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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东之的路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7-22

路东之的路


  □沈建中
  那算“沉醉”时节,我这个“赶路人”匆忙间小憩,顺手浏览《读书》(2012年第4期),被张承志《体制外的意味》深深吸引,文中详述民间学者马宝光,“也并非由于薪俸和职业使然,而是出自天然的气质,从对文明的深爱抵达对于文明的忠诚,出于爱好与天性而导致一种宗教式的、文明之子的发现,这样的例外当然也一直在接续,何止不受职场体制的限制,他们乃是知识分子中的巨人”。读讫,我思潮起伏,由衷地怀念起一位朋友,也是“体制外”的壮士的路东之先生。2011年10月24日,年仅49岁的路东之在北京的工作室中心脏病发作去世。
  我与路东之的交往始于1997年。那年6月下旬,施蛰存先生知道我要去北京,从大信封内抽出北京古陶文明博物馆的宣传册及开馆仪式报道给我看,并在自己名片上写上引见字样。在京我按所示进大观园穿行出北门进该馆,路东之接到电话赶来,带着我往黑魆魆的地下展厅参观。我犹如进入神秘的藏宝洞,参观完一组展品后关灯,再开下一组灯光,可省电且保护展品。这样的参观过程很是奇特,新石器晚期彩陶、周秦汉唐陶器、东周秦汉砖瓦封泥,如梦幻般一幕幕出现眼前,大有荡气回肠之感。
  翌年4月2日,乘了“面的”又去参观,从右安门内西街胡同直达馆门前。我要走时,他竟言犹未尽,两人遂坐在门口石阶闲话良久,我明显感到他负担沉重。此时从大观园门内走出日本书法旅游团,二三十人走进馆内参观,他喜出望外地忙去接待。参观者由地下展厅陆续上来,在售品柜争相购买展品拓本,我看着颇感欣慰。想想庞大的博物馆运行开支,主要靠他的稿费、设计劳动,出售自作书画、藏品拓本以及门票收入,真的不容易。前些年,在市肆图录见到北山楼藏《路东之收藏战国秦汉瓦当原拓本》,记得就是那次,东之让我带上赠送施先生的,还让捎口信请施先生写幅字给他。
  10月9日午后,我陪东之拜访施先生,甫一进门,施先生没看清人,误为文汇报萧关鸿,经介绍后得知是路东之,意外高兴,如同面对老朋友,开口便说:你的相貌像古代人,起码是明清以前的人。都笑了起来。从此我呼路氏为“路子”。他向施先生求字,施先生说写好寄给他。翌日上午参观上海博物馆。他与《艺术世界》编辑见面,便约了一起午餐。下午去逛城隍庙,在藏宝楼二层小铺,他相中一大缸,铺主承诺最迟半年内送到北京,议价五百元,预付二百元。当晚送他上了列车。
  1999年4月5日路子由杭州而来,下午我与他去施先生家,他出示在杭州购得的陆惕夫绘《意园十景》残册,为孙楚良旧物,尚存册后林纾、康有为等人题跋,还有施先生题书四绝。此残册历经十年浩劫,流落市场,如今重见,施先生又惊又喜。路子再次向他求字,取出从日本带回的洒金宣纸,施先生收下后抱歉地说:忘记了,一定写。
  晚餐时,路子谈到想开办茶馆,以补助博物馆开销;此行想参考沪上茶馆,让我导观。餐后就近去复兴西路咖啡馆。第二天上午先至东台路古玩摊铺,他购得木雕佛像;再到城隍庙,找到上次预订大缸的铺位,铺主称会送去。午后又去施先生家。到晚上还去了常熟路陶艺馆、衡山路咖啡馆、汾阳路宝莱纳及石门二路、外滩的陶吧。
  时已夜半,行至黄浦江边聊天,他谈得就更多了,由生日习惯按旧历说到两个孩子,还告诉我患有心脏病,甚至指着谢顶前额说从前头发浓密,感喟人生苦短。正值江南春季,恰好扬州友人约我去游,我建议一起休假。他欣然同意,但先要去南京,便约定三天后在扬州会合。在扬州那两天里,他很是惬意,友人引领去广陵书社库房,买了许多折价线装书,记得有一部明人尺牍,他大呼价廉。
  以上是与路子的几面之雅。在此后数年间,每逢岁末,我总要打电话向他索求秦瓦汉砖上的生肖纹饰拓片,他总是不厌其烦去库房翻检,又请拓工椎印。我喜朱拓,他每次满足而又题赠寄来。现在这些拓片成了一段友谊的象征。
