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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与共同体

 汉青的马甲 2015-01-09

道德与共同体

平中要

 

追溯人类道德的起源是一件无比神秘之事,并非这样的探寻有着超验的意味,而是所寻找的事物本身就隐藏在人类理性甚至经验之外的迷雾中,让探索者无法目睹其真身。

道德使人类区别于世界上的动物,在动物的世界中只有自然的法则,而没有出于自身意志建立起的道德规范。人类的进化在不同文明中有着最大的相似,从血缘共同体的族群,发展成为具有社会性质的部落,这个过程缓慢且罕有记录,而道德的产生就发生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无疑,共同体是道德产生的载体,也是宗教、风俗、文化等文明成果的载体,但是,这依然没有回答为什么人类产生了道德,而没有在其他动物群体中出现。

比较不同文明的差异,会发现人类在道德标准上的不同,很难说道德有着普遍性。这不仅仅在道德层面上,也囊括一切形上领域。就这一点而言,共同体决定了自身的价值标准——道德只是其中之一。若此,那些形塑共同体的条件,也就间接决定了共同体的价值准则,虽然,这种联系在有些人看来不足为凭。但是,如果对人类的理性保持足够的怀疑,以及对未知事物永远保有谦卑的好奇,人类道德,以及人类自身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永无答案的问题。

道德,作为一个共同体的内部规则,本身就有着维持共同体的功能,而这种功能只能是向内而非向外,换句话说,道德在不同共同体中有着“家族相似”,但是,却不能说道德有着什么普遍性。除非将共同体视作流水线上的产品——而这并不符合人类历史的事实——否则,道德的差异正是共同体差异的表现,这种差异就像不同宗教信仰之间的差异一样,只有相似性,而没有普遍性。

可以假设,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族群共同体在形上各领域之间的分界并不明显,就像宗教与道德之间的关系,超验之物成为宗教权威的起源,而在这一点上,道德分有了超验之物的权威。在一些宗教中,超验之物本身就是道德、法律与制度的创立者。这种道德权威的来源,是由共同体作为基础的。共同体为宗教以及道德提供了权威的理由,也就使得任何一种人为的道德规则,具有了与超验之物一样的权威。换句话说,共同体成员对道德的遵守,并非因为道德是人造之物——那是道德被引入到共同体的过程,而是道德首先是超验之物所造,道德的权威本身就是超验的。这一从超验到人间的过程,塑造了道德的一些本质面貌,在大多时刻,面对理性的追问,道德的答案更多是“不证自明”的,这往往难以让理性满意,但是,这恰恰出示了理性的局限——并非所有事物都是可以问“为什么”的,因为真理不以理性的问答形式被揭示。需要指出的是,伴随共同体出现的道德,其自身的时间属性,以及不强调人为在道德权威中的决定因素,使之区别于后世诸种人为的道德的本质区别。

在共同体繁荣的时代,可以想象,人们对道德的宽容态度远远超过今天,那是因为,人们非常清楚道德的特殊性源于共同体的差异性,而只要共同体存在,这种宽容就会一直存在。由部落城邦到帝国的社会演进,同样见于人类的不同文明中。这是一个传统共同体向新共同体,或者说从小共同体向大共同体过渡的阶段。这一过程塑造了人类文明方向的重要转变,也奠定了过去五千年人类历史的整体趋势。

在这一趋势中,共同体面临着巨变,仅以道德为例,对于普世道德的要求,来源于帝国或者说大共同体对自身塑造的要求,诸神的战争开始,过程无比惨烈,旧神逝去,新神诞生。曾经各个城邦(小共同体)的道德,成为帝国(大共同体)的异端和邪神。道德,从相似走向普遍。而道德的权威,已经不完全来自超验之物——罗马人有何理由与机会信仰希腊人或以色列人的神祇?于是,人为的道德创制,变得越发平常,而这个过程,由于缺乏超验之物的权威授予,也就更多地诉求法律与强力的保证。而这还是以罗马帝国为例,它依旧保持了城邦时代的一些特征与传统,使得诸多小共同体还保有了一些自身的传统与尊严;而在东方文明中,从城邦到帝国的演进,充斥着毁灭与死亡,诸多小共同体彻底湮灭,其古老的道德永远沉没在历史中。

帝国时代是一个人造道德兴起的时代,较之城邦时代的漫长和积淀,人造道德的稳定性始终面临挑战,更无论其权威来源的薄弱,在宗教传统深厚的文明中永远无法比拟超验之物的地位。罗马帝国将基督教定为国教,这也使得基督教的道德准则成为了帝国道德的基调;在中世纪,教会控制的地域宗教与道德几乎是一回事,而在宗教冲突的地区,道德的碰撞被信仰的冲突掩盖。大体而言,在启蒙时代之前,道德隶属于宗教,与之一起塑造着一干未来的国家。

而此时在典型的东方帝国中,道德既然已经是人为之物,自然不具备规训权力的作用,这也使得帝国的道德,充当了统治与驯化的工具,其成功的标志是与民间的日常生活所融合,并在时间的基础上形成新的传统,并塑造着帝国之下的小共同体。

