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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皇甫谧《高士传》(译注 ) 卷上一

 鬼脸冰山 2014-11-20

    

卷  上

 

 

被衣者[1],尧时人也。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齧缺,齧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齧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2],一汝视,天和将至[3]。摄汝知,一汝度[4],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5],而无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6],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大道不凿[7],至人秀世[8]。被衣冠出,超然释智[9]

齧公聆教[10],无言相契[11]。畅怿长歌,冥筌排去[12]

 

 

[1]被(pī)衣:相传为尧时高士。

《庄子·天地》:“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齧缺,齧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又作蒲衣。《庄子·应帝王》:“齧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齧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汉书·古今人表》:“被衣。”颜师古注:“被,音披。”

[2]若:代词,你。《史记·陈涉世家》:“若为佣耕,何富贵为?”柳宗元《捕蛇者说》:“更若役,复若赋。”

[3]天和:谓自然和顺之理,天地之和气。《庄子·庚桑楚》:“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

《庄子·知北游》:“齧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成玄英疏:“汝形容端雅,勿为邪僻,视听纯一,勿多取境,自然和理归至汝身。”

[4]度:意度,考虑、计划、思虑。范晔《后汉书·隗嚣传》:“且当置此两子于度外耳。”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不为怨者改其度。”

[5]瞳:无知直视的样子。

[6]媒媒晦晦:昏暗不明貌。《淮南子·道应训》作“墨墨恢恢”,意谓混沌无知。

[7]大道:高妙之道。

[8]至人: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之人。秀世:秀异超世。

[9]冠出:杰出。释智:离弃智慧。

[10]聆教:聆听高言妙道的教诲。

[11]契:契合,投合。

[12]怿(yì):喜欢,快乐。筌(quán):竹制捕鱼器具。冥筌,谓无形的拘束。《文选·江淹〈杂体诗·效许询自序〉》:“张子闇内机,单生蔽外像。一时排冥筌,泠然空中赏。”李善注:“筌,捕鱼之器。言鱼之在筌,犹人之处尘俗。”

 

 

被衣,是唐尧时代的人。唐尧的老师是许由,许由的老师是齧缺,齧缺的老师是王倪,王倪的老师是被衣。齧缺向被衣问道,被衣回答说:“你要端正你的形体,纯一你的视觉,自然的和气便归于你自身。统摄、收敛你的智慧,集中专一你的思虑,你的精神将会集中到你的心灵中。德要为你而显示完美,道要作为你的居所,你纯真无邪如同初生的牛犊,无知无欲,而不追究事故。”话还没有说完,齧缺已经睡着了。被衣十分高兴,便唱着歌儿离去,歌儿唱道:“形体静定如同枯朽的枝木,内心沉静如同已息灭的灰烬,他确实了悟了道的真实,不再矜持自己的成见,混沌无知的样子,没有心机而不可与其谋议。那是什么样的人呀!”

至高无上的大道未被揭示出来时,至人杰出于当世。而被衣优异出众,超然物外,离弃智慧,不为物累所拘束。齧缺亲受其教诲,虽无言说而与大道相契合。欢心愉快,纵声高歌,摆脱了无形的拘束而超然世外。

 

 

 

王倪者,尧时贤人也,师被衣。齧缺又学于王倪[1],问道焉。齧缺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2]?”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3]?”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4]?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5],鳅然乎哉[6]?木处则惴栗恂惧[7],猨猴然乎哉[8]?三者孰知正处[9]?民食刍豢[10],麋鹿食荐[11],蝍且甘带[12],鸱鸦耆鼠[13],四者孰知正味[14]?猨猵狙以为雌[15],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16],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17],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18]?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19],樊然殽乱[20]。吾恶能知其辩?”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21]?”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22],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23]。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王倪天士[24],缺也问道。育艾尔神[25],一绵虚抱[26]

寒暑何侵,风雷弗眊[27]。大准玄黄[28],权舆上教[29]

 

 

[1] 王倪:林希逸《庄子口义》卷一:王倪、齧缺,撰造名字。《庄子·天地篇》:“齧缺之师王倪。”王元泽《南华真经新传》:“‘齧缺’者,道之不全也。‘王倪’者,道之端也。庄子欲明道全与不全而与端本,所以寓言于二子也。”

