伙卖包子。六儿与已经出嫁的年轻漂亮的黎家小姨子小满儿厮混在一起,终日游手好闲。黎老东顾不上照管六儿。他把灰驴换了红马,新买了宅院,又张罗着给自家打一辆大车。他格外想念老朋友傅老刚,希望铁匠能来帮助他完成铁工程序,使这辆大车成为他们多年合作中的代表作品,象征他们终身不变的友谊。 这时,久别的铁匠父女回到这个村庄,黎老东高兴地带着亲家去看他新添的家业。得意地诉说着运输赚钱的生意经,并没有让远道而来的客人进屋休息的意思。傅老刚打量着亲家高高翻起的新黑细布面的大毛羔皮袍,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似的。 在这次铁木合作中,两个老朋友都渐渐觉得和过去有些不一样。过去,两个人共同给人家干活,情同手足;现在黎老东象个监工,赶工赶得过紧,连傅老刚抽袋烟都表示不满。傅老刚感到,过去多少年来,他和黎老东共同厌恶、共同嘲笑过的那种“主人”态度,现在由他的老朋友不加掩饰地施展起来,而对象就是自己。最使傅老刚闷气的是,自己远道而来,黎老东却再也不提九儿和六儿的亲事。铁工接近完成时,黎老东忽然笑着说:“亲家,我过日子越来越细了,你不要笑话我,……这些日子,就当你们是在老家度荒年吧!”这句话激怒了傅老刚。他将女儿叫来,泼灭了炉灶,打整好小车,推到街上去。两位老朋友决裂了,失去了多年的患难之交,内心都十分痛苦。 青年们帮助铁匠父女在青年团办公的院子里安置了小车,拾缀了东屋。铁匠的炉火在新的场所升起来。青年们轮流抡大锤,拉风箱,为青年钻井队治炼兴修水利用的铁钻钢锥。 九儿感到特别振奋和新鲜。这种同自己的伙伴们在一起,按照集体讨论的计划来工作,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青年钻井队高大的滑车在平原上竖立起来,九儿与青年们为开发水源而忘我地劳动着。他们向往着能从他们这一代,改变自然环境,改变人们长久走过的苦难的路程,那对他们来说,是太幸福了。 南面沙岗上出现了和他们劳动极不相称的景象。六儿胳膊上架着一只秃-鹰,黎大傻夫妇提着死兔子,小满儿跟在他们后边。青年们的话题转到如何帮助这群落后人物身上。九儿心里象千斤石一样沉重,童年的记忆不断出现。她严肃地思考着:爱情和结合,和童年的伴侣并不一样,只有在共同的革命目标上,在长期协同的辛勤工作里结合起来的爱情,才能经受得起人生历程的万水千山的考验。 干部们曾经讨论,帮助六儿要先从改造小满儿入手。小满儿聪明伶俐,充满青春热情,又狡黠多变,能巧妙地躲过民校的学习。她喜欢一个人绕到村外去,象萤火虫一样四处飘荡,难以抑制那时时腾起的幻想和冲动。村里人都希望有一种力量,能把她纳入生活的正轨上来。今年,村里宣传婚姻法,小满儿突然积极起来,她自动地到会,请人读报给她听,正正经经地沉默着、思考着。她愤愤于母亲和姐姐为她包办的婚姻,她明白自己的身世:她是没有亲人的,她是要走自己的路的。过去的路,是走错了吧?小满儿开始回味人们对她的批评和劝告。 一天,村干部领着一位上级干部来黎大傻家下榻。小满儿跑前跑后,帮助打扫卫生。干部很希望小满儿有所转变,就邀她参加晚上的民校学习。天黑后,小满儿给干部带路,一同去开会。路过一座大庙时,她突然大声哭喊,仿佛得了急病。六儿闻声赶来,背走了小满儿。等到她在六儿背上偷偷地、热烈地吻六儿的时候,六儿才知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黎老东的大车打好后,他不愿加入合作社,却把新车和六儿托付给跑运销的富农黎七儿。出村时,黎七儿的双套大车在前,六儿赶着新车在后。车过大沙岗时,怀抱包裹的小满儿爬上了六儿的车。两辆大车后面扬起滚滚的尘土。 正当黎老东迷恋着赶车发财的时候,铁匠父女围坐在油灯下,做出了参加合作社的决定。 面对明净的圆月,九儿的心情也愉快平静下来。她觉得现在的心境,无愧于这冬夜的晴空,也无愧于当头的明月。 (原作载《人民文学》1956年第12期)文摘 一 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如果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那时候,农村里的物质生活是穷苦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几年的时间,才能看到一次大戏,一年中间,也许听不到一次到村里来卖艺的锣鼓声音。