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西坡
近年来,有个词比较热,叫做“躺着也中枪”,指毫无来由的倒霉事摊在某个人身上,是“无辜”这个意思的影像化。那,有没有“躺着也中奖”呢?我不敢说没有,只是感到很难。即使彩票中奖,你也得出去买啊,躺着有啥用呢。唯一的可能,是把全国人民的身份证号码集中起来从中抽奖,不要说躺着,就是死了,没准还能撞上了大运。可这是怎样的概率?天晓得! 有一种“躺着也中奖”,似乎得来全不费功夫。比如,原先在我们的小学课本里明明白白写着:我国最大的淡水湖泊,前三名是鄱阳湖、洞庭湖、太湖。虽然排在老三,但太湖和第二名的面积比起来,差距不是一点点。太湖若是个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在很短的时间里居然已经变成了老二——由于逐渐干涸,现在的洞庭湖的面积已经落在了太湖的后头。这不是“躺着也中奖”吗? 太湖由三晋二,算不得什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天不变,道亦不变,有什么可说的呢?天变而道不变,而且形态还没走坏,那才叫真本事。如果太湖“二”(第二名)了,连带太湖里的特产也都“二”(北方话,意为傻)了,那才是真的不妙。好在闻名天下的“太湖三白”,并没有因为沧海桑田,变成“二白”,幸甚之哉,尤其对于喜欢吃“三白”的老饕来说。 太湖三白之“三白”,比较一致的说法是:白鱼、白虾和银鱼。 怎么“三白”当中会有“一银”?汉语里头,银和白,常常是一回事,比如银发和白发。银色和白色基本上属于同种色系,可是若说银色和白色理所当然的就是同一种颜色,说不过去,否则要“银色”干吗?太湖三白当中一定是要有叫“银”的鱼存在,因为“银鱼”若“被白鱼”了,那么原来叫“白鱼”的家伙又该叫啥?一般人看到的那个叫“银鱼”的鱼,论起颜色来,好像要比那个叫“白鱼”的家伙更白,白得一往无前。可是,这却是一个误会:银鱼被捕捞出水面时,它原来的银色会立即变成白色。 哦,我们眼睛看到的,不完全是真切的。
太湖三白当中的白虾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东西。
事实上,在世界,或者中国,所谓白虾,并非太湖所仅有,为什么太湖“白虾”竟然成为太湖的“名片”? 从生物学角度论白虾,白虾就是一种白色的虾,平时身体透明,死后肌肉呈白色,故名白虾。这,或许是为了区别那种灰色的虾而命名的吧。然而,有人若把“太湖三白”里的“白虾”,和上述的“白虾”完全等同起来,就会有点问题。 从分布情况看,白虾的种类已知共有6种,大部分生活在印度洋-西太平洋地区温暖海域或淡水中,只有少数生活在纯淡水的江河、湖泊,比如“秀丽白虾”。 “秀丽白虾”是否就是太湖“白虾”,我无法判断,但至少,把“白虾”看作“太湖白虾”是鲁莽的。如果不惮繁琐,称太湖里的“白虾”为“白米虾”,倒是比较直观和简洁的。 白米虾除了具有和其他白虾一样的特征——白之外,中间那个“米”字应该怎么理解?我想恐怕是取其“小”的意思吧。汉语里,米,有极小、极少的意思,杜甫《秋兴八首·其七》:“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说的正是那种渺小无依的情景。那么白米虾应该具有白和小的特征。 和常见的河虾、海虾相比,白米虾就像生了“白化病”。人若生了这种病,全身皮肤、毛发、眼睛泛白。这是由于先天性缺乏酪氨酸酶或酪氨酸酶功能减退,以致黑色素合成发生障碍所导致的遗传性白斑病。白米虾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情况?别怕,它只是因为色素细胞少而已。白米虾之所以白,还有一个对于老饕来说值得庆幸的理由,是它的甲壳相当单薄,吃起来十分幼嫩。 古人无法解释白米虾的状况。在巢湖周边(巢湖水域也盛产白米虾,在其所有虾类构成中,白米虾约占80%)。