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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三角洲乡语漫谈:“匠工梓法”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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摁(按)着死卯子凿

手工业时代,拜师学艺,一般都是三年出徒。木工在手艺行当里,因其涉及的方面广,制作的物件多样、复杂,所以,在拜师授徒上和那些工艺相对单调的行当有所不同,要讲究“三年一节”,学艺三年可以出徒,木匠出徒的“毕业成绩”是两张或长或短的四撑八拃的板凳,两个板凳一正一反,四腿相对,每个接触面的四角对齐,两面和缝,就算是合格。虽说木匠锯刨凿砍样样要会,但这套考试题里更突出的是卯榫的制作工序,其中以卯榫的画线最有玄机,因为都是斜榫、斜卯,不同的斜度,不同的板面厚度,数据、尺寸就要 变化。测试毕业、出徒的制作材料、制作要求是统一、单一的,老师教给一个死尺寸,徒弟按着那个死办法就能完成。

手艺、武功的师徒关系要比文科的师徒关系复杂。文科师徒,在科举时代,徒弟学业有成,金榜高中,不但光宗耀祖,也显耀师门。老师往往因学生地位显赫而身价倍增。所以,老师授课必定不遗余力,倾囊相授。匠作行当,手艺是吃饭的本钱,同行之间相互竞争,教会一个徒弟,无疑就是给自己加了个竞争对手,甚至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饭碗。虽然说“隔行如隔山”,但对于同行来说,有些看似神秘的技术、窍门,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戳就破,一点就开。所以,一些凝聚了匠人一生甚至是师承几代经验的口诀、诀窍是不会轻易相授的。像上面说的卯榫的定尺画线,金末元初薛景石所著的《梓人遗制》中,有口诀“凳三算九”“桌一凳二”,师傅一点,简单明了,老师不讲,难似天书。留一手,都是在这些行业的师徒间存在的现象,这还是对那些能获得师傅基本认可的徒弟。

过去,手工行业的收徒,有很大程度上是获得不花钱的雇工助手。对于一般的木工学徒来说,三年学艺主要是锯刨凿砍打基础。三年学满后,各方面得到师傅认可的,往往再延长几个月到一个重要的节日,这期间师傅才真正教徒弟画线放样、制作技巧等。这就是所谓的“三年一节”。有的为了得到师傅的真传,甚至还要跟着师傅再干三年。

这样一来,那些只按着师傅给的死尺寸打了两个“四撑八拃”板凳的徒弟,日后难免只能“按着死卯子凿”了。后来人们就拿这个做法来比喻做事不知变通、胶柱鼓瑟的行为。

四撑八拃

历史上,工匠技艺的传承主要是靠拜师收徒的方式来实现。家长希望孩子有个吃饭的手艺,或年轻者有学艺意向的,便托人介绍或上门自荐,拜师学艺。个别的也有师傅为了手艺的传承,发现自己中意的孩子,主动收徒的。

决定了要收徒弟,便择吉日举行或隆重或简单的拜师仪式。隆重的,设香案,供祖师爷神位,焚香祭拜,学徒先向祖师爷三拜九叩,再向师傅行一跪三扣礼,有的还要奉上红包。有师兄的要参见师兄,揖手施礼。有的还要请同行业者到场作证,书写师徒契约。简单的,就是给师傅送上见面礼,或者请老师师兄吃顿饭,就算拜师了。

学徒的期限,通常是三年。学徒期间,干活没有工钱,师傅只管吃住。开始,师傅并不教徒弟多少具体的技艺,一般都是让徒弟做一些基础性的活,像木匠学徒,前一两年,徒弟干得尽是些开料拉锯、斧劈、锛削、刨推的粗活,一是要打好匠作的基本功,俗语“千日斧子百日锛”,二是师傅大都有意保留,不肯短时间内便倾囊相授。另外,学徒期间还要为师傅家做些家务活。有的学徒在师傅家干了两三年都没有学到多少手艺,没办法只得再在师傅家里当学徒。有的师傅在一两年后,觉得徒弟不错,就指导着徒弟学习接触一些实质技术,让他先做助手,再让他独立操作。那些比较聪明的徒弟,经过三年的苦熬,大都能独当一面,完成一些基本的活络,就该出徒了。

