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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万丈才 襟抱未曾开——李商隐《安定城楼》赏析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之外尽汀州。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李商隐是一个“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崔珏《哭李商隐》之二)的诗人。除却沉博绝丽、回环复沓的爱情诗和“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原诗》)政治谕诗外，感叹困顿失意，描写仕途坎坷，是他歌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安定城楼》即是其中的一首力作。 这首诗是作者在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应博学宏词科考试未中，回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手下当幕僚时，郁郁不得意，登楼感怀之作。反映了一个封建时代怀才不遇的知识份子的苦闷和愤懑之情。 安定，安定郡，即泾州，在今甘肃泾川县北，是唐朝泾原节度使的官署所在地。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之外尽汀州。” 迢递，高的样子。百尺，形容城楼之高，非指实数。汀州，平坦的沙洲。 这首联是情缘景生，融情入景。意为，登上城楼，城楼很高，放眼望去，可以透过楼前的绿杨枝而一直望到远处的平坦沙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贾生，贾谊。是个年轻有为的政治家，死时才33岁所以后来诗文中常用贾谊来比喻年轻有才华的人。这里是李商隐用来自比。垂涕，流泪。贾谊在他著名的《治安策》文中开头就说：“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他所说的这些事，都是汉朝在政治方面存在的问题。忧时念国，而无可奈何。虚垂涕，徒然地垂涕。王粲，东汉末年著名文学家，因躲避汉末长安的战乱，到荆州投靠刘表，曾作《登楼赋》，感叹：“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登楼见到了荆州的土地、风物确实很美，但这不是我的故乡，我怎么能在这里久留呢？ 这颔联连是用典故，抒慨明志。意为，我和贾谊一样地忧国忧民，以致痛哭流涕，但是没人理会。比喻自己如同王粲一样，流落他乡，寄人篱下。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永忆，老是想着。江湖归白发，即白发时归隐江湖，到年老时归隐江湖。 应注意，“江湖归白发”中，“归”是动词，“江湖”是宾语，“白发”是说明归江湖的时间。若按正常顺序，该句应为“白发归江湖”。为什么要倒过来说？若不倒过来，即“永忆白发归江湖”，这不符合近体诗平仄的要求，变成“仄仄仄平平”，四仄三平在近体诗中是不允许这样的，特别该句是颈联中的初句，其结尾必须是仄声的，不能是平声。像现在这样“永忆江湖归白发”，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仄相间，最后是仄声，这就完全符合近体诗的平仄要求。同时，“江湖归白发”从语意上看，“江湖”不可能是“归”的主语，“白发”也不可能是“归”的宾语。这样倒过来就不会产生意义上的混淆，不会产生歧义，所以应倒过来用。 另外这两句是对仗的，律诗颈联必须对仗。“永忆”对“欲回”，“江湖”对“天地”，“归”对“入”，“白发”对“扁舟”。要求相同位置上的词语，词性、结构都要相同。若看整句结构，两句结构并不完全相同。“永忆(动)江湖归白发(宾)”，句子是二、五结构；“欲回天地(动宾)入扁舟(动宾)”，构成联动句子，结构是四、三字。这个例子告诉我们，近体诗的对仗，两句诗处于相对(相同)位置的词语，在字面上要相对，而两个句子的结构可以不同。回天地，意即扭转乾坤，旋转天地，干一番大的事业。扁舟，小船。后一句暗用范蠡的典故。春秋时越国的范蠡辅佐勾践灭吴后，就离开朝廷，乘舟游于五湖。 这颈联也是用典，两句应联起来理解：自己并不需求官爵，也不向往利禄，自己的志向是要干一番回旋天地的大事业，以后就归隐江湖。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不知，是不料，不是“不知道”。这种用法在唐诗中很多。李白的《饯校书叔云》“不知忽一老，喜见春风晚。”不料忽然都衰老了。杜甫的“不知云雨散”，不料等了它半天还没来。猜意，猜度。“意”也是猜的意思。这两句是用《庄子·秋水》里的典故。说庄子的一个朋友惠子在梁国任相，庄子到梁国去，惠子很害怕，怕夺走自己的相位，于是庄子给惠子讲了一个故事：说鹓雏这种鸟(凤凰一类的鸟)，它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实(练食即主枝)，鸱，是一种鹰，得腐鼠而食之。看见鹓雏飞过它非常惊慌，以为是来抢它的死耗子，就对鹓雏大叫一声：“喝！”然后庄子说，你是不是也拿你的相位对我叫一声“喝”呢！ 这尾联仍是用典，其意为，那些小人习惯于追求高官厚禄，他们以为我要去抢他们这些东西，就对我产生了无穷的猜忌。 这两句诗与李商隐的落第有什么关系呢？李商隐的落第是受到了朋党势力的排挤。在晚唐时有所谓牛李两党之争，朝廷里以牛生儒为首一派和以李德裕为首一派，互相排斥、攻击。李商隐早年受到牛党令狐楚的赏识，并得其子令狐桃的奖励，而中了进士。但不久被李党的王茂元聘为幕僚，而且成了王的女婿。