《庄子·齐物论》:“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髙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2]同是:共同所认可的,共同标准。

[3]邪(yé):表示疑问或反诘,相当于吗、呢。

[4]庸讵(yōng jù)知:安知,何知。庸,表反诘,岂,难道。《三国志·魏武帝纪》:“士有偏短,庸可废乎?”讵,岂。

[5]偏死:半身不遂。

[6]鳅(qiū):“鳅”的异体字,泥鳅。

[7]惴栗(zhuì lì):忧惧,颤栗。恂(xún):恐惧的样子。

[8]猨:“猿”的异体字。

[9]正处:正确的居住之所,即好的住所。

[10] 刍豢(chú huàn):草食曰刍,指牛羊;谷食曰豢,指家畜。司马彪说:“牛羊曰刍,犬豕曰豢,以所食得名。”

[11]麋(mí)鹿:兽名。欲称四不像。荐:美草。

[12]蝍且(jié jū):亦作蝍蛆,蜈蚣。甘:以……为甘,喜欢吃食。带:小蛇。

[13]鸱(chī):猫头鹰。耆(shì):通“嗜”,喜好。

[14]正味:正确的味道,即美好的味道,合乎标准的味道。

[15]猵狙(biān jū):一名葛羊,头似狗而体似猿,与猿同形而类别,喜与雌猿交配。

[16]毛嫱:古美女名,一云赵王美姬。丽姬:即骊姬(?—前651),春秋时骊戎之女。晋献公攻克骊戎,被夺归,立为夫人,生奚齐。她为献公所宠,欲立奚齐为太子,于是谮杀太子申生,并逐群公子。献公死。奚齐继立,为大臣里克所杀,骊姬亦被杀。朱桂曜《庄子内篇证补》说:“古书多言‘毛嫱西施’,鲜有言‘毛嫱丽姬’者。《管子·小称》第三十三‘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也’;《韩非子·显学篇》‘故善毛嫱西施之美’;《淮南·本经训》‘虽有毛嫱西施之色不知悦也’;又《修务训》‘今夫毛嫱西施天下美人’;《齐俗训》‘待西施毛嫱而为配,则终身不家矣’,注‘西施毛嫱古好女也’;《说苑·尊贤篇》‘古者有毛嫱西施今无有’;《文选·神女赋》注引《慎子》‘毛嫱先施天下之姣也’,注‘先施,西施一也,嫱音墙’;《御览》七十七引《尸子》‘人之欲见毛嫱西施,美其面也’,此言毛嫱丽姬者,盖因下又‘丽之姬,艾封人之子’而误改耳。”朱说可从。

[17]决骤:快速奔走。决,疾走不顾。

[18]正色:美色。

[19]涂:通“途”。

[20]樊然殽(xiáo)乱:纷然错乱。

[21]至人:道家指超凡脱俗,达到无我境界的人。

[22]冱(hù):冻结。

[23] 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有脱文,当作“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飘风,大风。奚侗《庄子补注》:“案‘风’上挩‘飘’字,当据《阙误》引江南李氏本补之。‘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耦语也。成疏:‘雷霆奋发而破山,飘风涛荡而振海。’是成本亦作‘飘风’。”王叔岷《庄子校释》:“《淮南·精神篇》:‘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伤也。’即袭用此文,上下二句,文各成对,则此文‘疾雷破山’下,尚有挩文,疑原作‘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今本挩‘而不能伤飘’五字,下二句遂不成对矣。”

[24]天士:通晓天文阴阳术数的人。

[25]育艾:养育、养护。艾,养护。《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保艾而后。”

[26]一绵:持久而且专一。绵,边续不断。

[27]毷(mào):眼睛失神,看不清楚,引申为昏愦,惑乱。《孟子·离娄上》:“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毷焉。”

[28]玄黄:黑色与黄色。《易·坤》:“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后因以玄黄指天地。