有些行业,学徒要经过验徒才算真正出徒。《黄河三角洲民俗文化》有这样一段当地木匠行业验徒的记叙:“据说出徒的标志是独立制作一对‘四撑八拃’的方凳,做成后,一条仰放,另一条四脚放在仰放的四脚上,如八只凳脚相对,严丝合缝”。就算出徒了。

就像包括了毛笔字基本笔法的“永”字一样,不管是方凳还是长凳,在制作上涉及到了木工的各种基本技艺,开料、放线、凿卯、开榫、刨平、插接、加楔、要是凳面宽大,还需要板面的胶合等。因为是斜榫,所以板凳的四条腿都是斜撑着站立,这叫“四撑”,又因为每条腿的榫卯包含了两种不同角度的斜面,于是就有了“八拃”。拃也是撑开的意思。

生活中“四撑八拃”常常用以形容人或物体站立的稳固,或者向外撑开的样子。

木匠吊墨线——睁只眼闭只眼

木匠下料画线,除了在木料上用尺子划线外,还要用墨(家乡方言读mei)斗打线,俗称打墨线。打墨线是依照需要划线的位置,两头压紧,手提墨线,利用线的弹力,把线上的墨水打在木料上,所以又叫“弹墨线”。

小时候,听庄里的人说谁谁是大木匠,认为只要是手艺好,名气大的木匠就是大木匠。后来才知道,传统的木工一般分三类,造房子的粗木匠,也叫大木匠;做家具的细木匠,也叫小木匠;箍桶做盆的叫桶匠,也叫圆木匠。有木工谚语:“小木匠的料,大木匠的线”,这句话的意思是:大木匠以线为准。线有中线、水平线和尺寸线。梁、柱、檩、椽等,都要先弹出中线,包括迎头的十字线和顺身的中线等,然后根据中线操作。施工放样、大木构件画线时,还要弹出水平线和其他尺寸线。所以线是大木加工及施工作业中极为关键的一环。还有一句木匠谚语:“大木留墨一朵花,细桌留墨成冤家”,是说造房子,工件上的记号和墨线要留着;做家具,在装配前要用净刨刨去表面的线迹和污痕。所谓留花是说留着线痕有利于施工、安装,主人自然看着好。而一件家具上如果到处是墨痕线迹,主人自然不高兴。

吊墨线,有两种情况,一是在组装诸如房梁等大构件的过程中,顺手把放在一边的墨斗里墨线拉出适当的长度,然后把线在墨斗的轮轴弯把上缠绕固定,形成一个简单的吊坠,手提墨线,形成一条垂线,和要目测的立向构件上的中线,看是否垂直。二是在房架、房梁、立柱的施工中,拿铅坠对比构件上留下的墨线,看看安装放置的是否中正。这里虽然没有用墨线作垂线,但用吊坠比照的还是构件上的墨线,所以都叫“吊墨线”。为了看清楚,做准确,就像打枪瞄准一样,匠人一眼睁,一眼闭。认真观察。这便有了“木匠吊墨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歇后语。细木匠也有单眼看的时候,但不是借助吊线,而是从木料的一端望另一端,以观察所加工木料的面是否直平,边是否直。这就是所谓“小木匠的料”。

家乡还有两句俗话:“这还用着吊墨线吗?”是表示“对本来不需要严格操作的事,对方却有些不够灵活而严格履行。”还有就是“吊着墨线说话”,比喻说话严格掌握分寸,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木匠吊墨线,不差一分”,也是比喻严格之意。

分析起来,吊墨线本来是一项不差一丝一线的操作程序,但由于匠人们的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动作,就被人们截取了这个“歇后语”部分的字面意思,反过来比喻生活中对应该严格要求的事情放松要求,或是对应该制止的事情装作没看见或不知道,姑息纵容。

歇后语一般由前后两部分组成,前半部分是“引语”,像谜面;后半部分是“说明语”,像谜底。一般情况,歇后语的引语部分所表达的意思,和后面的比喻义是一致的。但这一句歇后语的说明语,只说明了动作的表象,动作的实质意义却和比喻义截然相反。有意思的是,这并没有影响语言明确的表达,同样是活泼、形象,充满语言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社会发展到今天,有了激光水平仪,看线不用“吊”,也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看火色