于是,除去村外的田野、坟堆、破窑和柳杆子地,孩子们就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地方了。 在谁家院里,叮叮当当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在院子里放着一条长长的板凳,板凳的一头,突出一截木楔,木匠把要刨平的木材,放在上面,然后弯着腰,那像绸条一样的木花,就在他那不断推进的刨子上面飞卷出来,落到板凳下面。孩子们跑了过去,刚捡到手,就被监工的主人吆喝跑了: "小孩子们,滚出去玩。" 然而那咝咝的声音,那么引诱人!木匠的手艺,多么可爱啊!还有升在墙角的那一堆木柴火,是用来熬鳔胶和烤直木材的,那噼剥噼剥的声音,也实在使人难以割舍。而木匠的工作又多是在冬天开始,这堆好火,就更可爱了。 在这个场合里,是终于不得不难过地走开的。让那可爱的斧凿声音,响到墙外来吧;让那熊熊的火光,永远在眼前闪烁吧。在童年的时候,常常就有这样一个可笑的想法:我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叫一个木匠来做活呢?当孩子们回到家里,在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个愿望向父亲提出来,父亲生气了: "你们家叫木匠?咱家几辈子叫不起木匠,假如你这小子有福分,就从你这儿开办吧。要不,我把你送到黎老东那里学徒,你就可以整天和斧子凿子打交道了。黎老东是这个村庄里的惟一的木匠,他高个子,黄胡须,脸上有些麻子。看来,很少有给黎老东当徒弟的可能。因为孩子们知道,黎老东并不招收徒弟。他自己就有六个儿子,六个儿子都不是木匠。他们和别的孩子一样,也是整天背着柴筐下地捡豆楂。 但是,希望是永远存在的,欢乐的机会,也总是很多的。如果是在春末和夏初的日子,村里的街上,就又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和一炉熊熊的火了。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听来更是雄壮,那一炉火看来更是旺盛,真是多远也听得见,多远也看得见啊!这是傅老刚的铁匠炉,又来到村里了。 他们每年总是要来一次的。像在屋梁上结窠的燕子一样,他们总是在一定的时间来。麦收和秋忙就要开始了,镰刀和锄头要加钢,小镐也要加钢,他们还要给农民们打造一些其它的日用家具。他们一来,人们就把那些要修理的东西和自备的破铁碎钢拿来了。 傅老刚被人们叫做"掌作的",他有五十岁年纪了。他的瘦干的脸就像他那左手握着的火钳,右手抡着的铁锤,还有那安放在大木墩子上的铁砧的颜色一样。他那短短的连鬓的胡须,就像是铁锈。他上身不穿衣服,腰下系一条油布围裙,这围裙,长年被火星冲击,上面的大大小小的漏洞,就像蜂窠。在他那脚面上,绑着两张破袜片,也是为了防御那在锤打热铁的时候迸射出来的火花。 傅老刚是有徒弟的。他有两个徒弟,大徒弟抡大锤,沾水磨刃,小徒弟拉大风箱和做饭。小徒弟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污黑的汗水,然而他高仰着头,一只脚稳重地向前伸站,一下一下地拉送那忽忽响动的大风箱。孩子们围在旁边,对他这种傲岸的劳动的姿态,由衷地表示了深深地仰慕之情。 "喂!"当师父从炉灶里撤出烧炼得通红的铁器,他就轻轻地关照孩子们。孩子们一哄就散开了,随着叮当的锤打声,那四溅的铁花,在他们的身后飞舞着。 如果不是父亲母亲来叫,孩子们是会一直在这里观赏的,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出些什么道理来。是看到把一只门吊儿打好吗?是看到把一个套环儿接上吗?童年啊!在默默的注视里,你们想念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境界? 