[29]权舆:草木萌芽的状态。引申为起始、初生。《诗经·秦风·权舆》:“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朱熹集传:“权舆,始也。”《大戴礼记·诰志》:“于时冰泮发蛰,百草权舆。”范晔《后汉书·鲁恭传》:“今始夏,百谷权舆,阳气胎养之时。”

 

 

王倪,是唐尧时的贤能之人,师从被衣。齧缺又拜王倪为师而学习,问道于王倪。齧缺说:“先生,你知道事物共有的标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齧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明白的东西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又问:“那么世间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虽然如此,我姑且说说看。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在’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是‘知’呢?我姑且问问你:人如果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痛或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如果住在树上就会惊惧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者究竟谁的生活习惯才是标准呢?人吃肉类,麋鹿吃草,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却喜欢吃老鼠,这四者究竟谁的口味是标准的美味呢?猵狙和雌猿为配偶,麋和鹿相交合,泥鳅和鱼相交游。毛嫱和西施是世人认为最美的,可是鱼见了她们就要深入水底,鸟儿见了就要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就会急速奔跑到远处,这四者究竟那一种美色才算是合乎最好最高的标准的呢?依我看来,仁义的观点、是非的途径,纷然错乱。我哪里能够有办法来区别其界限呢?”齧缺说:“你不知道利害,那么至人难道也不知道利害吗?”王倪说:“至人神妙极了!山林焚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炎热,江河冻结而不能使他感受到寒冷,雷霆万钧、击破山岳也不能使他受到伤害,狂风激起惊天波涛而不能使他感受到惊恐。这样的至人,驾着云气、骑着日月,而游于四海之外。生死的变化都不能使他有所改变,何况利害的观念呢?”

王倪乃通晓天地阴阳术数之人,齧缺从其问道。王倪教导齧缺:要培养你的精神,长久而专一地宁静心灵,即使大寒大暑也无法侵入你的身心,疾雷烈风也不能使你眨动眼睫毛,以天地为准则来效法,如此才能使至高无上的大道产生。

 

 

 

齧缺者,尧时人也。许由师事齧缺[1]。尧问于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2]?吾藉王倪以要之[3]。”许由曰:“殆哉[4],圾乎天下[5]。齧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6],给数以敏[7],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8]。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9]。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10]。方且本身而异形[11],方且尊知而火驰[12],方且为绪使[13],方且为物絯[14],方且四顾而物应[15],方且应众宜[16],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17],夫何足以配天乎?”

齧缺由师,蕴含上智。至道相延,宗王祖被[18]

遐言未卒[19],呬然睡寐[20]。灭影山隅[21],弗求天配。

 

 

[1] 许由师事齧缺:《庄子·天地》:“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齧缺,齧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于许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齧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

[2]配天:为天子。

[3]藉:凭借。要:邀请。

[4]殆:危险,不安。《左传·宣公十二年》:“此师殆哉!”

[5]圾:同“岌”,危险。

[6]睿(ruì):通达、明智。《尚书·洪范》:“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张衡《东京赋》:“睿哲玄览,都兹洛宫。”

[7]给数以敏:机警敏捷。给,捷也。数,通“速”。给数,捷速。

[8]又乃以人受天:又能以人事来应对自然。乃,犹“能”。

[9] 审乎禁过:明于禁阻过失。审,明辨。

[10] 乘人而无天:依凭人为(人的作为)而摒弃自然。

[11]方且:将会,将要。《庄子·天地》:“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陆德明释文:“凡言方且者,言方将有所为也。”本身而异形:以己为本身,以天下为异形;即以自身为本位来区分人(物)我。

[12] 尊知而火驰:尊尚知识而急于谋取。林希逸《庄子口义·天地》:“‘火驰’,如火之驰,言其急也。自尊尚其知而急用之。”

[13] 绪使:为细事所役使。绪,丝头,引申为琐细、琐屑之事。于省吾《庄子新证》:“按《尔雅·释诂》:‘绪,事也。’‘方且为绪使’,言方且为事使也。下句‘方且为物絯’,‘事’、‘物’对文。”