铁匠行当在农耕社会中,因与人们的日常生产生活有着密切联系而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所以,围绕着铁匠周围产生了许多经典民俗语录。除了“铁匠各的儿拾锅铁——得了参”以及流传广泛的“打铁看火候”“趁热打铁”“打铁还得自身硬”之外,还有“不看火色(shei)”“吃干饭”等等。

“打铁看火候”这句用来表达做事要把握关键环节的俗语,大都知道典出铁匠打铁。山曼先生在《齐鲁乡语谭·打铁看不出火候来》中有一段对此场景的精彩描写:

那铁匠班一行三人,在街角支起烘炉就成了临时作坊。师傅五十多岁,俩个徒弟,都是二十几岁的样子。那师傅取过要加工的菜刀,放在炉火上。一个徒弟不紧不慢地坐在地上,拉风箱,另一个则持大锤而立。待菜刀烧红,师傅用剁刀,徒弟挥大锤,将旧菜刀破残的一溜刃口凿齐,之后,打一条钢铁与刀口等长,再将菜刀与那一条钢铁摆齐,一同放在炉火上。坐地拉风箱的徒弟依旧是不紧不慢,把风箱拉得节奏分明,人却是半闭着眼睛,不很精神的样子,站立持锤的一位,也不动声色。师傅把那炉火调理成焰苗等高度的一线,拥着刀刃与那一条钢铁起起落落,眼见那刀和铁,始则青黑,继而微红,再到红亮,转瞬由红变白。就在此刻,师傅用响锤在铁砧上敲出“当当”两声,迅疾用铁钳将菜刀与钢铁条一起,放在铁砧子上,站立的徒弟,就地拉开架势,拉风箱的一个“呼”地一下站起来,一样地手持大锤站在师弟的对面,这一刻,但见师傅的响锤连声不断,两个徒弟的大锤跟着师傅响锤的指点,一先一后砸下去,“叮叮当当”,直入急风暴雨。那发白的刀,与钢铁条渐渐恢复红色,锤声随之缓慢下来,钢铁条就在这一阵锻打中牢牢地结合在一起。此后,淬火铲刃口,磨刀,打点主顾满意而去,都由师傅去做,俩徒弟从旁看着,从从容容地貌似闲散了。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些身临其境的旁观者,看这样的情形就像欣赏一幕精彩紧张的武打戏,让人心潮激荡而终生难忘。然而,个中环节只有铁匠师徒知道。铁匠歌诀:“铁块发了白(bei),掏出来就打锤”。当需要锻打的工件烧到颜色发白时,就是打铁的火候。要是单纯的锻打,烧不到火候,顶多打起来费劲,如果是“接铁”,火候不到,两块铁件结合不到一起;要是火候烧过了,铁件就熔化掉,那得赔偿主顾。就是到了火候,锻打的节点和打锤的力度也是有讲究。父亲年轻时在公社的铁厂当过会计,他听铁匠师傅说过:接铁,火候到了,接得成功与否,关键是大锤的头几下。打铁主要靠大锤,师傅的响锤更多的是起指挥的作用。这时铁软锤重,不能狠打,否则容易打呲,要双手持锤轻掂,几锤过后接好了再用力,大的工件还要抡起锤来打。这个过程要是乱来,就可能半途而废,费时费力费工本。所以,铁发白,眼发红,打大锤的徒弟稍有怠慢或差池,有的师傅就拿热铁块烫他,以示惩戒。所以,不管是掌钳的师傅观察铁件的熔烧程度,还是打下锤的徒弟帮锤干活的时机、态度,都要看火候而为。

生活中,师长者往往用“看火色”来告诫那些生手、后生,干活、行事要懂得观察环境、看准时机,适事、适时而动。反之就是“不看火色”。   

吃干饭的

南方人称米饭为饭,北方称米饭为干饭,因饭熟无水,所以叫“干饭”。过去黄河三角洲做干饭是用小米、黍米、高粱米煮。小米干饭平常很少吃,只有在清明节时做小米干饭,只要是家里拿得出,不但人吃,有牲口的人家也给牲口吃。俗语:“打一千,骂一万,清明节,吃干饭。”本来饭做来就是吃的,但司空见惯的饮食现象,却被人们赋予了特殊意义,作为俗话流传开来,其原因来自其背后的生活经历。