铁匠们每年要在这个村庄里工作一个多月。他们是早起晚睡的,早晨,人们还躺在被窠里的时候,就听到街上的大小铁锤的声音了;天黑很久,他们炉灶里的火还在燃烧着。夜晚,他们睡在炉灶的边旁,没有席棚,也没有帐幕。只有连绵阴雨的天气,他们才收拾起小车炉灶,到一个人家去。 他们经常的下处,是木匠黎老东家。黎老东家里很穷,老婆死了,留下六个孩子。前些年,他曾经下个狠心,把大孩子送到天津去学生意,把其余的几个,分别托靠给亲朋,自己背上手艺箱子,下了关东。在那遥远的异乡,他只是开了开眼界,受了很多苦楚,结果还是空着手儿回来了。回来以后,他拉扯着几个孩子住在人家的一个闲院里,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 黎老东是好交朋友的,又出过外,知道出门的难处。他和傅老刚的交情是深厚的,他不称呼傅老刚"掌作的",也不像一些老年人直接叫他"老刚",他总称呼"亲家"。 下雨天,铁匠炉就搬到他的院里来。铁匠们在一大间破碾棚里工作着。为了答谢"亲家"的好意,傅老刚每年总是抽时间给黎老东打整打整他那木作工具。该加钢的加钢,该磨刃的磨刃。这种帮助也是有酬答的,黎老东闲暇的日子,也就无代价地替铁匠们换换锤把,修修风箱。 "亲家"是叫得很熟了,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亲家"的准确的含义。究竟是黎老东的哪一个儿子认傅老刚为干爹了呢,还是两个人定成了儿女亲家? "亲家,亲家,你们到底是干亲家,还是湿亲家?"人们有时候这样探问着。 "干的吧?"黎老东是个好说好笑的人,"我有六个儿子,亲家,你要哪一个叫你干爹都行。" "湿的也行哩!"轻易不说笑的傅老刚也笑起来,"我家里是有个妞儿的。" 但是,每当他说到妞儿的时候,他那脸色就像刚刚烧红的铁,在冷水桶里猛丁一沾,立刻就变得阴沉了。他的老婆死了,留下年幼的女儿一人在家。 "明年把孩子带来吧。"晚上,黎老东和傅老刚在碾棚里对坐着抽烟,傅老刚一直不说话,黎老东找了这样一个话题。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这样一把钥匙,才能捅开老朋友的紧紧封闭着的嘴,使他那深藏在内心的痛苦流泄出来。"那就又多一个人吃饭,"傅老刚低着头说,"女孩子家,又累手累脚。" "你看我。"黎老东忍住眼里的泪说,"六个。" 这种谈话很是知心,可是很难继续。因为,虽然谁都有为朋友解决困难的热心,但是谁也知道,实际上真是无能为力。就连互相安慰,都也感到是徒然的了。 这时候,黎老东最小的儿子,名字叫六儿的,来叫父亲睡觉。傅老刚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我看,你这几个孩子,就算六儿长得最精神,心眼儿也最灵。" "我希望你将来收他做个徒弟哩。"黎老东把六儿拉到怀里说,"我那小侄女儿,也有他这么大?" "六儿今年几岁了?"傅老刚问。 "九岁。"六儿自己回答。 "我那女儿也是九岁。"傅老刚说,"她比你要矮一头哩,她要向你叫哥哥哩。" 结尾 童年啊,你的整个经历,毫无疑问,像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里的一只小船。回忆起来,人们的心情永远是畅快活泼的。然而,在你那鼓胀的白帆上,就没有经过风雨冲击的痕迹?或是你那昂奋前进的船头,就没有遇到过逆流礁石的阻碍吗?有关你的回忆,就像你的负载一样,有时是轻松的,有时也是沉重的啊! 但是,你的青春的火力是无穷无尽的,你的舵手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你正在满有信心地,负载着千斤的重量,奔赴万里的途程!你希望的不应该只是一帆风顺,你希望的是要具备了冲破惊涛骇浪、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也不会迷失方向的那一种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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