[14]物絯:为外物所拘束。絯,碍。

[15] 四顾而物应:顾盼四方而应接外物。

[16] 应众宜:应对外物而事事求合宜。

[17] 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受外物影响而未尝有定则。物化,指一种泯除物我差别、彼我同化的境界。

[18] 宗王祖被:宗王,圣王,指尧。被,及,到达,加于……之上。《尚书·尧典》:“光被四表。”蔡沈集传:“被,及。”《荀子·不苟》:“去乱而被之以治。”

[19]遐言:深妙微言。

[20]呬(xì):喘息,嘘气。《尔雅·释诂下》:“呬,息也。”郭璞注:“气息貌。”谓疲极而喘息。

[21]灭影:隐匿形迹,指隐遁。

 

 

齧缺是唐尧时代的人。许由拜齧缺为师而学习。尧问许由说:“齧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通过王倪来邀请他。”许由说:“危险啊!那将危及天下。齧缺的为人,聪明睿智,机警敏捷,天性过人,而又要用人事来应对自然。他精于禁阻过失,却又不知道过失之所以产生的根由。让齧缺做天子吗?他要依凭人的作为而要摒弃自然,他将会以自身为本位而区分物我的界限,他将尊尚智慧巧思而急于谋取,他将会为琐事所役使,将会为外物所拘束,将会酬应四方、应接外物,将会事事求合宜,将会受外物之影响而没有定则。齧缺怎么可以做天子呢?”

齧缺是许由的老师,蕴含着无上的智慧。至高无上的大道因师徒传授,得以绵延传续,并且受到圣王的尊崇,教泽广被。讲论至道的深妙微言尚未完结,听道者已悄然进入梦乡。齧缺避唐尧而隐居于深山,不愿意即天子之位。

 

 

 

巢父者,尧时隐人也。山居不营世利[1],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时人号曰巢父。尧之让许由也[2],由以告巢父,巢父曰:“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3]?若[4],非吾友也。”击其膺而下之[5]。由怅然不自得[6],乃过清冷之水,洗其耳[7],拭其目[8],曰:“向闻贪言,负吾之友矣。”遂去,终身不相见。

巢父鸟栖,弗营栋宇。由进尘言[9],严挥不与。

乃临其清,乃洗其耳。箕颍高风[10],千龄无已。

 

 

[1]山居:隐居于深山。世利:尘世(人世间)的利禄功名。

《艺文类聚》卷三六引嵇康《高士传》:“巢父,尧时隐人,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人号为巢父。尧之让许由也,由以告巢父,巢父曰:‘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非吾友也。’乃击其膺而下之。许由怅然不自得,乃遇清泠之水,洗其耳,拭其目,曰:‘向者闻言,负吾友。’遂去,终身不相见。”

[2]尧之让许由:尧让天子之位与许由。

[3]隐汝形:隐去你的形体,指隐居。藏汝光:收敛你的光芒。

[4]若:指示代词,你。

[5]膺(yíng):胸。下之:使之下。

[6]怅然:失意,不称心,不痛快。《史记·陈涉世家》:“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三国志·吴主传》:“闻此怅然。”

[7]洗其耳:洗耳,谓世俗之言玷污了他的耳朵。比喻不愿听,不愿闻世事。

[8]拭其目:揩眼睛,意谓要明辨是非。

[9]尘言:世俗之言,谓功名利禄之论。

[10]箕颍:箕山和颍水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巢父、许由隐于箕山之下、颍水之阳。司马迁曾登箕山,上有许由冢,见《史记·伯夷列传》。后人因谓隐者所居之地曰箕颍。

 

 

巢父是唐尧时期的隐士。巢父居住在深山之中,而不追求人世间的利禄功名,年老以后,以树木为巢穴而居住其上,因此当时人把他叫做“巢父”。唐尧准备让天子之位于许由,许由将这件事告诉了巢父。巢父说:“你为什么不隐藏自己的身形,收敛自己的光芒,不避世隐居而张扬自己。你呀,并不是我的同道之友。”于是,巢父敲击许由的胸膛,将他赶下树巢。许由心中怅然若失,于是来到清清的河水边,用清冷的河水洗涤耳朵、擦亮眼睛,说:“从前误听他人的贪婪之言,而有负于我的好友巢父。”于是离去而避世隐居,终身不再见巢父。

