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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岁货声-闲步庵一册抄本

 老北京的记忆 2014-10-10

这个题目是从周作人那里得来的。周作人也是从别人那里“借”的。他“从友人处借来闲步庵所藏一册抄本,名曰《一岁货声》”。这本书“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觉得“其文亦颇有意思”,所以他就写了一篇题为“一岁货声”的文章介绍这些叫卖的词句与声音。

  我喜欢这篇文章,更喜欢这个题目,因为它勾起我对故乡的回忆。

  我的故乡一年当中也是经常可以看到货郎走村串巷的身影,听到他们叫卖的声音的,只是他们的叫卖声没有旧京城里叫卖声那么婉转、悠扬,加了好多语助词的。他们叫卖什么货品就直接叫出它的名称,比如卖桃子,就叫“卖桃子哎――”,最多只加了一个“哎”字,而不会像北京卖桃人那样叫:“樱桃嘴的桃呕嗷噎啊……”仿佛唱歌似的,因此,故乡的叫卖声的确要减却许多韵味。

  因此,我对故乡货郎的回忆主要不是他们的声音,而是货品和这些货郎本人。

  我已不能像那本专门的著作那样按月令说出故乡人兜售物品的情况,只能按季节大致写下我的所见所闻。

  一场又一场春雨过后,整个田野都苏醒过来,池塘河堰里也迅速涨满了水。特别是到了桃花绽蕾的时候,更是“舍南舍北皆春水”。有了水,对于有经营头脑的人来说,也就有了商机,那就是到各村里贩售鱼苗。“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点不错,春天里在水中放入鱼苗,到了年末,就可收获到一尾尾肥腴壮实、鳞光闪闪的大鱼了。故而贩鱼苗端的是掐准了时机的好生意。

  贩鱼苗的人是挑着两只水桶到各个村上的。这个桶也有些特别,就是肚粗圆而口收缩,上面盖着一层层薄薄的纱布――盖鱼苗的桶盖自然是不能用木板,如用木板岂不是要把鱼苗闷死么?

  贩鱼苗人喊的不是“卖鱼苗”,而是“鱼花哩――鱼花哩――”我看过他们木桶里的鱼苗,一尾尾像银针,也有的像泡开来的细长细长的好茶叶,带一点嫩黄,成千上万尾在水中快活地嬉戏,确实有点像盛放的嫩黄花蕊。

  一听到叫卖鱼花的声音,村里人就会走出来搭讪问价。而村里主事的便跟贩鱼人商议,说好价钱,贩鱼苗的人就会挑着木桶(有时不止一个)到池塘边,用水瓢把鱼苗舀进塘里,一年三节,特别是过年时家家户户的腊鱼就有指望了。

  在春天里,我们还经常看到卖鸡雏、鸭雏的;一般他们挑的都是大大的簸箕,一路小心翼翼却又像跳舞似的走来,簸箕往往是好几只重叠在一起的。买鱼花是集体的事,而买鸡雏鸭雏的都是各家各人。大多是些大娘大嫂,一听说有卖小鸡小鸭的来了,就会围拢上来,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于是,一番讨价还价――一般她们都是要讨价还价的,每人都会用围裙兜着三五只、十几只鸡雏、鸭雏回去。于是,家乡户户的庭院里便会看到一只只毛茸茸的可爱的小动物在那里跑着、滚动着,唧唧喈喈、快乐地鸣叫着。

  如此一来,春天在乡村里不仅仅是桃红柳绿般浪漫的憧憬,而是播过了种子,可以等待收获实实在在的希望了。有时,苗圃里的人也会乘此时节扛着一捆捆树苗来卖,买下树苗的人把树苗栽在山坡上、田边宅畔,更是把希望延伸到更长的岁月之中了。

  如果说春天人们贩运的是希望,那么夏天,人们偏重的可以说是即时的日用品,比如镰刀、小铲与草帽之类的小件农具,这些小件农具都是供人们预备进行夏收的。而名副其实的货郎――我们那里是叫做卖零货的,更是频繁地在村里出现,把他手里的拨浪鼓摇得格外的响亮的,说到“货声”――这些拨浪鼓才是“货真价实”的货声哩!

