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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方柏教授访谈实录

 中医知识学习馆 2014-07-19

访谈人:“广州经方班”组委员
访谈时间:2010年12月

主持人:非常感谢刘教授能够接受我们的访谈。您是经方大家,您在临床中擅长治疗哪些方面的疾病呢?
刘教授:我从医比较久,基本上是每一科的病都看。对于疑难病多少有一些心得。疑难病就是那些病因不明、病机难辨、病情复杂、表现怪异、辗转治疗无效或是公认的难治性疾病。我在这方面的治疗多一些。最近这二三十年我主要从事这方面的临床研究。这些疾病用方广泛,经方、时方都用,而且用药范围也很广。因为我的老师江尔逊是经方派,是伤寒大家,他经方用得比较多。一个病人进来,他很快就能开出方子来,这个叫“方证对应”,一下子就可以对上,经方非常熟练。但是时方也不排斥,我觉得时方同经方一样,组方严谨,疗效显著。有些时方本身就是来源于经方的,所以我在临床是没有完全恪守经方的,最关键是哪个有用就用哪个。
主持人:您有没有特别侧重于某一类方剂来治疗某一专科疾病?
刘教授:也有的,比如说风湿这类疾病吧,我比较倾向于用桂芍知母汤。如果是时方,比如说寒痹这类病证,偏于气滞的情形,我就会用五积散。我是不分什么经方、时方的,只要看到症状马上就可以考虑用。
主持人:目前在医院里经常在用到中医的同时,也会用到大量的西药,您是怎样看待这个问题的?
刘教授:现在大型的中医院看病主要有这么两种情况:一种是常见病;还有一种是西医根本无法治疗的,像踢皮球一样踢给中医治的,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濒临死亡的危重病人。这里的西医医生也有两种情况:一是觉得中医确实能活人,他相信中医能够帮助解决问题;还有一种就是推脱责任,直接推给中医,把医疗风险直接推掉就是了。
而在基层的中医院,中医还是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的。但是当今中医治病的疗效是不令人满意的,其原因有三:
一是师资问题,现在有些大学讲师根本就没有看过病,或者说很少看病,所以根本谈不上临床经验的积累。而中医看病是特别强调临床经验积累的,没有积累仅凭书本是医不好病的。既然老师都没有经历过临床,那教出来的学生自然是欠缺临床基础了。
二是学生培养问题,过去的学生实习都是指派给指导老师的,而且指导老师一定要把学生教到一个什么程度,学生也能够领会老师经常用的几个方子,甚至是掌握了老师的大部分临床经验,这样毕业以后面对患者也不会显得底气不足。现在的学生呢,恰恰缺少了这个环节,那学生都干什么去了?这里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学生实习期间想着找工作,想一年过后自己到了什么单位,心思全在这个上面;第二种就是忙着考研,不好好实习,或者是把临床实习当成是一种敷衍。再说现在的老师,有些老师本身就没有责任感,都想着自己挣奖金去了。还有就是现在的医生,叫他只用中医来解决问题,他做不到,他也没底气这样做。比如一个发烧病人来了,他只能输液,他不敢用中医解决;一个疼痛病人来了,他只是开止痛药;一个类风湿关节炎的患者来了,他只是上大量的激素。然后拿中药做辅助治疗,一边开中药,一边开西药。这怎么能提高呢!你必须要单纯地使用中药,如果没治好再想其他方案,可能其他方案仍旧没效,这才会发现自己学得很肤浅,就逼迫自己去学习,去研究,久而久之,就会有提高。这种医生在临床很多,本身作为中医,又对中医缺乏信心。
第三个问题就是药品的问题。药品问题太严重了,现在假药很多啊,因此你开方根本就不敢保证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疗效。有很多外省的来找我看病,走的时候往往拣二三十付药。那么这时我开的药量肯定就要减少,在我这里吃药没问题,不过像附子这类药肯定要用得更少一些,因为我怕病人离开了不好处理,外地的药又信不过。还有时候病人反应说某一付药吃了以后会反胃、口麻。我想这肯定是施药的过程当中没有拣匀。比如说10付药,一付30g附子,10付300g,这300g他倒的时候有的多,有的少,多的那付吃了就会麻口,这是施药的环节。还有煎药的环节也会出问题,煎药前要泡半个小时,然后再熬,还有的药要先煎,有的后下,现在就是把药草草地泡一下,熬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也不管什么先煎、后下……
所以目前中医的疗效出现了令人不满意的状况,主要是这几种。当然问题还有很多,但是这三种是主要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倒退的。过去我学医的时候,那些名医真是名不虚传,他们是能够背诵《伤寒论》的,还有《药性赋》啊,《医学三字经》啊……这些人家是能够背诵的,还有的甚至能够背诵《医宗金鉴》。你现在有几个人能背啊?现在中医的基本功是大大下降了的,太浮躁,没有几个能静下心来读书、做研究,所以从整体来看,中医的学术水平是不尽如人意的。
主持人:您接受师承教育对您今天学术体系的形成有没有影响?