巢父象鸟儿一样栖息于树木之上,并不需要营造房屋。许由将唐尧让天子之位一事告知巢父,巢父认为以这样的卑下尘言弄脏了自己的耳朵,严厉地挥手驱赶许由,不再与许由做朋友。许由乃到清泠的河水边,以清冷之水洗其耳朵,涤除尘污。巢父、许由这种箕山之下、颍水之阳洗耳的高风亮节,千载以来,令人神往。

 

 

 

许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人也[1]。为人据义履方[2],邪席不坐[3],邪膳不食[4],后隐于沛泽之中[5]。尧让天下于许由[6],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7],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8],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9],而我犹尸之[10],吾自视缺然[11],请致天下[12]。”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矣,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13],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14],不过一枝。偃鼠饮河[15],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16],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17]。”不受而逃去。齧缺遇许由[18],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19]。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由于是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终身无经天下色。尧又召为九州岛长[20],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岛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 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21],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许由没,葬箕山之巅,亦名许由山,在阳城之南十余里。尧因就其墓,号曰箕山公神。以配食五岳,世世奉祀,至今不绝也。

武仲洁修,毫邪不处。黄屋将归[22],紫芳高举[23]

颍汲箕田,羞颓汗鄙。俎豆公神[24],绵绵无已。

 

 

[1]阳城:古地名,春秋郑邑。秦置县,治所在今河南登封东南告成镇。西晋后废,北魏正光中复置。唐登封初年改名告成县,神龙元年(705)复名陈城县,二年又改告成县。

《艺文类聚》卷三六引嵇康《高士传》:“许由,字武仲,尧舜皆师之。与齧缺论尧而去,隐乎沛泽之中,尧舜乃致天下而让焉。曰:‘十日并出,而爝火不息,其光也不亦难乎?夫子为天子,则天下治,我由尸之,吾自视缺然。’许由曰:‘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吾将为宾乎?’乃去,宿于逆旅之家,旦而遗其皮冠。巢父闻由为尧所让,以为污,乃临池水而洗其耳。池主怒曰:‘何以污我水。’由乃退而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

《太平御览》卷五六引嵇康《圣贤高士传赞》:“许由养神,宅于箕阿。德真体全,择日登遐。”

[2] 据义履方:依据义而为人处事且行为端正。

[3]邪席:不规正的坐席,谓坐席铺得不端正。

[4]邪膳:不合标准的膳食。

[5]沛泽:大泽。沛,多水草的低洼地。《管子·揆度》:“焚沛泽,逐禽兽。”

[6] 尧让天下于许由:《庄子·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7]爝(jué)火:小火。

[8]浸(jìn)灌:浸润渐渍,即灌溉。

[9]立:通“位”,此处指为天子。

[10]尸:主。

[11]缺然:犹歉然,惭愧。

[12]致天下:把天下让还给你。

[13]名者实之宾也:名是实的宾位,意谓名与实是密切相连的,得名而必得其实。

[14] 鹪鹩(jiāo liáo):小鸟,形体小,体长约三寸。羽毛赤褐色,略有黑褐色斑点。尾羽短,略上翘,以昆虫为主要食物。常取茅苇毛毳为巢,大如鸡卵,系以麻发,于一侧开孔出入,甚精巧,俗称“巧妇鸟”。张华《鹪鹩赋序》:“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

[15] 偃(yàn)鼠:鼹鼠,一名隐鼠。体矮胖,外形似鼠,长十余厘米。偃,“鼹”的古字。《说文解字·鼠部》:“(鼠+分),地中行鼠,伯劳所化也。一曰偃鼠。”段玉裁注:“偃之言隐也。” 偃鼠饮河,比喻器量小或欲望有限。

[16]庖人:厨师。

[17]尸祝:对神主掌祝的人,即主祭的人。樽(zūn)俎(zǔ):樽,酒器;俎,肉器。樽俎,指厨房之事。

[18] 齧缺遇许由:《庄子·徐无鬼》:“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19]贼:害。《孟子·离娄》:“贼其民者也。”