那里曾流传一则传说:古时巢州肮脏不堪,湖中水族也遭污染。玉皇大帝闻讯,便倾天河之水荡涤巢州,使巢州变为巢湖。湖中的鱼虾受到洗礼,浑浊形体于是晶莹透明。巢湖的白米虾的由来是这样的,那么太湖的呢?难道白米虾还得分“黑海舰队”和“太平洋舰队”(苏联时期两支著名舰队。此处,“黑海”之“黑”暗指浑浊的巢湖,“太平洋”之“太”隐喻清澈的太湖)不成? 清代《太湖备考》上有“太湖白虾甲天下,熟时色仍洁白”的说法。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但是个可以区别其他河虾的重要标志。一般来说,所有的虾,青绿的,灰黑的,橘红的,黄褐的,等等,烧煮之后,总是呈现橘红色。白米虾则不然,无论你怎么煮、怎么烧,也就是一点点粉红的颜色,看上去像似没有煮熟。有句老话,叫“等不到虾红”,意为等不及了,急吼吼。这句话套在吃白米虾人身上,不尽恰当:随你煮它个七七四十九天,我(白米虾)自面不改色心不跳(心当然不跳啰,否则变成虾精了)。清人董无恺《清玉案·太湖虾》描写太湖白米虾最为真切:“湖波万顷明如练,虾菜寻常甚贱。水母空教无目见。编诸绳缕,牵来鉴网,早向冰盘荐。 为姑为妾应红遍,偏此处沙虹色变,玉鬣冰肌风格擅,真堪助酒,还宜下筷,好供霜橙片。”玉鬣冰肌,有点夸张,但还说得过去,因为民间真有人称白米虾为“水晶虾”的。 捕捉白米虾的方法不少,可钓,可网,可扑(一种捕虾的专门技术)等等,但当地有一种捞捕方法极其滑稽:用一把干树枝扎成捆,再用一根长竹竿插入干树枝中(那不是一把扫帚嘛),将树枝投入水中,小虾就会自己往树枝里钻。届时,把树枝拉回船上,一阵拍打,小虾就会从树枝里抖落进船上。 袁枚烹饪银鱼的方法是别致的:“银鱼起水时,名冰鲜。加鸡汤、火腿汤煨之。或炒食甚嫩。干者泡软,用酱水炒亦妙。”(见《随园食单》)银鱼虽小,他一下子给出了三种烧法,可见非常喜欢。他对于白鱼(白水鱼?)也有说法,唯独于白虾(太湖白虾),不著一笔,实在让人失望。 不过没关系。 吃白米虾最好的办法,也就是最简单的办法:水煮。加一点点葱和一点点姜以及一点点盐,再用一点点火候和再花一点点时间,足够。 我平时对于吃虾颇多顾忌,以其剥壳吸髓烦难,一般将整只塞进嘴里,然后调动舌尖和牙齿的积极性,作一番口腔运动,“吃侬肉,还侬壳”,走过这样一个程序,结束。此举常常遭来太太的嘲讽,谓之“小囡战法”,浪费资源(指吃得不干净)。按,一般老吃客,倘遇稍大的虾,一定采用手剥,使之空心化,追求最大利益。但太太对于我吃白米虾时之故伎重演,倒也睁只眼闭只眼。为啥?盖因白米虾汤汁蕴涵渗透全身,鲜美无比,宜抿而剔食,若一用手剥,精华顿失。天下寿头(沪语:傻子)不缺,独缺剥食白米虾之寿头也。这是身在鱼米之乡的人们遗传的基因,不需要调教。
如果去餐馆吃饭,千万记得不要把白水鱼说成白鱼。白水鱼和白鱼是两种不同的鱼,尽管在学理上白鱼比白水鱼更正式一点。当然,在北方,也不要轻易地点一尾白水鱼吃,人家不熟悉,弄不好听岔了,给出的正是你一点也不喜欢的白鱼。
一般来说,白鱼有三种,一种是产于东北的兴凯白鱼;一种是产于黄河以北地区的蒙古红鲌(白鲢);一种是产于长江及太湖流域的太湖白鱼。还有一种是海鱼。江南一带约定俗成把太湖白鱼叫成白水鱼,恐怕是为了避免和蒙古红鲌误会。我小时候,白鱼(白鲢)看得多,倒是太湖白水鱼少见,因为白水鱼那时还不能人工饲养,稀少,而白鱼(白鲢)产量高,味道却不佳,吃不起鲳鱼、带鱼、黄鱼甚至橡皮鱼的人家才会买来算是尝过了鱼腥。 太湖白水鱼体形扁长,一身银光,其最大的特点是嘴巴翘得厉害,民间称之为“翘嘴白鱼”。我对于白水鱼这个名称一直不解,按照白水鱼的命名逻辑,世界上难道还有黑水鱼、黄水鱼?如果这个逻辑成立,那么在长江、鄱阳湖、洞庭湖以及太湖生长的鱼,难道不能叫白水鱼吗?我猜想,白水鱼似乎应当作“白丝鱼”才对。看白水鱼的模样,它的皮,细腻柔滑,担得起用丝绸来比拟。 《吴郡志》载:“白鱼出太湖者胜,民得采之,隋时入贡洛阳。”又说:“吴人以芒种日谓之入霉,梅后十五日谓之入时。