这样就被牛党的人看作是忘恩负义。在唐朝考中进士还不能做官，还必须到吏部参加考试或去应博学鸿词科之类的考试，方能授官。而当李商隐参加鸿词科的考试时，牛党的人就认为此人不堪(品行恶劣，意思是忘恩负义了)，因此他的名字被抹掉了。 在该诗颈联中李商隐已经讲到了，自己的目的是要在政治上干一番大事业，然后归隐，而并不依附哪一党的势力往上爬、追求高官厚禄。所以在尾联，他将那排斥自己的朋党势力比作是吃腐鼠成癖的鸱鸟，把自己比作品格高尚、理想远大的鹓雏。说明那些小人以朋党的心理猜忌自己，何等的可笑！ 我国的诗人从屈原起，就有一个代代相袭的优良传统，那就是以身许国，积极用世，虽经重重磨难而初衷不改，愈是横遭打击而报国之心则愈加执着。屈子爱国遭逐，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贾谊年少气盛，以国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治安策》)；王粲流离失所，仍“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衙而骋力”(《登楼赋》)。李商隐应博学宏词科被斥，为此，他曾写下了“英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无题》)的诗句，以反映自己极度悒郁苦闷的心情。所以，当他登上安定城楼，想到宇内藩镇割据称雄，朝中宦官擅权乱政，统治集团昏愦腐败，朋党之争纷起不休，整个唐王朝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禁忧愤万分，一种希望回天撼地的政治抱负油然而生。然欲“回天地”，唯一的途径是出仕。但现在应试不第，寄人篱下，日月掷人而去，鸿图百无一展，诗人为此而伤感不已。“虚垂涕”和“更远游”，即道尽世态炎凉和诗人悲愤骨髓的精神创伤。当然，李商隐并没有就此向严酷的现实低头，“永忆”二字充分显示了历劫不悔的高远志向。所以王安石有“最赏此联，细味之，大有杜意” (查慎行《查初白十二种诗评》)之说。这大概由于王安石这位北宋时期的改革家，也有同样思想感情的缘故。 从诗的美学角度来看，要使作品具有感人的艺术力量，除讲究超卓的立意与见解外，还得注意情景的妙合。在我国古典诗词中，登临与抒情、写志，关系极为密切。大凡志土仁人，一旦凭高远瞩，吞吐山川之烟气，俯仰古今之同怀；千种感叹，万般骋想，便一起奔涌人胸。譬如；“花近高楼伤害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类此诗句，不胜枚举。既明此理，便知“迢递”二句不是应景俗笔，而是为了造成一种高远空超的气势。首联正是运用“融情于景物之中，托恩于风云之表”(吴默《诗法要标》)的表现手法。至于颈联，其意境与登楼的“高危”有着内在的联系，它是由首联所见引发而生的。作者巧妙地避开了抽象的叙说，把生情和造景完全揉合在一起，化作—幅皓首入江湖，烟波荡孤舟的巨幅山水画卷。纵观全诗，由景发情，传情人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境界纵横，读来回肠荡气，余味无穷。 用典自然贴切，是李商隐的家数。本诗连用四典，层次错落有致，功用各各不同。贾谊上《治安策》不售，王粲避乱荆州，李商隐流寓王茂元幕中，虽都用以自况考试不第，却又有细微的差别：谈贾侧重于政治抱负不得实现，才调虚论；说王则着眼在异乡万里，登楼伤怀。暗用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故事，既表现了诗人建功立业的渴望，又充分显示了诗人不以名利是求的冲淡胸怀。最后举庄子自比“鹓雏”以调侃奚落惠子醉心权位的寓言，笔触扫向那些以“腐鼠”为美味的恶意中伤者，寄慨尤深。全诗层层设喻，活而不乱把一个遭逢辛苦，“欲回天地”的少年志士的复杂情怀表现得鲜明深刻。 作为一个有独特艺术成就的诗人，李商隐很注意学习同代及前代诗人的长处，以丰富自己的表现手法。《安定城楼》是他步入创作中期的重要标志，这时期他学习杜诗颇得精髓，同时又受许浑的影响。许浑《咸阳城东楼》有“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两句。有趣的是，李、许的诗作同是“尤韵”，首句悉言“高城”，皆写杨柳、都见“汀洲”。但细辨情怀，却又不同：“迢递”、“百尺”全在神超，意在一个“高”字，“一上”、“万里”端推意遥，兼见一个“远”字。同是颈联，本诗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与杜甫感怀身世的“路经滟颓双蓬鬓，天人沧浪一钓舟”(《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同臻绝至。而杜联雄浑工稳，李句则笔势流走，在运句的转掉自如中兼见神思渺邈。同是学杜，他同期所作情苦辞哀的“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又与本诗情调不同，几可神追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佳篇。承上所述，如果说李商隐在词句上的继承如春日游丝，还是有迹可寻的话，那么在风格的沉郁，诗律的纯熟、谋篇布局的思深绵密及运句遣词的擒纵自如上，则完全是得其遗神而非袭其貌。王安石曾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蔡宽夫诗话》)此话虽稍奢夸，但却不无道理。当然，《安定城楼》尽管汲取了杜甫沉郁顿挫的风格，但在情采上却较少盛唐韵味，其舒卷流畅和长于议论的特色，实已开宋诗之先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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