[20]九州岛:古代分中国为九州岛,说法不一。《尚书·禹贡》作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尔雅·释地》有幽、营而无青、梁州;《周礼·夏官·职方》有幽、并州而无徐、梁州。后以“九州岛”泛指天下,全中国。《楚辞·离骚》:“思九州岛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21]故:故意,特地。《论衡·物势》:“夫天不能故生人。”浮游:漫游,遨游。《庄子·在宥》:“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班固《西都赋》:“若乃观其四郊,浮游近县。”

[22]黄屋:古代帝王所专用的黄缯车盖,亦指帝王之车。此处指天子之位。《史记·秦始皇本纪》:“子婴度次得嗣,冠玉冠,佩华绂,车黄屋。”裴骃集解引蔡邕:“黄屋者,盖以黄为里。”

[23]紫芳:即紫芝。真菌的一种,也称木芝。似灵芝。菌盖半圆形,上面赤褐色,有光泽及云纹;下面淡黄色,有细孔。菌柄长,有光泽。生长于山地枯树根上。可入药,性温味甘,能益精气,坚筋骨。古人以为瑞草,道教以为仙草。《论衡·验符》:“建初三年,零陵泉陵女子傅宁宅,土中忽生芝草五本,长者尺四五寸,短者七八寸,茎叶紫色,盖紫芝也。”此处谓隐逸修道。

[24]俎豆:俎和豆。古代祭祀、宴飨时盛食物用的两种礼器。谓祭礼、奉祀。《论语·卫灵公》:“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庄子·庚桑楚》:“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

 

 

许由,字武仲,是阳城槐里人。许由依据道义而为人处事且行为端方,不规整的席子不坐,不合标准的膳食不吃。后来,许由隐居在大泽之中。唐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说:“日月都出来了,而烛火还不熄灭,要和日月比光,不是很难嘛!及时雨都降落了,而仍然在挑水浇灌,对于润泽禾苗来说,不是劳而无功嘛!先生即天子位而成帝王,天下便可以安定,而我还占着这个位子,我自己都觉得非常惭愧,请容许我把天下让给你。”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安定了,而我还要来代替你,我是为了声名吗?名是实的宾位,是相连结在一起而不可分的。我难道是为求宾位吗?鹪鹩在深林中筑巢,所需要的不过是一条树枝;偃鼠到河边饮水,所需要的不过是喝饱一肚子水。你回去吧,不要再说了。我要天下做什么呢?厨师虽然不下厨房,主祭祀的人也不会越位去代替他来烹调。”许由不接受天子之位而逃遁了。齧缺遇见了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许由说:“我要逃避唐尧。” 齧缺说:“为什么呢?”许由说:“唐尧只知道贤人有利于天下,而不知道贤人的贼害天下,只有扬弃贤人的人才懂得这个道理啊。”许由于是隐居而躬耕于颖水之阳、箕山之下,终身没有经营天下的任何意思。唐尧又召许由,任其为九州岛长,许由不愿意听到这个话语,到颖水岸边清洗自己的耳朵。正在此时,他的好友巢父牵着牛犊来到河边,准备给牛犊饮水,看到许由清洗耳朵,便询问缘故,许由回答说:“尧想任命我为九州岛长,我不愿听到这个话语,所以清洗耳朵。”巢父说:“你如果隐居在高山深谷,与世人断绝来往,谁能见到你呢?而你特意游荡在世俗中想听这样的话语,而追求名誉。你洗耳而弄脏了水,不要污染了我的牛犊的口。”于是巢父牵着牛犊到河水上游饮水。许由去世后,埋葬在箕山之巅,箕山又叫做许由山,在阳城县南十多里。唐尧于是前往拜谒许由之墓,称许由是“箕山公神”,以与五岳相配,世世代代供奉祭祀,至今不绝。

许由高洁,即使有丝毫的偏邪不正亦不处其中。当天子之位将要归于许由时,许由却隐居避世。许由认为自己受了侮辱而羞愧汗颜,遂躬耕于箕山之下、颖水之滨,汲引颖水以灌田。死后受封为箕山公神,享受祭祀,世代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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