白鱼至是盛出,谓之时里白。”它传递出的信息是,第一、此白鱼(白水鱼)非彼白鱼(北部地区),否则宫廷何不就地取材而要千里迢迢从吴地进贡?第二、白水鱼盛产于六七月份或梅后十五日(差不多就是如今这个时候吧),自然味道也最好。 白水鱼首尾翘起,身材修长,看上去像一把刀。太湖渔家确实有把白水鱼叫做“太湖银刀”的。而且,关于“太湖银刀”,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明朝末年,清兵进入太湖,渔老大张三率领一众人与清兵在太湖一带作战。一次,张三在太湖上面与清兵格斗,被一支利箭射中手臂,手中的大刀遂掉入湖中。他不顾剧痛,顺手从湖里拾起一把银刀,挥向清兵。张三勇猛彪悍以及有如神助的气势,让清兵害怕,不敢恋战,且战且退。后来,张三一瞧手中拿着的家伙,哪里是什么钢刀啊,原来竟是一条银光闪烁的白水鱼!于是,“银刀”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银刀”是否可以替代刀鱼?需要取决于每个人的感受。从性价比上看,白水鱼完全在刀鱼之上。很多时候,鱼的味道,只跟它的稀有程度、价格高低纠葛在一起,是一种心理定势,和鲜美可口无关。至少在我看来,与其觊觎价格高企、细刺丛生、肉头不多的刀鱼,倒不如朵颐价廉物美的白水。也许我代表的只是平民观点,可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实实在在、更富家庭消费色彩的价值取向? 我并不是个嗜鱼者,自然也不是个食鱼行家,虽然在各种场合吃过各种各样的鱼,但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是白水鱼。 十几年以前,单位组织去同里游览。当地旅游部门的领导甚为好客,请一行人吃午饭。席中上了一条有两虎口长的清蒸白水鱼。起先我因畏刺,按兵不动,后来看同伴吃得津津有味,屏不住,夹了一块,放在嘴里一抿,好吃极了,便再也放不下。当时我只觉得略微有点咸,就请教作陪的主人。他说,烧白水鱼,是要偏咸一点才能吊出鲜味。从此以后,只要在太湖一带进膳,餐桌上有没有白水鱼,成为我关注的重点。 说来有趣。培良兄在太湖之滨经营一家休闲场所,去年,他请一些朋友前去提提意见出出主意。临别,他老兄表示,大家来一趟不容易,带些正当时令的太湖蟹回家。我和另一位朋友表示“不必费心”,对蟹“敬谢不敏”。培良兄即对手下耳语几句,另请吾等少安毋躁。不多久,每人两马甲袋大白水鱼就递到了我们手上,总有七八条之多(恐怕他是要以此相抵湖蟹的价值)。我不知道他人作何感想,自己却是暗暗叫好。可是数量一多,如何消化就成问题,这种鱼绝不能冰冻,否则滋味大打折扣。怎么办?归途中,想好几个喜欢钓鱼又喜欢吃鱼的朋友,短信接连发出,让他们在我家小区门口等候取鱼……此举乃为我平生难得的豪举,虽然只是借花献佛。 白水鱼有清蒸、红烧、腌渍、熏烤、香糟煎、剁成肉泥做鱼圆等制法,惭愧得很,我只吃过清蒸。如果有一天再能一下子获得七八条的话,我不会尝试以上各种做法,仍旧只是清蒸。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让对清蒸白水鱼的美好印象不致因为处理不当而败坏。 袁枚对烧煮白水鱼甚有心得:“白鱼肉最细,用糟鲥鱼同蒸之,最佳。或冬日微腌,加酒酿糟二日,亦佳。余在江中得网起活者,用酒蒸食,美不可言。糟之最佳,不可太久,久则肉木矣。”(《随园食单》)仔细看去,袁枚实际上还是很认同清蒸的。当然,尝试着糟一下,也未尝不可,但我持谨慎乐观:“用糟鲥鱼同蒸之”,创意虽好,代价不小;用酒蒸食,所费不多,但毕竟白水鱼太好吃了,吃得多,水涨船高,酒精含量跟着上去了,难免有酒驾的嫌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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