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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慎终追远”章释义正误

 文摸道 2014-02-09

  摘 要:古今对“慎终追远”章的解释基本上是一致的,以尽哀尽礼治丧解“慎终”,以尽敬尽诚祭祀解“追远”,以“君能行此二者”,“下民化之”,其德归厚,解“民德归厚”。但若结合当时的文化语境细究起来,就会发现这延续了两千多年之解释的不当。经考证,“慎终”应指德行善举的一而贯之,有始而能终;“追远”指行仁之道,“死而后已”;“民德归厚”指民众若能做到“慎终追远,自会德性复归于先前之淳厚。

  关键词:《论语》;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论语·学而》第九章:“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孔安国注曰:“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归于厚也。”朱熹《论语集注》注曰:“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民德归厚,谓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朱熹的注解与孔安国的相较,除将“哀”换“礼”,“敬”换“诚”外,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后者继承了前者的解释。杨伯峻《论语译注》译曰:“谨慎地对待父母的死亡,追念远代祖先,自然会导致老百姓归于忠厚老实了。”杨先生的译解虽然直译“慎”、“追”二字,但就句意而言,并无新意,也是沿袭了孔安国的注解。邓球柏《论语通解》译为:“统治者若能尽礼治丧、竭诚祭祀祖先,人民的品德就会美好起来。”邓先生的译解,几乎是朱熹注的翻译。以上述举,可作一斑之窥。可以说,古今对“慎终追远”章的解释基本上是一致的:以尽哀尽礼治丧解“慎终”,以尽敬尽诚祭祀解“追远”,以“君能行此二者”,“下民化之”,其德归厚,解“民德归厚”。但若结合当时的文化语境细究起来,就会发现这延续了两千多年的解释有予以商榷之必要。

先来看“慎终”一语。《论语》所记录孔子的不少话语,如《学而》中的“巧言令色”《述而》中的“暴虎冯河”②等均语出有典,所以,我们有必要先看曾子所言的“慎终”是不是也有出处。现在流传的梅赜《尚书》中有“慎终”之言:“慎厥终,惟其始”(《尚书·商书·仲虺之诰》);“慎终于始”(《尚书·商书·太甲篇》)。《尚书》中的这两处引文,均据“慎终”强调慎始。研究界多将梅赜《尚书》中多出的25篇《仲虺之诰》、《太甲篇》等看作伪作[5]171,尽管《仲虺之诰》、《太甲篇》等作品保存了不少殷周时期的文献佚文,但这里不敢断言曾子的“慎终”之语与这两处引文究竟有无关系。《左传》引用《尚书》中的句子不少,其中有“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一句,梅赜《尚书》中没有这一句。《左传》引文的真实性非常高,可以判断“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是原《尚书》佚文。曾子受《书》之教,应熟悉这一语句。《诗经·大雅·荡》有诗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虽然该诗句无“慎终”之语,但却有慎终之意,曾子熟读《诗经》,受《诗》之教,其“慎终”之语与这一诗句难说没有关系。《孔子家语·五仪解》载有孔子评定“庸人”的一段话:“所谓庸人者,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不择贤以托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见小暗大,而不知所务,从物如流,不知其所执。”据这段话的后文可以看出,所谓“慎终之规”也就是要始终如一之教诲。《孔子家语》被疑为王肃的伪作,1975年河北省定县八角廊40号汉墓出土的竹简《儒家者言》,证明《孔子家语》不是伪著,李学勤断言竹简《儒家者言》是《孔子家语》的原型[6],而且何直刚先生考证,竹简《儒家者言》是战国晚期的作品[7]。《孔子家语》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先秦时期的作品,那么,要心存“慎终之规”,就不排除有可能是孔子的教育内容。孔子有“慎终”之教,曾子也不难有“慎终”之语了。《老子》六十四章有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因学术界多倾向于《老子》成书晚于《论语》[5]283,所以也就不敢说“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一语与曾子所言的“慎终”究竟有无关系了。以上引文虽然没有一处能明确为曾子所言“慎终”的出处,但却能说明曾子之语不是凭空杜撰的,而是有其历史语境的。我们要理解曾子的“慎终”之语,就不应脱其历史语境。