“吃干饭”这句话来自过去打铁的行当。以前乡村里的铁匠,因一个庄里的人数有限,单靠固定在家里做活收入少,他们打铁多数是赶集支炉,或是下乡找活。有些外地的铁匠,没有固定的铁匠铺,常年赶集、下乡。因此,吃饭的问题就不能像在家煎炒烹炸的那样“班次”(家乡方言,有序、讲究的意思),只能简单地做。一是出门在外做饭的家什不方便,二也是为了省时间,多干活。

每到一处,打铁的师徒们就在地上临时用麦糠和些硬泥,垛一个简易的红炉,煤炭生火,拉风箱(方言叫风杄)鼓风,俗称“拉火”。炉心烧铁件,炉尾放一口大小合适的煮锅,锅里放上小米或杂粮,加上水,利用红炉烧铁件的余火先煮后焖,做成小米、杂粮干饭。这样的饭做起来省事儿,吃了顶饥 ,干活顶时。

打铁是手艺。凡是手艺都是师徒传承,因此有开门授徒。一是学艺者想得到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二是收徒者也得到一个不用付工钱的帮手。过去工匠学艺三年出徒,三年里没工钱,只管饭。但是,有那愚笨的学徒,干活不顶一个人,而干饭却没少吃。师傅自然不满,难免嘴里训斥:“看你打铁打铁(抡大锤)不行,拉火拉火(拉风箱)不行,吃干饭‘出啦’一碗,‘出啦’一碗。”说他干啥也不行,只剩下吃干饭了。后来,“吃干饭”就成了没能耐、无用的代称了。 

铁匠各(家)的儿拾锅铁——得了参(伸)了

《天工开物·锤锻篇》:“凡治地生物,用锄镈之属,熟铁锻成,熔化生铁淋口,入水淬健即成刚劲。每锄重一斤者,淋生铁三钱为率,少则不坚,多则过刚而折。”

书中介绍的是一种独特的对有刃口的铁件“表面渗碳”的技术。在牛耕农业时代,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仍在各地广泛应用。这种技术通常是用梨镜和锅铁等白口铁做原料。因为锅铁更容易取得,所以一般铁匠更多的是使用锅铁。有的地方是将锅铁砸成碎粒,均匀地铺在锻打的工件上,称为铺生或煮生(《中国民俗史》)。

这项技术除了用在锻打新的铁制工具,也用在给磨损后的旧工具的刃口伸展、碾平、做新上面,刃口的碾平、延伸,博兴话叫“伸”————如伸锄、伸锨。其法:将锅铁烧至接近熔化的状态,然后与烧红的工件用力摩擦,使锅铁上的高碳元素渗入工件表面,称作“擦生”。

这些白口铁(生铁)的特点是,具有高碳低硅的化学成分,其他元素除磷有时为中等含量外,一般都很低。由于这种铁料熔点低,流动性好,渗碳作用较强,经擦生操作后,使工件由内而外由亚共析体依次递变为共析体,过共析体和表面的白口铁熔复层,从而具有刚柔兼备、利土省力和可自行磨锐等特点。

因为是在“伸”过程中应用擦生,这个工艺家乡也俗称“擦伸”,最初也或许是因擦而“渗”碳,叫擦渗,就不得而知了。当地匠人理解和称谓的是“擦伸”。

因此,生铁(包括锅铁)对于从事打铁的铁匠来说是一种好的工艺原料,而往往被看作好东西加以寻取留存。但对于平常人家来说,锅铁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所以在街上看到被人丢弃的锅铁,平常人都不要,而铁匠尤其是家里的小孩子,就可能当好东西拾了拿回家去,预备用来“擦伸”。

被公认为好东西的人参,人们又简称为“参”。所以,就有人把平常人当作弃物的锅铁,因被铁匠人家用来擦“伸”,谐音为铁匠人家看成的好东西的“参”,有了“拾着锅铁,得了参(伸)”的说法。

在生活中,有人讽喻那些得到一件价值不大,却被当事者看得很重的事物,就说:“你可是‘铁匠各的儿拾锅铁——得了参(好事儿、好东西)了。’”

作者:刘东辉,博兴县吕艺镇刘官村人。教师,爱好读书,关注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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