刘教授:这肯定是有的,师承最大的好处就是老师手把手地教,你可以学到老师很多细致入微的东西,它的弊病就是知识面相对较窄,知识结构显得不是很合理。但只要你着力于去解决这个问题,那就不存在问题了。我师承过很多老师,有启蒙的,有中途效法的……但最主要的还是江尔逊老师,他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当时我对《伤寒论》的研究,那是逐篇逐条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就开始应用,后来就开始写文章,发表文章,讨论,乃至进行学术争鸣……比方说桂枝汤是发汗剂还是止汗剂?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发表了文章后引来了很强烈的反响,这就使我们学术研究的方向基本定型,以后再在这个基础上自己发挥。比方说治疗风痱,后来我把范围扩大到治疗神经系统的疾病,这就涉及中医跨学科的研究。所以我认为师承教育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中医院校教育出来的学生,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上了“战场”却不会打仗,因为他见的病太少了,《伤寒》又不背,脑子里基本上是一片空白。如果这些医生事业心再强一点,跟着老师多学学,也许会进步很快的。比方说我现在带的几个学生,他们基础扎实,人聪明,而且事业心强,所以带起来就快得多。所以师承对于院校的毕业生是很重要的。勤读经典,做临床,跟名师,这是一个中医成才的必经之路,缺一不可。
主持人:您的临床思辨有没有流派的因素,或者说您属于哪一个流派?
刘教授:这个我倒没深入思考过。我也没刻意追求过用经方。我本身属于一个杂家,什么书都看,包括一些医学之外的书籍,我不管是文史哲还是什么书籍,我都看。这些书籍起到一个铺垫作用,这是一种知识底蕴的问题。我想中医和西医区别主要就在是否强调文化底蕴,西医只要求你熟练技术就可以了,而中医没有文化底蕴是行不通的。有些医生他有技术,能够做很多手术,但是他没文化底蕴,一个没有文化底蕴的人,表面豪情满怀,实则空洞无物,那是没有根基的。中医的疗效是反映在临床的思辨能力上,也是反映在对病人的人文关怀上,没有这些,疗效是上不来的。
主持人:您平时是不是读很多书呢?
刘教授:这个也是有的。我跟别人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比方说看电视,我常常被编者那巧妙的构思所打动;我看杂技表演,看到那些演员高超的技艺,我就感到很羞愧。因为人家能够在他的领域达到如此神奇的地步,而我们怎么不能啊?我脑子又没有坏,但是为什么达不到那个境界啊?我经常看那里思考这里,我这个人比较奇特,我有时看电视会看得泪流满面,我并不是因为里面的故事而流泪,而是因为我赶不上人家在专业上的造诣啊!因此我从来不满足,我现在每天保证有4万字以上的阅读,如果一天不读书我的头脑里面就是空白的。我都读什么呢?首先是报纸,我订了各种报纸,哪怕在深夜我都要把它浏览完,然后是订的杂志,我一定是浏览完,决不会甩在那个地方了事。然后才是一些具体书籍……我每天肯定要看这么多的,所以我积累了很多知识,哪怕是其他学科的,军事也好,政治也好,管理也好我都略知一二,这就是一种铺垫,一种知识底蕴,这才能“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些都在无形之中辅助了你的诊疗,你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疾病,才能联想到很多东西。
主持人:有人说中医是“慢郎中”,您觉得我们中医在治疗急症方面有什么样的优势?