  卖零货的货郎其实是不分季节的,只是春末与夏秋两季来得格外勤些,或许这些季节天气更好,更适合在户外走动吧。他们挑的担子一律是两只篾箩,而在篾箩上却放着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两只带玻璃的匣子。匣子里是一个个隔开的小纸盒子,整齐地排着,里面放满了针头线脑、纽扣、顶针乃至电池、剪子、小刀等日用物品。每当拨浪鼓一响,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便会闻声而动,来到货郎担前挑选物品。用几枚硬币,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人脸上都洋溢出欢喜的笑容。有的小孩子还可以得到几块糖果,有的小女孩能扯上一段梦寐以求的红头绳,就更是欢天喜地,活蹦乱跳地拿着这些物品跑走。

  我在小时候也是常期待货郎担子来到村里。如果手里攒有鸡毛、鸭毛、鸡肫皮、牙膏皮,更是日日盼望货郎来,好去换回一节电池,一把刀子,仿佛是白得来的似的,别提有多么高兴了。

  但是,其间很有几年村子里听不到那货郎的拨浪鼓声,原因是有人把它当做“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掉了。因此,乡亲们总觉得生活中缺了一些什么,何况是真的不方便买到零用品。而且听说,有几个出名的货郎因此挨了批斗,境遇很不好,人们都为之叹息许久。直到几年后,那欢快的响亮的拨浪鼓声又在村道上响起来,人们的眉头才松开来,露出了欢喜的神色。没想到,从小小的拨浪鼓声中也可以听到人世沧桑哩!

  到了秋天,村子里更多的是响起收货品的声音,“收鸡蛋,鸭蛋哩――”“收玉米、谷子哎!”“收鸡毛、鸭毛、猪骨头哩!”甚至还有收玻璃、头发的。这说明,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而我们享用后剩下来的仍是他人所希冀的。这种收货品的声音当然也是“一岁货声”中不可缺的一种。

  秋天外面人来村兜售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海带、麻花鱼等海产品。海带人所共知,不用说了;这麻花鱼就是海里出来的小带鱼,长长的,风干的,卷成一绺绺的,像麻花似的,因而得名。每次卖麻花鱼的来,买的人并不多,原因是村里人舍不得花这个钱;而我的母亲多少总要买点,好给我下饭。麻花鱼用辣椒“红焖”,还是很可口的,但也不能多吃,多吃有点木木的,像豆腐渣,就没什么味道了。

  秋天里还有一样叫卖不可不记,就是卖种子的,尤其是好的菜种,一旦有人来,打点家中自留地和菜园子的主妇自是要买的。各样种子分别用一个个小玻璃瓶子储备好,以便来年用。

  冬天是农闲时节,外乡人来村里做生意主要是些零食:菱角啦、甘蔗啦、花生啦、荸荠啦(我们那里把荸荠叫做土粒子)。这些东西当地虽然生产,但究竟不多;而农闲时,村里人聚在一起聊天、打牌,有了这些零食,更好打发时光。而到了有一些难得的文娱活动如村子里唱戏什么的,戏台底下更多的是这些小商贩。就那么一捧花生、菱角,一两根甘蔗,却都是令人们尤其是孩子们开心的爱物哩!

  总之,一岁货声,都是为村人们所喜闻乐见的。来此贩卖货物的,大都是陌生的外乡人,他们带来了外乡的出品,却让本地人的生活――在当年那是多么贫瘠的生活――添了多少色彩,增加了多少欢喜呀!他们的叫卖声不如大都市里的动听,都很质朴,却是不可缺少的。这样说起来,无论城乡,还真的是都要感谢那一岁货声呐!

关于《一岁货声》(读书笔记)