启蒙运动的贡献之一,就是使宗教与之前其子系统间的联系脱节,这其中就包括道德。这一结果面临两种选择:一、回到城邦时代,复制古老道德的发生过程;二、在人造道德的向度上与时俱进。历史的选择甚是吊诡:在那些传统遗迹保存较多的地方,选择倾向前者;反之,倾向后者。这也几乎成为了英国经验主义与欧陆唯理主义的分野。前者成为了英国宪制的一部分;而后者在卢梭手中集大成,并拉开了革命时代的大幕。

法国大革命的母题之一就是道德问题。在大革命之前,一干无神论者的工作,摧毁了超验的权威。既然如此,道德不仅可以人造,而且必须人造。这种愿望付诸实践,伴随着断头台的发明与应用。大革命遭到以伯克为代表的保守主义的批判,人能不能代神立法,这就是保守与革命的本质区别之一。

旧大陆的革命时代如火如荼地展开,同时,英帝国的世界秩序已经稳如磐石,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道德,一如自身的文明一样,等待世界秩序的裁决。

民族国家的诞生,使欧洲从君主国向现代国家转变,道德以及其他形上建筑在这一转变中命途分殊。对于转型成功的国家来说,道德从属于国家的上层建筑,其被新的权力与制度形式认可,继续其自身的惯性;而相较于那些转型艰难的国家来说,道德以及其他一切可供利用的形上资源,都有可能成为国家建构的材料,而这种不分审视的挪用,必将在未来付出成倍的代价。

在新世纪的黎明前,一位欧洲的哲学家发出了“重估一切价值”的呼声,并凭此横渡“道德的彼岸”。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旧大陆的剧变已经迫在眉睫。一战使主宰世界数百年的欧洲文明遭到重创,思潮蜂起只是共同体瓦解的并发症,思想本身倒是无足轻重。但是,思想在地球的另一端产生的影响却超过了始作俑者的意料。

古老的汉语帝国在缓慢的解体中,自身的形上建筑同样在迅速凋零,当“民族国家”的概念被舶来中土,“发明”国家的雄心,也在改变汉语文明的走向。早于帝制的终结,帝国的道德已经被西洋的器物、组织与观念蚕食,在这个意义上,是新共同体诞生的时刻,它注定以旧共同体为营养自身的原料。一轮共同体的竞赛开始,理想主义者最先出局。道德,绝不是竞赛的主项目,顶多具有宣传的功能。而在不被注意的草根民间,帝国道德仍旧在奄奄一息。

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板荡之后,中国,在冷战的世界格局中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这不过是历史选择的惯性终点。新政府对于旧世界的革命,也包括对帝国道德寄生环境的犁庭扫穴,党的组织结构彻底改变了持续了数千年的帝制时代的乡村秩序,而城市与农村的区别仅在于资源分配意义上的,新的国家就这样出现了,而新国家的道德,则延续了其欧洲祖先的思路,道德不仅可以人造,而且还要人为地执行。

曾经,城邦时代的道德维系,在于对于共同体成员来说,违背道德即意味着失去共同体成员的身份,对于共同体成员来说,这是最高的惩罚,远远超过个体生命的终结。而在民族国家中,尤其是民族独立后建设的民族国家中,国家的人造性质更为明显,甚至新国家的诞生就建立在对原共同体的否定与摧毁之上,而在这种情况下,道德,这一上层建筑,更与共同体的形塑毫无关系,同国家一样,新道德肩负着革命旧道德的任务。道德曾经隶属与宗教,如今隶属于国家,挑战道德与挑衅国家等罪,道德的敌人就是国家的敌人。违德者不再被驱逐出共同体,而是永远无法离开这一共同体,这也使得古老的惩罚,对于现代人来说,都像是一种恩典。

旧大陆文明的衰落,助产了新大陆的兴起,在其诞生之前,旧大陆的遗产就已经成为了新国家的根茎,相较于母邦的道德优越感,一直是美利坚的自豪,这甚至也成为了美国自身宪制,以及由此而成的世界秩序的底色。

对于汉语文明来说,从城邦时代开始,汉语的道德与宗教若即若离,而由周入秦后,两者更是分道扬镳。儒家道德在组织民间社会中发挥了最主要的作用,而这份传统遗产在帝制结束后的百多年时间中,几乎被挥霍殆尽。儒家道德作为民间自治共同体的价值标准,在共同体毁灭后皮毛焉附,而在无视共同体基础的前提下,坚持儒家道德的教化作用,在我看来是因果倒置。是共同体产生道德,而不是相反;在共同体之前和之后,道德无法论及,就像无法问及“宇宙大爆炸之前如何?”一样,大爆炸之前没有时间,因此,“之前”没有意义。

法国大革命已经证明了道德乌托邦的失败,计划经济与共产主义在二十世纪末历史性的终结,对于汉语文明来说,搁置共同体而空谈道德问题,是一个漫长且没有结果的争论,而新的共同体的发明,必将是一个剧烈且残酷的过程,使得今天种种道德衰败的景象简直不值一提,在审判到来之前,道德如同我们一样,还在沉睡……

 

 

写于2015年1月3日下午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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