先秦典籍中还有些语句,也可作为理解“慎终”的参照:“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敬始而思终,终无不复”(《左传·昭公五年》);“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荀子·议兵篇》)。这3处引文和上段所列引文,几乎包括了先秦典籍中与“慎终”一语相关的所有语段,这些语段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关“慎终”之语的先秦语言环境。再就是,这些语段说明,在先秦确实存在慎终之教,敬始慎终是君子修养的一部分。

在先秦语境中,我们没有发现以“丧尽其哀”、“丧尽其礼”解释“慎终”的根据,只有荀子在论述礼治生死时,才将“慎终”与治丧联系了起来。《荀子·礼论篇》言:“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荀子在这段话中,论的是“礼治生死”,其以生为始,以死为终,用当时流行的敬始慎终之教,强调不但要厚其生而且还要厚其死。可以看出,荀子为了强调“礼治生死”,才将“敬始而慎终,始终如一”与生死联系了起来,以敬始慎终的君子之道,来突出厚其生而亦厚其死的不容置疑。显然,“慎终”与“厚其死”之间不能划等号,后者只是前者外延的一部分。可见,孔安国、朱熹、杨伯峻等人的解释是片面的,郑玄以“老死”解释“慎终”之“终”也是片面的。

《大戴礼记》中有曾子对“知终”、“能终”的论述:“孝子善事君,弟弟善事长,君子一孝一弟,可谓知终矣。”(《大戴礼·曾子立孝第五十一》)“民之本教曰孝,其行之曰养。养可能也,敬为难;敬可能也,安为难;安可能也,久为难;久可能也,卒为难。父母既殁,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也。”(《大戴礼·曾子大孝第五十二》)虽然不能断言《大戴礼记》中的这两段话究竟是不是曾子说的,但这两段话对“知终”、“能终”的界定,为更好地理解“慎终”之语提供参考,而且也可以证明了孔安国、朱熹等人解释的偏颇。

综上所述,曾子“慎终”一语应理解为:孝、悌等德行善举,自始至终,一而贯之;不但有始,而且还要能终。

接下来看“追远”一语。在先秦典籍中有不少与“慎终”相近、甚至相同的语句,可以帮助理解曾子之语,但“追远”的情况就不同了,在先秦典籍中几乎找不到与“追远”相近的语句,所以,对“追远”一语的理解就有了一定的难度。孔安国、朱熹等以“祭尽其敬”、“其诚”解“追远”,不但在先秦典籍中找不到此解的根据,而且其也不合乎孔门之教。子路向孔子请教祭祀鬼神之事,孔子的回答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樊迟问知”,孔子的回答是“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可见孔子并没有把祖先祭祀作为人生很重要的事情,认为事生比“事鬼”重要。皇侃《论语义疏》云:“周孔之教唯说现在,不明过去、未来。”曾子自然不会违背孔子之教,而以“追远”指称“事鬼”之事。这样,我们还要寻找更合乎曾子话语实际的解释。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子皮的一段话:“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务知远者,可以概括为“追远”,但以务知远者解释“追远”,不合曾子整段话的语意,曾子之语重在德行,而不重在认知。《论语·微子》中楚狂接舆的“来者犹可追”语句,强调的是把握好将来,未来可做新的选择,若以接舆的话来理解“追远”,也不合曾子的语意,曾子之语无反省过去、把握未来之意。《论语·泰伯》载有曾子的一段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既然曾子以“死而后已”为“远”,那么,行仁之道,“死而后已”,就可说成是“追远”。显然,以曾子的行仁之道、“死而后已”之语句,来解释其“追远”一语,是再恰当不过了。“祭尽其敬”、“其诚”,还不敢说是民德厚矣,但行仁之道,“死而后已”,完全可称得上是民德厚矣。