    周作人一生读书之繁杂,罕有望其项背者,然其读书多为常人所不屑或不注意者,从中披沙拣金别择出有思想和文化价值之材料。譬如清末民初闲园鞠农所撰《燕市货声》,他即在一九三四年一月二月为之先后写下《一岁货声》《一岁货声之余》二文。其称所见乃得之闲步庵抄本,闲步庵即其弟子沈启无别号。《燕市货声》“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共分十八节,首列除夕与元旦,次为二月至十二月,次为通年与不时,末为商贩工艺铺肆。序文自署'闲园鞠农偶志于延秋山馆’”(周作人),货声即市声,吆喝叫卖声也。撰者对所录街头商贩吆喝叫卖声加以注释,在书中凡例道出所撰衷愿:“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君子。”周氏极为推崇是书,在《一岁货声》文末云:“此书因系传抄本,故颇多错误,下半注解亦似稍略,且时代变迁虑其间更不少异同,倘得有熟悉北京社会今昔情形如于君闲人者为之订补,刊印行世,不特存录一方风物可以作志乘之一部分,抑亦间接有益于艺文,当不在刘同人之《景物略》下也。”一九三九年一月他又在《紫幢轩诗》一文中称:“昔日读闲园鞠农之《一岁货声》,铁狮道人之《燕京岁时记》,心正喜之,其爱景光识名物之意有相同者,今在紫幢轩亦得见一斑,此数人者可谓不俗者矣。”给予不菲评价。 

    无独有偶,之前刘半农亦曾谈及《燕市货声》,云“《旧京货声》一册,闲园鞠农不知何许人。此齐如山抄藏本,眉识出如山手。二十一年春借录存之。半农。”又云:“及门常维钩惠云,闲园鞠农蔡绳格,字省吾,号无闷山人,又号养 石叟,待晓庐,镶黄旗汉军人,清二等侍卫,现年七十五以外,住柏林寺西太保街路南。二十一年十二月四日半农。”傅芸子在《由乳酪谈到杏酪》(《朔风》第三期,193812)一文亦言及《一岁货声》,称:“很久想把闲园鞠农作的《一岁货声》,标点补注一下。”且自称已完成《除夕》部分,并凭之考证酪与杏仁茶这两种北京食品源流。蔡绳格先生生于一八五六年,殁于一九三三年,著述燕京风俗甚富,除《燕市货声》外,还著有《燕市商标录》、《北京礼俗小志》、《北京岁时记》、《燕城花木志》、《燕城胜迹志》等多种,可惜其生平无从知道得更其详细,其著现今尚未重新整理校订再版。张次溪编《京津风土丛书》,一九三八年九月由北平双肇楼校印出版,共收《燕京访古录》《燕市负贩琐记》等民国时期风俗笔记著述十七种,其中即阑入《燕市货声》,似为其正式付印面世。
   《燕市货声》乃中国民俗学开先河之作,撰于一九零六年,抄本殊多,书亦名《一岁货声》《旧京货声》,大概为传抄者易之。中国民俗学研究迄于民国蔚为大观,类似之作,现代就有好几种,譬如齐如山撰《北京货声》,其一九三三年在《故都市乐图考》序中说,“沿街肩担贸易之小贩,尤足表现之。其叫卖之声,俗名为吆喝,所发腔调,等于歌唱,有板有眼,有快有慢,宛转悠扬,悦耳动听,且有时有白有唱,与戏曲无异,诚非他处所可比拟。……余曾将北平小贩,何时售何物,由元旦起,至除夕止,依时归纳,辑成一书,名曰北京货声。”此外,一九三六年萨莫尔·维克多·康斯坦英文所著《京都叫卖图》出版(陶立译、陶尚义绘图,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年新版),按季节分春夏秋冬四部分,记录54种叫卖声,文笔晓畅幽默,考证翔实,随附有部分珍贵历史图片,详实考察研究北京昔日商业和市井习俗,甚为稀见。而今人有王文宝所著《吆喝与招幌》(2002年5月,同心出版社),书中《吆喝与响器》一章,依据叫卖内容,将之分为吃食、菜蔬、糖果、服饰、用品、服务、娱乐、收换八大类,梳理更其规整,书末即附录闲园鞠农《一岁货声》。另,翁偶虹亦曾撰《货声》一文(《北京话旧(增订本)》,20124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凡此诸种皆与《燕市货声》一脉相承声气相通。

    就所见,国内袁一丹先生通过采用前人收集叙述货声之资料,结合时事,尝撰论文《声音的风景——北平笼城前后 》(刊《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6),再现抗战初期北平沦陷前民俗风气,她在文首说到:“声音转瞬即逝,是唯有在现场才能“看见”的风景。从声音的角度介入1937年北平沦陷前后的社会状况,关注的是战争如何侵入北平人的日常生活,改变生活的节奏,为整个城市'调音’。”全文读来真是别开眼界,悲凉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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