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合体：国家主权与国际法的矛盾

前面说到格劳秀斯提出了“自然法”的理论基础，但是，格劳秀斯还提出，与自然法相并列的，还有一个意志法，即神的意志或人的意志（人定法）所决定法律系统，其中就包括他最著名的国际法，格劳秀斯也被称为现代国际法之父。然而，对于他的国际法究竟属于自然法还是人定法，多少还有点争论，因为，格劳秀斯本人认为国际法是人定法，但是，他的国际法中最重要的概念，“海洋自由说”的来源却是所谓自然法。格劳秀斯认为，航海和贸易是人类的自然权利，基于自然法高于人定法的原则，国际法不能剥夺人们自由航海和自由贸易的权利。从现实意义上说，格劳秀斯的理论是为了从西班牙、葡萄牙那里争夺权利，制造法律而获得“合法性”，免予永远成为海盗的命运。但是，他的这个理论，造成极为深远的影响。
首先是自然法的延伸。在格劳秀斯那里，自然法是组成国家的基础，然后形成国家主权，构成国际法。那么，自然法能否延伸到国家主权之外？从格劳秀斯论证“海洋自由”的方法来看，自然法原则的确延伸到了主权之外，进入了国际法的领域。既然如此，为什么国际法不以自然法为基础，而以一个并不合理的国家主权为基础？而且，自然法原则延伸到主权之外，与主权至上的关系又如何处理？一方面说自然法高于人定法（国际法），另一方面国际法又是所有不受限制的主权构成的，那么，自然法原则能否改变国际法？
在当时，这个矛盾并不明显。但是，在后来的欧洲历史发展过程中，这个冲突日益严重。例如，人权属于自然法，奴隶贸易属于国际法，这两个究竟谁作用力更大？事实上，两者之间有一个利润计算。奴隶贸易利润高的时候，人权之类的自然法靠边站；奴隶贸易没什么利润的时候，人权之类的道义开始出来收场。到了二次大战以后，又出现了“人权高于主权”的说法，但是，持有这种说法的国家，一般只是用这个说法针对别人，绝对不能让别人用它来针对自己。以前他们主张主权至上，现在针对别人的时候，又主张主权要受限制。此种出尔反尔，其实，在格劳秀斯那里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其次，究竟什么是主权？格劳秀斯在他自然法的基础上，已经隐隐约约地产生了契约论，但是，他的契约论与卢梭的不同。卢梭主张“主权在民”，格劳秀斯几乎是主张“主权在君”。由此产生的矛盾是，主权是否能在自然法的基础上产生？或者说，格劳秀斯主张的“主权在君”是否是自然法的必然结果？按照格劳秀斯的理论，主权似乎属于自然法和人定法之间的过渡。这种模糊造成的结果是，契约论使得交出个人权利的社会成员受到契约的限制，但是，君主作为契约持有人、受托方，却因为主权至上的原则，对内对外都无需受到制约。同时，人定法构成的主权关系约定的国际法，由于没有仲裁和惩罚机制，违约者只要实力够强，实际上无须承担任何后果，国际法全凭各个主权各自意志的强弱而随意改变。
虽然卢梭等人后来用“主权在民”的观念，取代了格劳秀斯的主权构成原理，主权似乎变成了自然法的必然结果，变成了人类唯一的真理。但是，原先构筑在人定法上的国际法没有改变。于是，形成的后果是，世界在此后几百年中，一方面国内有法可依，国际则依然无法无天；另一方面，拥有了“绝对真理”护身符的自然法试图突破主权的限制，便可以在高尚的名义下，利用强大的主权硬行推广，例如武装入侵其他国家推翻暴政等等。且不说“用暴力推广真理”背后的财富动机，将自然法真理延伸到国际，美其名曰解放被压迫民族的行为，在“绝对真理”的名义下，美化了无数的战争。
第三，格劳秀斯推导海洋自由权利的一个依据是，航海、贸易是自然法的权利。这种论断怎么看都有点随意，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时增减、解释自然法的内容。如果有绝对的自然法原则、权利，难道只凭某个人宣布就行了吗？退一步说，就算航海、贸易是自然法权利，是不是该对航海、贸易的性质有所界定？换句话说，自然权利的航海，是什么样性质的航海？自然权利的贸易，是什么样性质的贸易？
虽然在格劳秀斯之前就有人指出，这里的贸易是指和平贸易。但是，我们一方面看到航海有太多的武装航海，另一方面也看到，贸易有太多的武装强迫贸易。这就带来一个不可回避的法律问题，在自然法原则以及不可侵犯的主权这两个法律体系中，一个主权人、主权国家有没有拒绝贸易的权利？哪怕是和平贸易？显然，在格劳秀斯的理论体系中，没有涉及这个相反的问题。此后所有的欧洲人几乎都在实践中表示了这样一个原则：自己可以有拒绝贸易的权利，例如关税、海关等，但是，其他国家似乎没有这种权利。其他国家除非用足够的武力保护自己拒绝贸易的权利，否则，必须接受武力更强大者所强加的贸易。为了贸易，不管是否和平贸易，几乎一切手段都可以采用，因为格劳秀斯说：贸易是自然法的权利。自然法高于一切法，我的贸易权就像我的人权一样，不能被任何东西阻挡。
第四，理论的平等与天然的不平等。国家主权概念产生后，理论上各个主权之间是平等的。但是，一旦涉及到海洋，主权平等就变成一个大问题。我们知道，并非所有国家都有海岸线，如果按照格劳秀斯全部海洋都是自由海域的观念，内陆国家与沿海国家的平等还比较容易接受，虽然占据不同海岸线的国家，天生就有不平等，但是，全部海洋都是自由的，使得这种不平等在理论上差距还不大。
在国家主权的概念下，公海与领海出现了。名义上公海属于每一个主权国家，但是，内陆国家没有领海，没有出海口，如何享受公海的权利？而在现代经济活动中，海洋权利又非常重要，于是，一些内陆国家为了争夺出海口的战争由此引发，例如俄国。而且，由于海岸线具有天生的不平等，占据不同海岸线便能获得不同的自然权利，为此，争夺领海或海岛的战争也频繁发生，例如直布罗陀海峡、好望角、马六甲海峡等等。争夺海岸线的战争还延伸到人造水域，例如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等等。
由此我们看到，格劳秀斯的自然法、主权、国际法，从诞生之日起，已经埋下了日后一系列战争的根源。可悲的是，欧洲后来历史上的法律，几乎都建筑在这个理论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而已。迄今为止，这个充满矛盾的法律体系，依然在影响着世界。如果看清这一点，我们也许就能理解，自从主权概念出现后，几百年来，为何世界会充满了战争。到了卢梭之后，这个法律体系中，又出现了一个与主权同样强大的力量，就是民族主义。那些主权概念、民族主义概念产生较晚的国家或地区，往往只能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说白了，主权就是为了在世界上争权夺利而出现的。这个长期无法无天的权利，掩护着各自的经济利益，在全世界造成一系列人道主义灾难。主权至上等于国家利益至上，而这个国家利益从来都缺乏必要的制约。中国在遭受悲惨命运后，不得不强化主权意识，它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历史的倒退。这种倒退如同一个善良的人，在一群强盗中，不得不拿起武器。但是，中国只想保护自己，这种高尚在其他国家身上很难看到，例如，中国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对无核国家使用核武器。全世界有核国家，只有中国这么做。这是中国秉承2000年爱好和平的传统，试图建立的国际法原则之一，别的国家愿意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