好多《论语》版本的校点,都将“慎终”与“追远”点断,①其实,不应将两者断开。“慎终追远”与《论语》中的“巧言令色”和“暴虎冯河”,都是用复叠组句方式而构成的四言句,前两言与后两言的用词和语义均相近,形成词语相对和语义复叠,从而产生更好的表达效果。“慎终”、“追远”用词相对,以德行善举有始而能终解“慎终”,以行仁之道、死而后已解“追远”,语义相近而复叠,前者可以帮助理解后者,后者亦可以提供参考,解释前者。

孔安国、朱熹等所言的“尽哀”“尽礼治丧”,“祭尽其敬”“其诚”,还只是孝道、德行的一部分,而仅凭治丧和祭祀还不能判断一个人是孝与否,有德与否。荀子曾言:“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荀子·礼论篇》)奸人会厚其生而薄其死,以欺死者无知;但敬养老人乃持久之事,故“久,为难”,所以奸人也会厚其死,而薄其生,以欺世盗孝子名。孔安国等人对“慎终追远”的片面解释,不但容易产生误导,而且还会为厚其死而薄其生的奸人行为开脱,这自然也就谈不上“民德归厚”了。朱熹注意到了这一解释的片面,故在《论语集注》中作了补充说明:“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2]7朱熹的补充虽然多少有补偏之用,但仍掩盖不了孔安国等解释的片面性。“子夏问孝”,孔子回答是“色难”,而不以“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论语·为政》)为孝之判断根据,那么,治丧祭祀也不足以成为孝之与否、德厚与否的判断根据。孟子曾批评过“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的思想行为,而强调“人人亲其亲,长其长”,如此则“天下平”矣(《孟子·离娄上》)。孔安国、朱熹等人的解释,想必也有“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之误。

最后来看“民德归厚矣”。据以上对“慎终追远”的索解,可以看出,曾子所言并非指国君要“慎终追远,而是指每一个人修身所应该做到的,所以,孔安国等人的“君能行此二者”的解释是片面的。那么,“民德归厚”也就不能单纯地看作是君上化下之结果了,而是每人的“慎终追远”之修养所致。

理解“民德归厚”,关键在“归”字上。民德变得敦厚,可简言为“民德厚矣”,而曾子避简就繁,用“归厚”一语,想必其中有一定的内涵。《说文解字》解释“归”字为“女嫁也”,虽然“归”字该义项的使用在先秦较为普遍,但曾子所言“归”字显然用的不是“女嫁”之义。“归”字在先秦还有一较普遍使用的义项,这就是《广雅·释言》所解的“返”之义。《老子》二十八章中“归”字出现3,用的是“返”之义项:“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句,与《老子》二十八章中的上述语句在句式和“归”字的使用上有相近之处,所以曾子在这里所用的也应是“归”字的“返”义。《老子》尚朴,故追求向婴儿、朴、无极状态的回归。曾子曾感叹“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论语·子张》)的社会现实,可以想见,在曾子的认识中,先前出现过民德淳厚之世。孔子“信而好古”(《论语·述而》),有崇古复古情结,也有崇古复古之教化,曾子自然会师承这一点,所以曾子希望今之民德复归于先前之淳厚,故用“归厚”一语。

“民德归厚”,除了崇古复古之回归外,还有人性之本然意义上的回归。《易传·系辞上》:“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有功劳但不自夸,有贡献但不自以为自己有德行,是德厚也。古代流行比德,天地是“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的典型,德厚者可以说有“天地之德”。《礼记·礼运》曾这样界定过人:“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按《礼运》的界定,“天地之德”是人之本然意义上就具有的人性内容,也就是说,德厚是人之为人的重要内容。因为“上失其道”等原因,人之淳厚德性散没,但“慎终追远”的修行,又能使人之德性复归于本然意义上的淳厚。

“《诗》无达诂”,《论语》中的只言片语,有的比《诗经》中的作品还让人费解。曾子“民德归厚”一语,尽管本义难知,但文本内涵也不外乎以上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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