  施蛰存先生离世后,他来过电话,打听购置北山楼藏碑拓的情况,而我无从提供信息。2007年秋间,有次我打电话给他,他谈起在首都博物馆举办了自己的博物馆十年纪念特展,忙得连手机都丢失了,又说起未能得到施先生手迹的遗憾。我察觉其疲累,人似乎也有些急躁,更为担忧其身体状况。他让发上邮址寄我拓片,我觉得不能再给他添烦了。
  惊悉路子离世,与他声气相通的几位老友写了悼念文章,不说套话,用淡淡哀伤来责怪路子怎么“不打招呼匆匆走了”,“撒手了他的博物馆、他的画作、他的封泥、他的瓦当、他的陶器”,使我陷入绵长愁绪。路子曾对我谈起他的几件奇缘,如当年在西北大学工地奇妙获得唐碑残石“六字神谕”,痴心寻觅“汉并天下”瓦当,与封泥结缘的经历,以及建馆办馆委曲。如今于这些悼念文章中重温,对他当年向我讲述时神采飞扬的神态记忆犹新,亦不忍再次重复,但对他的理解,想藉此一说。
  路子没有俗世的文凭(不知其“作家班”文凭为职场认可否,反正对他而言没派上用场),也没有进入过专业机构,天分却极高而又刻苦用功,虽说热衷于寻师访友,但大部分传统文化的基础知识靠自学,其考古专业知识和文物鉴赏能力,更是在实践中不断取得。这无疑是个奇迹。
  在往来的几年中,路子几乎每年春间南来购置藏品。有次带来一位朋友,在饭桌上说起路子原在大单位上班,因看不惯假公济私、谄上欺下,决计离开而专心事业。话语间很是沉痛。路子随口吟诵:“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虽是嘻哈模样,但分明可以感受他身上的清高冷逸和桀骜不驯。
  与路子出游总见其昂首阔步,在观赏古物时每每能见其出自心灵的激情。而这恰恰是体制外养成的,不用乖巧,不用伪装,一切尽在自我设计的“可能”之中,并把“可能”精神在自我拥有的博物馆里发挥到极致。
  他与我大谈“可能”的旨意,其痴迷程度,让我难以置信。我觉得,可能他是在遭遇资金不足、合作失败等一系列困难后,竟然还能开创国内私人博物馆的先河,故以“可能”来解释着他自己的一切努力。他把“可能”设计成古器形状的馆徽,把作品集题名《可能:一个孤独者的诗歌远行》,设想成立“可能基金会”“可能研究所”。但他告诉我是“走了一条荒路”,为博物馆运转不得不疲于奔命,节衣缩食。
  “可能”的慰藉与欢乐皆建设在其呕心沥血的超负荷的生命运转上,他时而疲累郁闷,时而惊喜雀跃。当他“把硕大的‘金乌’揣在怀里,骑一辆破车冲进雨中”,“从东而西疾行,内心充满着激动,经过一处低洼路段,前边已经有人骑进水中了”,他“却浑然无觉,目光僵直地盯着浑圆的落日,直愣愣冲进没膝的水中”。在我与他不多的交往中,也领略过他这份痴情。一大批宝物的获得,实在是他耗神伤心地求索而致。如是“美感妙觉洞穿心腑”的情景常如过山车,忽上忽下,心脏必遭损矣。事实上,他的“可能”方式直接否定了另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的方式,他曾说:“个体生命渺小而短暂,而生命过程中所创造的物却可能是永恒的,这些物是人类精神和生命的寄托的转换。”正是这种炽热纯粹的奋不顾身的敬业精神,导致他身罹重病而不顾。有次我为其心脏病情担忧,他却笑呵呵地说有两个孩子可接班,不怕!此言不幸成谶,但愿他的孩子们能继父志,以慰乃父英灵。
  路子所走的路是悲壮的,但他并不以为苦,他说:“文化是应该寂寞的,有人形容我是‘苦行僧’,这我认可。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我认为这根本没有什么,不觉得自己苦到哪里去。”在他看来,抢救、收藏、整理、研究、展示散落民间的古代文物就是自己的责任和使命。路子实践了自我的“可能”——坐拥以艺术考古为特色的私立博物馆,使私藏成为社会共享之物。他说:“我做博物馆,不同于做任何投资项目,我不卖藏品,也从没想过依靠这个挣钱。”西安马骥先生来电说,路东之收藏的三千多件古代艺术品,按目前市肆估值已大大超过亿元。要论财富的话,他已为社会保存了一批珍贵财富。他自己则像一支充满热情之烛,为照亮而燃烧至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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