刘教授:治疗急症原本就是中医的一个强项。直到现在我始终认为西医治疗急症的强项就在于它的给药方式——打针,输液,而并不在于其药品本身优于中医。我写的那本书就举了10个急症例子。其中有的高烧,有的暴痛,痛得在地上滚,我都是用中医治,效果很好。现在中医急症的萎缩主要是医生的原因,医生往往用中医治不了,所以给病人一种误解,就是慢性病找中医,急性病找西医。这是因为中医医生本身就底气不足,他不敢负这个责任。比方一个高烧病人来了,实际上是很简单的,比方说风寒感冒引起的高烧,今天北京的仝小林教授也讲到:“太阳伤寒,无汗,头痛,身痛,骨节疼痛”,那就是麻黄汤,没什么好考虑的,一出汗体温就下来了,大量麻黄汤,关键看你敢不敢用;如果风热引起的高热,你就用大剂量的银翘散;如果是毒邪比较盛的,你可以用防风通圣散,或者用柴葛解肌汤,当时就可以把体温控制住的,没有什么不得了。但是医生就缺乏这种胆量,导致病人一发高烧就去输液,去打针。医生的缺乏自信丢掉了中医急症的阵地。
所谓“急症”不外乎就这样嘛!热、吐、痉、痛,对不对啊?我讲课讲到那个小女孩痛得在床上乱滚,如果其他医生看,肯定是打针、输液,我就开温经汤加味,立即回去熬着吃。我还开了药用盐炒,然后敷在肚子上,一敷马上就止痛了。后来她到广州打工,第二次发病了又跑回来,又是一吃就好。我们医生首先水平要高,然后是对大家负责任,认真解决病人的痛苦,这才能捍卫我们的阵地。
我在基层医院什么都搞过,包括外科。我记得一个病例,是过年的时候,那时乡村都要用斧头砍柴,有个年轻人一斧头下去就把食指砍断了,我们就给他接,我们怎么能接神经这些啊,就是接接肌肉、皮肤,打个简单的夹板,他局部肿胀,我们就给他吃活血化瘀药,后来肿就消了,最后手指也接上了,后来这个病人还当兵了,他还能够打枪呢!你现在的医生有没有这个胆量?可能根本连尝试一下的胆量都没有。所以不是说中医治疗急病不行,而是医生本身没有勇气,没有底气,没有中医思维,缺少捍卫中医的精神。
主持人:听了您的这些医案,让我们对中医更有信心了,也是对我们后辈的一种鼓舞。您对经方、时方有什么见解呢?
刘教授:经方组方严谨,疗效神奇,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们不能把时方排除在外,经方毕竟不能代替时方。因为时方的作用也是不容怀疑的。像大家常用的补中益气汤,还有我用升阳益胃汤治疗慢性腹泻效果也很好,这个效果绝对超过理中汤。比如10年、20年腹泻的病人,吃升阳益胃汤是绝对有效的。很多痛证的患者,只能打麻醉或者吃镇痛药,我就用郁金、姜黄这类药,吃几包疼痛就慢慢好了。还有最近我治疗一个上臂痛的患者,他痛得大叫,吃什么药都解决不了问题,后来我根据经络的走向,手上有六条经络,“手之三阴从胸走手,手之三阳是从手走头”,他正好是太阳、少阳经走行的部位,那就用太阳、少阳的引经药——升麻,柴胡,结果症状一下就减轻了。所以我深知绝不能固守流派,你可以崇尚某一个流派,但是绝不可能死守它。
主持人:您刚才也提到了“方证对应”,您在临床通常会选用哪一种辨证方法?
刘教授:辨证方法是挺多,一般我首先考虑汤证辨证,然后才是六经辨证。比方说一个病人自汗,恶风,鼻鸣干呕,这就是典型的桂枝汤证,很简单啊,所以我常用汤证辨证。对于杂病一般多选用脏腑辨证,其次才是经络辨证,三焦辨证和卫气营血辨证相对少一些。因为汤证辨证体现了对条文的理解和灵活运用,有时候条文一下就从脑子里蹦出来了,在这个基础上再来考虑脏腑辨证。
主持人:方证对应是快捷准确的一种辨证方法,我们如何具体运用呢?
刘教授:每个病人得病不是按照条文来表述的,再一个呢,有些和条文表述完全相同,但是病人的表述不同,有时你也不能够将病症同条文衔接起来。我讲的那个病人,胃部冰凉、寒冷,10年了,然后消瘦,不能吃东西,肚子胀,经常肠鸣。那么张仲景条文说得很清楚,“其人素盛今瘦,水走肠间,沥沥有声,谓之痰饮”,但是我刚才这样讲,肯定很多的医生联系不到这个条文上,对不对?要联系起来,就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既要熟悉条文,又要很敏感的发现问题。
我常跟学生讲问诊的艺术,很多医生根本就没学会问诊。病人来诊,你要问哪里不好?你一听,肯定就会形成你的思考点。然后再问他两种情况:一种情况就是证实,证实你的辨证;一种情况就是鉴别,比方一个咳嗽的病人,那就要问你咳的是清痰还是脓痰,白天还是晚上咳得厉害?根据病人的回答你就能做出对你辨证的证实以及鉴别诊断。这就是问诊的艺术,病人来了说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他有说不完的不舒服,你又不能说你别讲了,那就不是艺术了,你只需换一个问题啊,你问他现在哪些地方最不舒服呢?如果他不理你,继续讲他的,你就要把他引向你的判断,比如问他这个地方胀不胀啊?这时候病人一般都会回答你,然后你再顺着问下去,一点不显痕迹的把你要问的东西都问到,还要注意一些兼顾的症状。总之,你在问诊中的每一句话,都是有证可循的,要抓住要害,击中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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